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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觅篇7、8

作品名称:诗酒年华      作者:吴润涛      发布时间:2015-07-06 12:31:00      字数:5428

  七
  其实那天公社开的会,是个再平常不过的会。会议由公社团委书记主持。团委书记因为马上要调走,心不在焉,只应付地说了几句开场白,就离开了会场。接着就由党委秦副书记一人,从头讲到尾。
  不过对钟可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个里程碑。他能有资格坐在这里,参加会议,听党委的一位副书记讲话,便说明自己是革命的一分子。秦书记虽然只是副书记,但他的讲话是代表党的组织。在钟可眼里,他就是党的化身。
  秦书记瘦高的个头,蓄着大背头,带一副宽边眼镜,穿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还没开口说话,就给人一种威严庄重、十分可敬的感觉。等到一开口说话,更让钟可大开眼界。他根本不用稿子,像拉家常那样随意自如。但细细品味,却是一篇声情并茂的好文章。钟可觉得非常新鲜管用,很受鼓舞。
  他起码有两大收获:首先,自己的社会定位明确了,他属于新时代的知识青年,是革命的依靠力量;其次,秦书记所说的那些先进典型,开始都是像自己一样,普普通通、默默无闻。其中大部分都是生活战斗在农村,从平凡的岗位上脱颖而出的。钟可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灿烂的阳光,充满着激情和希望。
  钟可正津津有味地听着,乔亦波却凑过来与他耳语。这时会议已经接近尾声,他便认真打量起亦波来。钟可见亦波个头至少在一米七五以上,发育得完全是个成年人了,不免有些吃惊。可想起在学校时的一件事,就憋不住想笑。原来在中学快毕业时,亦波给贤惠写了一封求爱信。因放错地方,让许多人传了看,闹得满城风雨。班主任找他谈话,其中有一句话是:没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能给人家女娃写情书?亦波却说:我自己愿意,这起码就有了百分之五十的把握。一句话把班主任逗笑了。没想到亦波今天竟像没事人一样,在开会前还与贤惠说话逗笑。
  其实,钟可与亦波关系很好。最后一个学期他与易豪、韶民、亦波还同住在一个宿舍,共同探讨文学方面的问题。就是对这一件事,他觉得亦波太浅薄,甚至有点像小流氓。可看贤惠的神态,这一年多他们并不生疏,很可能还经常见面,或者根本不介意这件事。就是这个乔亦波,早在学校时,就把他与贤惠的关系,定位于姐弟。钟可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小子早就别有用心,另有企图。
  亦波大发感慨:“你怎么这样傻呢,对当官的话还这么上心!你说现在我们能干什么呢?学不能上,工不能做,干不能当。我当个民办教师,也是不伦不类的。就说易豪与贤惠现在当个团支部书记,又能怎么样呢?我看还是主攻文学搞创作,走我们自己的路!”一提起文学,钟可就来了精神,立表赞同。
  亦波接着说:“今天的会议,还要每人写一篇文章。这是为公社选一名秘书做表面文章走过场,其实早就内定了。我们当不上也不想当,就用不着再陪绑。咱们还是去灵泉庄帮易豪吧!”钟可忙问:“易豪怎么啦?”亦波马上埋怨道:“你这个人真没劲,成天躲在家里,对朋友的事一点都不上心。易豪眼看着被他继母赶出了家门,今天会都没来开,现在兴许正在家里写字据呢!”
  
  说起来真有点传奇。钟可他们最后一个学期,住在一个宿舍的四个好同学,不仅大家都爱好文学,而且其中三个人,都不是在亲生父母家里生活。年龄又呈梯次结构,易豪最大,亦波次之。钟可最小。大家在一起,无所不谈,相处得真像亲兄弟一样。
  韶民老家本是富农成份,从小招到梁家做上门女婿,户口早就在梁家名下,与易豪是一个大队。易豪与钟可是同病相怜,情形有些相似。他是亲生母亲在讨饭途中,身染重病,路过灵泉庄时,把他送给林家的,至今还不知亲生父母的下落。刚到林家时,养父母对他视为己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六岁。然而好景不长,养母却撒手人寰。此后,先是养父与他一起生活了两年。虽然日子过得挺艰难,倒能相依为命,亲情依然。接着娶了继母,又接着生下一个小弟弟,易豪的命运就急转直下。从此,继母摔勺扳碗,家里骂声不断,再也没有温暖幸福可言。破屋偏遇连阴雨,养父在去年,又命归西天。从此,易豪真的就成了寄人篱下。不知什么原因,现在又要赶他出门?易豪是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今天这个会他没来参加,就说明事态已经相当严重。
  不过钟可还是有点怀疑,就用眼睛朝韶民望去,韶民会意地点点头。韶民长得敦敦实实,头脑聪明又不失厚道。钟可对他从来都是确信无疑。亦波见状,狠狠瞪了钟可一眼说:“你这小子,对哥哥的话还怀疑?”说着就虚张声势地在钟可的背上捶了一下。钟可却不理会这些,眼睛又在寻找贤惠。当与贤惠的目光相遇后,很快就感觉到,她没有反对的意思。于是他就与亦波、韶民三人,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八
  
  灵泉庄坐落在方山东面脚下的一个大弧弯里,由两面山坡围着。北面山坡上松林层叠,墨绿苍然。南面山坡上却是光秃秃的,一片荒凉。南北两面山坡之间的山凹半腰,居然突出一块约十亩见方的平台。平台上有一樽五十余米高的大石头,像巨人一样,雄伟地挺立在那里。祖祖辈辈传下来,叫做镇山石。传说这镇山石,是托塔李天王的三太子哪吒的化身,镇山石周围有许多断垣残壁,是原来山神庙烧毁后留下的痕迹。山脚下还有一股清泉流淌,灵泉庄“塬上江南”的美誉便由此而得。
  从灵泉庄顺着山势往北走,拐一个大弯,就是钟可家的钟家村。钟家村与灵泉庄的正东方向,约五里之遥,便是乔亦波家的乔家店。三个村子大小差不多,都是一千多口人,六千多亩耕地。只是钟家村与乔家店,没有清泉流淌,这就差了灵泉庄一筹。
  灵泉庄离公社约十里地。一出公社所在地的相里村,镇山石就跃入眼底。平日里,每当望到镇山石,钟可和他的伙伴们,总会油然生出一种异样的、凝重的情怀。中学一年级作文时,老师曾以“镇山石随想”为题,让他们写一篇抒情散文。易豪的作文写的最棒,被老师选作贴堂作文。他的其中一段是:
  远眺镇山石,它雄伟高大,巍然屹立,我仿佛看到一位顶天立地的巨人。脑海中马上联想到可爱的祖国、伟大的党和许多慈祥母亲的形象。近观镇山石,它纹理粗犷,历历在目,像一座无字的史碑,见证着古往今来。我立刻就会想到不朽和永恒。抚摸镇山石,它骨骼坚硬,棱角分明,又似一尊正义之神。我眼前马上会浮现它叱咤风云、铲除邪恶的画面。同时,也感触到历史的冷峻和时空的深邃。直面镇山石的高大、粗犷、坚硬、永恒和正义,都让我深深懂得,欲成大器,必经雷电风雨的淬火!
  钟可则写了一首诗,老师认为不符合散文体裁的要求,但老师还是让他在课堂上进行了朗诵。到多年之后,钟可每想起这一往事,还是惊讶自己那时何以写出“山石灵性虚无间,何必跪拜向自然;我辈自有回天力,移来苏杭进方山”的那样叛逆而又张扬的文字。
  但今天,钟可他们三人看见镇山石时,却未能生出半点对镇山石的顶礼膜拜或大逆不道。因为他们在为易豪的处境而焦虑。他们没用半个小时就赶到灵泉庄,直奔易豪家。
  很可惜,他们没能看到一点争争吵吵的场面。就连易豪的继母也不在场,两孔窑洞的门上挂着锁。空空荡荡的院子里,放着一个破箱子,箱子上面是一个铺盖卷。只有易豪的伯父蹲在当院失声痛哭。易豪先是劝慰着伯父,却怎么也劝不住。不由得也勾出了自己的伤感来,就跟着一起流泪。他们虽然不是父子俩,但感情很深。林老伯平时对易豪总是另眼高看,时常关照。今天就是他主持分的这个家。林老伯长的瘦小,此时正悲痛欲绝,就显得有些委琐。而易豪英俊高大,出语如钟。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大队干部在做一个落后社员的思想工作呢!
  韶民清楚林老伯的为人,他在村里威望很高。许多家庭纠纷都要他出面调停,才能摆平。也只有他能拿得住易豪的继母,易豪继母平时见他总是顺着墙根溜,从不敢与他正面交锋。这么刚强的一个人,现在竟这样无节制的失声痛哭,可见那女人做事太过分了!
  
  易豪见他们三人来了,赶忙擦着眼泪起来招呼。伯父沙哑着嗓子喊道:“我豪娃命苦哇!”大伙又一起好劝歹劝了半天,才算安宁下来。
  提起易豪的继母,确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怪角儿,名唤张玉莲。人长得倒不丑,可三十大几了,就是找不到婆家。生性刁钻不说,传言主要是生理上有些缺陷。看起来虽是女人身,却不能完全做一个女人能做的事,人称“石女”。要不是这样,她才不会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穷庄稼汉呢!进得林家门,她就把一切怨气全撒在这父子俩身上。这父子俩简直成了她颐指气使的奴隶。她俨然是林家的女皇,居高临下,傲气十足。指派父子俩做事,很少用嘴说。顶多只是用鼻子哼一声。多数事情只能看她的脸色,揣摩着行事。
  结婚后,她理直气壮地去医院看自己的“病”,看了几年竟看好了。最有力的证明就是生了一个男孩。她的身价一下又高了许多。她再也不满足当这个林家的“女皇”。她要离婚!
  可她清楚自己的名声不好。转眼也四十多岁了,于是离婚就成了闹事的由头。一年四季“离婚”二字不断头,却又不真的去离。硬是这样把丈夫折腾死了。她觉得易豪,眼看着长成大人了,他可不像丈夫那么好对付。因此,就一心想把易豪这个不亲的儿子,趁早赶出门。
  刁钻的人,大都不顾眉眼、不要脸面。易豪考上高中,全村人都在为他高兴。惟独他继母不高兴。上了不到一学期,就因交不起学费而退学。家境困难不假,但丈夫做不了主,才是最主要的。退学回村后,继母又屡设圈套诬陷易豪。最让人可气又可笑的,是诬陷易豪调戏她。她不怕丢人,易豪还嫌恶心呢!
  最近,继母又恋爱了个对象,这就更急于要赶易豪出门。易豪也决心离开这个家,于是,就主动请了自家叔伯兄长和主要亲戚,今天上午他们全部都到了现场。就连继母的弟弟、县民政局的张局长也来了。
  由老伯父坐阵,堂哥具体负责,当场写了字据。按说什么都可着继母的心愿,应该是很简单的事。但清官难断家务事,还是折腾了整整一个上午。
  
  自家叔伯兄长和亲戚刚走,继母就把几个屋门锁住,带上钥匙和亲儿子回娘家了。伯父一上午几乎没说话。他平时的话就少,抡到自家的事上,话就更少。具体事项都是由儿子操办的。他只是像一尊塑像杵在那里,冷眼观看,一言不发。可当人们都走了之后,他看着那破箱子和烂铺盖卷,望着孤苦伶仃的侄子,终于忍不住,就号啕痛哭起来。这就是亦波他们,一进门看到的情景。
  队里已帮忙在饲养室旁边,找到一孔窑洞,作为易豪暂时的栖身处。一大帮青年人正在忙着收拾。估计这会儿也该停当了。他们几个就把箱子和铺盖放在车子上,相跟着走出院门。亦波说:“你们慢慢走,先别进门,一定要等着我!”说罢,跨上车子就跑了。
  钟可他们来到饲养室旁边,看见窑洞的窗上糊着新纸,门口扫得干干净净,旁边还搭了个小棚,供临时做饭用。觉得暂时栖身是没问题。
  没过多一会儿,亦波就来了。手里竟拿着一副对联,他麻利地用糨糊把对联贴到门上。只见上联是:有女倒不安,下联是:无丁仍难宁,横批是:一人堂。贴好对联后,他又像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鞭炮,挂在旁边拴牲口的木桩上点燃。原来,他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就去了两个地方。先是跑到村里小学校,急急忙忙写了对联,然后又奔到供销社买了鞭炮。亦波可真够利索的!
  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惊动了干活的青年人,也惊动了街坊邻居。在众人的簇拥下,破箱子和铺盖卷搬进了窑洞。好长工夫,人们都聚着不散,一边念着对联,一边责骂易豪继母。易豪上去要把对联揭下来,亦波却保护着坚决不让。他振振有辞地说:“这不管你的事,这是民意。民意岂可违,违了要遭报应的!”
  街坊邻居和帮忙的青年人,说了很多安慰话,才相继离开。最后剩下他们四个好同学,又细细地整理了一遍。看看暂时没什么可干的了,才坐下休息。可一坐下,大家就觉得肚子有些饿,而且越想越饿。钟可心想:今天饿一顿,倒好说。以后易豪可怎么办呢?看来只能先找生产队借一些,再就是大家帮了。韶民自告奋勇说:“我回去给咱们拿吃的去。”亦波说:“你可别去,你在家里又作不了主。”易豪说:“还是我到我哥家要点。”易豪与本家哥关系不错,说着就走了出去。
  刚出窑洞门,就见一位姑娘骑着自行车,到了门口。差点撞到身上。定神一看,竟是贤惠,易豪喜出望外。刚才许多人的同情话,让他看到了正义的力量。同学们的关怀,特别是贤惠的到来,使他感到了友谊的温暖。他急忙把贤惠让进屋里。亦波说:“刚才四张嘴要吃,现在又加了一张嘴。我们只能结伙去讨饭!”贤惠说:“别愁,看我带来了什么?”就把肩上的包打开,竟是一大堆烧饼。里面还夹着肉菜。还有一盒月饼。几个人谁也不客气,拿起来就往嘴里塞。钟可望着贤惠,会心的一笑。心里说:还是你细心,想得周到。不然,真要饿肚子了!
  饼子夹肉一下肚,几个人精神又都盛起来。亦波大发感慨:“我真的羡慕易豪,打破了枷锁,走出了牢笼。过去总说你们几个命苦,其实我的命最苦。亲生父母又能怎样,他们图虚名,搞得我一点不自由。总有一天我也要离开那个家!”钟可接过话茬:“你想出家当和尚,以后再说。今天先讨论主攻文学的事吧!”亦波兴致仍然很高:“那就推选咱易豪班长做主持人,现在就开始。”
  
  易豪不知今天上午亦波的提议,感到愕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贤惠赶紧插话:“你们的想法很好。不过文学可不是我的强项。我离你们又远,就不参加了。天也快黑了,看易豪这里缺什么,还有什么要干的。没别的事,我真要赶紧着回去了。”
  韶民从来一本正经,今天却玩笑了一把:“要说缺,最缺的是人,是女人,而且是做媳妇的女人。”说着话,眼睛一直盯着贤惠看。贤惠脸羞得通红,不敢接茬。亦波赶紧解围:“那大家都帮忙给找个吧!”钟可趁机提议:“我们干脆到镇山石那儿去讨论,顺便也送送贤惠。贤惠今天可以不参加,但也要算咱们学习小组的一个成员!”几个人齐声叫好,相拥着走出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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