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篇5、6
作品名称:诗酒年华 作者:吴润涛 发布时间:2015-07-04 10:24:52 字数:5041
五
钟可第二天一吃过早饭,就骑着自行车去公社开会。通知地点,是在戏园舞台上。他很远就看到,戏园大门口聚着好多中学的同学。快到跟前时,心里却突然忧虑起来。他平时很少开会,一见这么多人,就显得特别拘谨胆怯,心不由得就“咚、咚、咚”猛跳起来,而且越跳越厉害。他一时觉得自己这个样,会被别人笑话和看不起。见了这些同学,自己也不好意思,无话可说。人家各个都是扬眉吐气、欢声笑语的。自己却像是另册上的人,怎好与人家同伍。心里这么一盘算,就又不想参加今天的会议了。于是就来了个急刹车,跳了下去。又赶紧把车子掉过头,急忙跨上去,只想着快些离开这里返回去。
就在这当儿,听见有人喊叫他。循着声音望去,见贤惠正向他频频招手呢。只好再次下车,硬着头皮,推着车子走了过去。贤惠见钟可走过来,也不再说话;推着车子继续向前走,钟可也只好在后面紧跟着。
到了一个没人的凉快处,他们停下来把车子放好。贤惠不等钟可作任何解释,就劈头盖脑地数落开了:“看看你这点出息!你看你现在,哪像个男子汉?有一点点新时代青年的样子吗?你在学校时的聪明灵气跑到哪里去了?昨天我们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还没进会场,就要溜之大吉!就你现在这个样,还想以后干大事、当作家?我看你也别再做梦了,就当那个蚕茧中的小蛹吧,当个小蛹多好呀!安安稳稳,自自在在,与世无争,一直到老。可那是坟墓,活着与死了一个样!你的的确确不如个井底蛤蟆,井底蛤蟆急了,还会叫那么几声,……”
贤惠真的是气急了,完全不像昨天那样从容不迫。说话越来越语无伦次:“多亏我一直早早在这里等着你,我就怕你中途变卦,就怕你半路返回,就怕你不来,……”
贤惠说着说着,美丽的眼眶里就溢出了泪珠。她继续如泣如诉地说道:“我今天是下了决心的。如果等不到你,就到你家里去叫。如果讲道理不顶用,就是骂,也要把你骂出来。如果骂也不管用,就权当我们不是好同学,压根就不认识,我才不愿认识你这个没出息的人呢!……”
钟可从未见贤惠如此激动过,这些滚烫刺人的话语,不仅在他心里翻起阵阵热浪,也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看见贤惠眼泪不断头地往出涌,流得满脸都是。他慌得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情急间也成了泪眼婆娑的。他抡起双手止住贤惠,抢着说:“我不是不想来!可来了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就莫名其妙地胆怯起来。我真是没出息!这会儿,我都快恨死我自己了!”
贤惠看钟可慌乱的样子,又听他这么一说,就忍不住破涕而笑。她掏出手绢,先把钟可脸上的泪珠抹了,才仔细地擦起自己的脸。一边擦着,一边又开始了数落:“我真不知你到底怕什么?你在学校学习成绩那么优秀,他们哪个比得过!说来说去,不就是钟家成份高一点吗?成份高一点,并算不了什么大问题,何况还不是地富反坏右呢!出身不由己,前途可自择。党的政策历来就是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你自己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走革命的道路,根本无需背什么思想包袱。你胆怯害怕,这完全是自己在吓唬自己。也是你长期封闭自己的一个恶果。说准确点,就是一种心理疾病。这你总该懂吧!”
贤惠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家实在是离你家太远,又是个姑娘家。不然早就去找你了,还能等到现在!上次与易豪在公社开会,就说好要一块去你家的。但他家事情比你还麻缠,总抽不出工夫,凑不到一起。大家都想帮你迈过这个坎,你知道吗?我看你再这样下去,非把自己毁了不可。我实在为你担心,为你着急,为你可惜!你总觉得自己命苦,在钟家不是亲生的,是个多余的人。你就不想想你的继母、弟弟、妹妹,他们苦不苦?昨天我是第一次见你继母,就觉得她人挺好。她也是个苦命人。管那么一大家子人的吃饭穿衣,容易吗?她除了没生你,与亲妈有什么两样!你可要振作起来,把今天作为你人生的一个新起点。你不是说,‘诗酒年华有知己’吗,我们可不是只在很远的地方向你招手,而是紧紧地抓住你的手,要把你从那张网中解救出来。现在的关键,就看你有没有勇气出来!”
贤惠这会儿虽然一直是笑着说的,却像老师批评学生、大姐姐指教小弟弟一样,一点不留情面。直说得钟可心里又是热浪翻滚,连头上也冒出许多热汗。这时,他才真正感到自己是患了重病,并且将入膏肓。多亏贤惠来拯救自己。他开始明白所有这一切,都是由于自己的自卑和偏激造成的。如果不是贤惠昨天专程去开导,不是她今天在这里专门等着,再加上这一席动情晓理的肺腑之言,自己肯定不会参加这个会。那将会是另一种结局!
钟可等贤惠话音一落,就声音发颤地对她表态:“我听你的,看行动吧!今后一定不会再让你失望。”贤惠会心的笑了:“正因为相信你,我才说这么多。对那些没出息的人,费的口舌再多也没用,也不值,有那口热气我还暖肚子哩!”
多少年后,钟可每每想起这一幕,都是感慨万千。在那么极左的年代,那么幼稚的年龄段,对一个说起来是个知识青年,实际上只有一点粗浅文化的小青年来说,如果没有一颗真诚关爱他人的心,不认真地动一番脑筋,是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也讲不出那样的话来的。
的确,当一个人处于彷徨与困惑的时候,是特别需要他人开导帮助的。但这种开导帮助,首要的前提是真诚与信任。真诚能生出智慧与勇气,使人变得有胆有识,振振有辞。信任能使道理增辉添彩,发挥超常的能量。如果不真诚,就不会动脑筋想办法。如果不信任,再好的道理也难奏效。贤惠对他的许多数落,在别人听来,也许是干巴巴的说教,但对他来说,却成了甘甜的雨露。这难道不是真诚与信任在起着催化剂的作用吗!
六
这时,钟可又在心里问自己:贤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由就想起了在学校时的许多亲密情景。上晚自习时,俩人共用一盏煤油小灯,就放在课桌的中间。他们的脸斜对着,相互的呼吸声不闻能觉。每一个细小的动作,双方都能猜透对方想要干什么。他们相互请教难题时,很少用言语。只要用笔点一下题目,对方就会用笔在练习纸上做出回答。他们就是这样写来写去,只用手与眼神交流。有时做完作业,偶尔也窃窃私语几句。但仍然是有关学习方面的内容,而且声音是非常低的。即使整个教室都乱哄哄的,他们也是这样。钟可有时课间活动,懒得动窝,赖在凳子上不起来。总是要贤惠连哄带劝,再加上几句呵斥,才肯走出教室。毕业分别时,他们悄悄地交换了一张小照片。这在当时男女生间是罕见的。钟可清楚,亦波曾厚着脸皮向贤惠索要过照片,被贤惠拒绝了,当然她更不会接受亦波送的照片。这种情谊,钟可一直十分珍惜。心底有时也冒出些非分之想,但他从来不敢正视它、承认它。可昨天贤惠的出现和全家人的期望,再加上贤惠今天的真情实感,让钟可心里,又冒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激流。
钟可见四周没人,就想把全家人昨天的期望讲给贤惠听。于是,壮着胆子说道:“昨天全家人、都、都……”说着说着,却又为难地说不出口。贤惠不知钟可要说什么,但猜想总是件很重要的事。联想自己看到的那张胡乱抹画的纸,就猜想钟可一定是又遇到了什么难题,便鼓励说:“在我面前,还不好意思。有话就说,别忸忸怩怩的!”钟可重新鼓起了勇气:“我说了你可别生气,他们都希望——都希望——你做我的媳妇!”说罢,他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但随之心又狂跳起来,“咚、咚、咚、咚”,他怎么强压,也抑制不住。
贤惠压根没想到会是这话,尽管她比钟可大方,但毕竟是个农村姑娘,一时臊得满脸通红,头一下就扭了过去,不再吱声。贤惠心里也转开了圈:自己为啥对钟可这么上心?第一年他们不同桌,可通过两次期末考试,她对这个年龄最小、个子最低的男娃刮目相看了。他与班长易豪的成绩,总是轮流占着第一名,谁也无力与他们竞争。第二年他们有幸同桌,贤惠心里暗自高兴。通过一年的接触,她感到钟可不仅聪明伶俐,而且憨厚诚实。小孩子的那种天真可爱和单纯傻相,处处能在钟可的身上寻见。自己在家里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时时事事都受到呵护。哥哥在外省工作,不常见面。可每次来信,都关心地对她问长问短。她下面没有弟弟,从来没有机会去呵护别人。她真想有个弟弟,也让她来呵护。一年同桌下来,她在心里真的拿钟可当弟弟看,自己说话办事,总想拿出个姐姐样来。比如,她放假来校带的零食,总是一样两份。吃饭也总要给钟可多领一个馍。开始,钟可不习惯。不愿接受她的关爱。她总会想出许多法儿让他就范。后来钟可习惯了这种呵护,她就更义不容辞地尽起了呵护的责任。
第三年重新排队分桌,她心里真的捏了一把汗,只怕把他们分开。排队时,她紧靠钟可站着,腿都有些发抖。只想把自己的个子变得再矮一些。也许腿一发抖,个子自然会矮,班主任没有把她从钟可身边调开。他们又是同桌!当时,她就与钟可会心地一笑。因为他俩的心思是一个样的,都只怕把他们分开。
昨天到钟可家里,她也看出了他们全家人的期望。尤其钟可继母的神态,已经流露得特别明显。她现在才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不往这上面想,别人都要往这上面安排。尤其是做父母的。不过到目前为止,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只是想把这种姐弟的情谊,一直延续下去。但不知钟可这个傻小子,是怎么想的?
钟可没想到贤惠竟会这样害羞。看着贤惠满脸通红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挺好玩的。他紧张的心跳,就慢慢恢复了平静。便趁机大胆地盯着她的脸看了起来。一年多工夫,贤惠越发丰满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像画上的仙女一般。钟可正专心地看着,不防贤惠突然扭过头问:“你心里怎么想?”
钟可毫无思想准备,一时着急得不知怎么说好。本来心里想说:“我也一样。”但说出来的却是:“我不知道。”话一出口,钟可心里就直骂自己没出息。外表上却是低头看着地,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的,完全成了一幅害羞的憨相。
贤惠听到这样的回答,心里多少有一丝丝的泄气。她漂亮是出了名的,不知有多少人在明里暗里追她。但钟可却说“我不知道”?!贤惠的自尊心多少受了点委屈。不过她更担心的,还是怕钟可说出“我也一样”的话来。
看着钟可的满脸憨相,她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拿出姐姐的做派,轻声慢语地说道:“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一问三不知的。不过说真的,我们都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可不要跟着大人去瞎想。尤其是你,不到二十岁,决不能瞎琢磨这些事。要集中精力,好好学习锻炼。事业才是第一位的。一事无成,谈什么对象!你忘了,在学校时就有人开我们的玩笑,可那时不要说你是个毛孩子,我就是比你大两岁,又懂得什么!”
贤惠想趁机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名正言顺起来,就接着说:“我有哥没弟,那时我就把你当做弟弟看。你说,当我个好弟弟如何,你觉得委屈不委屈?我只见过你继母一面,没多接触。可直觉告诉我,她是个好人。下次我再去,干脆就认她做干妈!我想,你会同意的,你的诗里不是有一句:‘挥之不去姐弟谊’,对吗?”
钟可赶忙表态:“求之不得!这些年我们已经是好姐弟了。”他刚刚冒出的那点非分之想,早吓得无影无踪了。他再也不敢做那个梦了。有这么个好姐姐,他已经很知足。
俩人正高兴地说着,贤惠的表情忽然黯淡起来:“我也有个烦心事。家里给我订的婚,到现在还没退。你说,都什么年代啦,还要父母去包办!这算什么事?真烦死人!”说完就生气的不再吭声。钟可不太懂女孩子的心思,也不会安慰人,只是陪着傻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他哪里知道,贤惠这几天正为退婚的事,与父亲闹别扭呢!
贤惠的父亲,过去在西省生意场上熬相公多年。哥哥从小也在那边读书,毕业后就分配在那里工作。父亲在那里有一位至交,分别后一直来往密切。就在有了贤惠不久,他们老哥俩做主,把贤惠许配给那位至交的儿子。贤惠从来没有见过那男娃。稍懂事时,就嚷着不同意,可父亲从不当回事。现在贤惠正式提出要退婚,她父亲却死要面子,坚决不答应。父女俩各不相让。贤惠已有十多天不与父亲说话了。母亲哪个也惹不起,只能夹在中间受气。
其实贤惠要退婚,并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她只是不想要父母包办,更不想过早地谈恋爱。她觉得社会和家庭对她都特别恩惠,青年人应该好好干一场事业再说别的。大队把她从学校调出来,当团支部书记后,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就是尽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
贤惠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对钟可说:“最近,公社要整顿团组织,要吸收一批优秀青年入团。你们大队的团支书,还由妇女主任兼着。她急需个帮手,我向她推荐过你,你可要努力争取呀!”钟可说:“我连团员都不是,怎么努力争取?”
“你赶快写申请呀!”说着,不容钟可分辩,就把一本团章交给他。钟可接过团章,赶紧掀开自己的外衣,放到内衣口袋里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