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篇3、4

　　三
　　钟可继母第二天一起床，就强打着精神又忙乎开了。上午，她被派到饲养室割草，干完后看时间还早，便急急忙忙赶回家。为了让孩子们像别的人家一样，高高兴兴地吃上月饼，她连歇都没敢歇一下，就开始烤起月饼来。
　　她正忙乎着。忽然听见一个女娃清脆的声音，好像是喊叫钟可的名字。就赶忙托着两只面手，将信将疑地跑了出来。出门一看，果然是一个姑娘已经走到了当院。
　　姑娘有十七八岁，模样十分俊俏。这时正把崭新的自行车，撑起放好，从尾架上拿下一包东西来。她一面热情的招呼着，一面用眼神打量询问着。姑娘大大方方地说：“婶，我是钟可的同学，好一向没见面，今天来看看他。”这下可把她乐坏了，心想还有女同学来看我家钟可，这女同学说不准就是以后的儿媳妇哩！这样想着，昨天的烦恼就丢到了脑后。
　　她不由分说，把姑娘让进家。姑娘落座后，她再次仔细端详起来。见姑娘上身穿一件枣红色大翻领外套，她虽然叫不上什么名来，但从质地上看，就知道是非常贵重的料子。下身穿一条花条绒裤，显得格外富态大方。再看姑娘身材匀称，排排场场，眉清目秀，举止可人，真是个美人胚子。这样的好姑娘，配钟可绝对是绰绰有余，没半点弹嫌。这时，她仿佛就是钟可的亲娘，面前的姑娘就是她的亲儿媳妇，忍不住又盯着多看了几眼，发现姑娘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在太阳地里晒下的人，遂又担心面前的姑娘不愿进这个家门。
　　姑娘见她老盯着自己看，有些不好意思，就说：“婶，钟可不在家？”说着话，把一包糕点递到她手里。她这才回过神来，接过足有二斤多有名的“满月”牌月饼，连声说：“在、在、在，我去叫。”说罢，一溜小跑出了院门，朝着对面的山坡大声喊了起来。
　　返回时，方觉自己失态，有点不好意思。她把自己的面手赶紧洗了洗，找出多年不用的搪瓷杯子，给姑娘冲了一杯糖水。带着姑娘来到钟可的屋里，边走边说：“娃你跑累了，先喝点水。钟可马上就回来了。你别着急，千万别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你坐一会儿，婶给咱做饭去。”说罢，才长出了口气，自个儿忙乎去了。一面忙一面还禁不住地想：你看人家拿的礼多重，和咱这家境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样富有人家的姑娘愿到咱这个穷家吗？
　　四
　　姑娘走进钟可的小屋里，看屋子虽然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桌上和炕头堆放着很多书。她大致浏览了一下，有《辞海》、《辞源》和许多古典小说，这些书在现在的书店里很难买到。即使能买到，钟可也买不起，肯定是费了不少周折才借来的。她发现这许多书里头新书很少，政治方面的书一本也没有，觉得是个缺憾。
　　忽然，她发现桌子上有一张涂涂抹抹的纸。仔细看去，见上面画了一枝干梅，最上方写了四个同学的名字，其中她的名字排在第一。整个纸的大部分空间，是两首七言诗：
　　（一）
　　塬上平川三百里，突兀方山划东西；
　　东麓寒生正疾书，报喜鼓乐再度激。
　　灵泉水清化浓墨，镇山石巍成巨笔；
　　轻举饱蘸山做纸，稍吐宏志露心迹。
　　（二）
　　肝胆相照同学情，挥之不去姐弟谊；
　　蹉跎岁月不相同，诗酒年华有知己。
　　寻朋觅友难强求，谈婚论嫁须待时；
　　如今清秋八月天，岂是冬梅绽放日？
　　姑娘打心眼里佩服钟可的聪明才华和坚强毅力。钟可上中学时的各门功课都很出色，作文尤其的出众，几乎每次都要贴堂。那年他耽误了一个多月的学业，硬是靠熬夜赶了上来，期末考试照样名列前茅。看来，钟可还是不改初衷，要圆他的文学梦。但这张纸上，既写着她的名字，诗中又提到姐弟的情谊，不免使她心慌意乱，脸也有点发烫。觉得钟可对自己这样的在意，而自己却一年多都没来看过他，实在是愧疚得很。她本来是早想来的，可一个女孩子家，跑三十几里路看一个男同学，总觉怪怪的。
　　可她的心里一直惦念着钟可，对他放心不下。觉得钟可年龄这样小，又非常聪明，现在应该继续在高中读书才是。但却因家境贫寒，连考都没考就回村务农了。她真不敢想象，又瘦又小的钟可，能在生产队里干些什么？加上家庭成份有些高，哪会受到大队的重视？在这种环境中生活，是谁都会感到压抑的。不理解的人，说他生性孤僻，其实他心里苦得很。明天公社开会，要特别强调发挥知识青年的作用。她觉得是个机会，于是就鼓足勇气，特意跑来看钟可。
　　
　　不一会，钟可肩扛着镢头，手里拿着一本高尔基的小说《母亲》，急匆匆地跑回来。继母一听见响动就赶紧跑出屋，但没说话，只用手朝那边指了指又返了回去。钟可就径直走向自己的屋。
　　一进门，钟可的眼睛不由得一亮，又不由得眨了几下，证实自己不是在做梦。才惊喜地叫道：“贤惠，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啦！”
　　“我怎么就不能来，你不看我，还不兴我看你。一年多不见，你长高不少，像个男子汉了。”贤惠轻松地调侃，使钟可马上也轻松自然起来。
　　见了贤惠，钟可就不再是哑巴。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起各自分别后的情况。当钟可知道贤惠毕业后，先当了一段民办教师，现在又是他们大队团支部书记时，马上就觉得与贤惠的差距更大了。
　　原来他们在学校时，不仅是同班同学，而且三年就有两年是同桌。在此之前，他曾与另一个女生同桌过，但界限分明，从不说话。与贤惠同桌两年，却相处得很融洽。也许贤惠与众不同，是全班公认的最漂亮女生。也许是自己稍微懂点事，以至分别时突然生出了恋恋不舍的感觉。最后一个学期，班里许多同学常常开他们的玩笑，说他们好得像小两口一样。同学们的玩笑使钟可的心里甜蜜蜜的，但他从来不敢再往深处想。他觉着贤惠像姐姐一样关心、体贴和忍让他。何况同学们都知道，贤惠家里早给她定了婆家。
　　毕业后，钟可止不住常常思念贤惠，梦中常出现与贤惠在一起的愉快情景。但醒来后会马上自卑地否定：人家那么出众、那么漂亮，怎么会看上自己呢！再说又比自己大两岁，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听了贤惠毕业后的情况，自然又多了几分自卑。
　　钟可这时才发现，自己昨晚胡乱画的那张纸，还在桌上摆着。那上面写有贤惠的名字，还有两首抒发情绪的拙诗。那两首诗，虽然是真实思想的流露，格调也不俗，但毕竟是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流露。他虽然很想让贤惠了解自己，却又怕她看了后笑话。毕竟人家现在是团的干部了，自己是什么，一个路上无人问津的小石子！于是就装着很随意的样子，把那张纸推到一边，用书盖住。
　　不过，这个看似很随意的小动作，也没逃过贤惠的眼睛。她很快看出了钟可的反常，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今天的使命就是来帮助开导他，让他从自卑的网中解脱出来，从此融入到社会潮流中去。贤惠告诉钟可：“明天公社召开返乡中学生会，已经通知到各大队团支部。我只怕你不想参加，今天是专门来找你说的。”钟可的确也接到了通知，但觉着没意思，压根没打算去。还真让贤惠猜对了。
　　贤惠从过去对钟可的了解中，觉得对他不能只说软话，更不能多说同情的话，只有用严词激他，才会有好效果。
　　于是就拉下脸说：“你别总是抱怨自己命不好，如果抱怨能解决问题，你就成天站在方山顶上抱怨好了！我知道你骨子里并不懦弱，也不甘心。你不是有个远大抱负，想成名当作家吗？可就这样成天窝在家里，死读书，怎么行呢？你不见世面，不与人交流，就不知道天外有天，人上有人。那还能有什么进步和提高！你现在真还不如个井底蛤蟆，井底蛤蟆还能看见那么一小块蓝天！你只是蚕茧中的一个小蛹，外面的世界，你一点都看不见！你自己把这张网越结越厚，将自个儿紧紧地裹在了里面。你别看我俩现在是面对面地说话，可有一张网隔着，谁也看不清对方的真实面目。再这样下去，你就彻底成了一个废人！你还想当什么作家，做梦去吧！”
　　贤惠的话，言词犀利，语气逼人，不留情面，一气说完。贤惠在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钟可。别说，这一招还真灵！直把钟可的脸说得红了白，白了又红。在贤惠目光的威慑下，头也不由渐渐低了下去。他嗫嚅地答应贤惠：明天一定去参加会议。
　　见钟可应了，贤惠心里轻松了许多。她知道钟可现在正被一张无形的网，罩得严严的。这张网虽然有社会和家庭的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他自己。今天她总算把这张网捅了个窟窿，让钟可看到了一线光明。贤惠觉得今天是旗开得胜，战果辉煌。不免心中得意，溢于言表。遂换了话题，他们又轻松地聊了起起来。
　　
　　放学回来的小弟小妹，听说大哥的女同学来了，都探头探脑地趴在门口往里看。贤惠热情地招呼让进来，钟可则呵斥：“去、去、去！”他们笑着嚷着跑开了。一会儿又跑来，钟可又要呵斥，他们则大声地说：“妈妈叫你们过去吃饭！”
　　坐到饭桌前，父母热情地让饭让菜，弟弟妹妹们也很守规矩。贤惠大方地说着以前在学校的事，赞扬钟可聪明好学，在班里是年龄最小，成绩最好。父母听了很是受用。钟家过去吃饭，都是闷着头不说话。今天的一顿饭，却是话语不断，笑声连串。
　　吃过饭，小坐了一会，贤惠就急着要走。父母挽留了几句，也不便十分勉强。继母忙把自己刚做的月饼包了一大包，硬塞给贤惠拿上。一家人把贤惠送出院外，钟可推着自行车又送出二里多路，直到看不见贤惠的人影，才返了回来。
　　回来后，见全家人都用眼睛盯着他，想听他说些什么。他心里非常清楚，他们想听什么，却就是一声不吭。他心里这时就像一团乱麻，理都理不清，真的不知道怎样对他们说。小弟小妹见他不说，就趁不住气地问道：“她是不是你以后的媳妇？”问得钟可脸上挂不住，朝大伙吼道：“胡说什么！”吼罢，转身就跑回自己的屋里去了。父母刚才脸上的喜悦，也顿时消失得干干净净，又换成了以往的愁眉不展。
　　钟可回屋躺在炕上，闭着眼睛，脑子里装满了今天贤惠的一举一动和音容笑貌，但同时也生出了许多无奈和遗憾。嘴里不知道怎么就蹦出这样一句话：“你今天可跑来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