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
作品名称:离你有多远 作者:麦晓杰 发布时间:2015-07-04 11:37:22 字数:5437
刚开始和阳子认识的那段时间,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墓地,每个周末,我会在背包里装一些水果,还有火腿、面包,带着我的画本和几本书,去墓地找他。
我和阳子说,我不太喜欢他常去的那片碑林,总觉得,太死气沉沉。妈妈说死也是人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应该祝福,那些我们热爱的人无论去了哪里,永远都活在我们心中。我想妈妈说的是对的,我和妈妈常常坐在门前的红枫树下吃午餐或晚餐,就好像爸爸就陪在我们身边。
阳子看也不看我,依靠着一块没有任何文字记载的墓碑,看着他视线的尽头进入冥想状态,一整天也不吃东西,只是喝水。
我找一块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打开我的书。有时候,会有一只弄不清楚状况的鸟儿落在我的肩上,或者就在我的身边蹦跳。那是一种很美妙的感觉,我感觉到肩上那只鸟的全部重量,它的爪子抓住我的衣裳,它脚掌中间有一团软乎乎组织,它坚硬的爪有时让我感觉到微微的疼痛。它脖子的每一次扭动,都拉扯着身体里肌肉的运动,它身体的颤动,直达我的心里。
在寂静的墓地里,我明晰的感觉到我肩上那只鸟身上散发出来的热量,在我脸上如同波浪一样翻滚着来去,它的叫声里透着一股热切和着急,似乎在呼唤躲起来的同伴,它展翅飞走的时候,毛茸茸的翅膀,刷过我的脸庞,在它离开后很长一段时候,脸上都遗留着被它拍打过的感觉。
后来,我也渐渐地喜欢上了墓地,常常带着食物和书本跑去,在那一片寂静的地方,待上一天或者两天,再次回到热闹的人群里,心灵在那里似乎进行了一次大扫除,用一双崭新的眼睛重新看向人群,那时,世界似乎被夏天的雷阵雨清洗了一番,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对生活的热望又多了几分,似乎妈妈看起来更加漂亮动人,我也能轻易地原谅肖冉的恶作剧,而不生气,就连沈阿姨似乎也变得光鲜亮丽。这是我在墓地里待得那段时间给我的启迪,不知道阳子是否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对墓地如此的情有独钟,我隐隐地觉得不是,总觉得他的心灵上披着一件黑色的外衣。
阳子不习惯讲话,常常是我说十句话他回答一句,这种状态在我和肖冉之间重演,常常肖冉说一百句,我回答两三句。肖冉常常忽然跳着叫起来说:“林萧,你居然不理我,你难道不知道,嘴巴长时间不讲话会变臭吗?”
我常常莫名地看着肖冉在我面前活动,就好像看一只猴子在那里表演,觉得有趣又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在我眼里的肖冉,是不是就是我在阳子眼中的样子。那时,我很希望得到,那个奇怪男孩儿的友情,很想和他一起分享我生活中的快乐和幸福,将他变成一个阳光快乐的男孩儿,只是,他一直都没有变成我期望的样子。
我以为,阳子之所以不和我讲话,是因为他讨厌我。事情的扭转是在一个意外的周末。
一个刮风的星期五夜晚,我看见树影如同魔鬼的手指在肖冉家的墙壁上滑动,哭泣的风拉扯的窗帘,敲打着窗户。然后在昏黑的窗户里,我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肖冉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睡裙,站在那昏暗的窗户里看着我,我在妈妈的书房,点着一盏灯光不甚明亮的台灯,看着呼啸山庄,正好看到凯瑟琳在一个刮风下雨的夜里,穿着睡衣,光着脚,行走在荒野里。所以,看到肖冉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差点儿跳了出来。我拿着书站起来,趴在窗户上,看着肖冉,叫着:“肖冉,你想干嘛?”
肖冉看着我咧嘴而笑,然后,我看见她抓了抓头发,爬出窗户,抓着窗棂,踏上屋外的梧桐树,风扭打着她的睡衣,拉扯着她的头发,她就像是一个幽灵,摇摇晃晃地从对面的窗户向我爬来,趴在窗户上,大叫着,我不知道,她在叫喊着什么,只看见,昏暗里,她的眼睛异常的明亮。
我打开窗户,然后肖冉扑向我的怀里,叫着:“林萧,这个周末我们去瓦尔登湖吧!”她一脸的兴奋,红彤彤的脸上被风拍打的冰凉。
“你干嘛要跑过来,站在你的窗户前说不就好了么?”我说。
“不,风太大了,将我的声音都吹散了,我想到你身边来亲口考诉你,这个周末我们去瓦尔登湖吧!”
“可是,瓦尔登湖在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诚,离我们这里很远。”我有些诧异,为什么肖冉忽然想去看瓦尔登湖。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梭罗写了一本叫做瓦尔登湖的书,瓦尔登湖至今都只是一个平常的湖而已。
“林霄,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这一次你就答应我嘛,我们一起去马萨诸萨州看湖。”肖冉抓着我的手在空气里摇晃着。我看见树影在她背后的墙壁上摇晃着,如同一个幽灵在那里扭动,风还在嘶吼,书房里安静昏暗,只有一盏小台灯散发着一片光晕。我想,我的心,还在呼啸山庄里。四周都弥漫着黑暗的恐怖气氛。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去看湖吗?”我问。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片蓝色的湖,天空和湖就像是开合的扇贝,模糊的让我分不清楚,我忽然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们一起坐火车,去看了湖就回来。”
“可是,外面的时候不仅仅是一面湖啊!”我说。
“是的,外面的世界就是一面湖,我妈妈说,我爸爸现在就在湖里,我想我走到湖边就可以见到他了。”肖冉说。
我对她的话感到震惊,肖冉的爸爸是一个中国人,是沈阿姨的大学同学,后来肖冉的爸爸毕业回国了,沈阿姨却发现自己怀孕了。沈阿姨找不到肖冉的爸爸,也没有花太多的力气去找,她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肖冉的爸爸结婚,她对他的评价是一个很不错的男朋友。后来沈阿姨怀着肖冉嫁给了爸爸的好朋友圣约翰叔叔。
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明白,肖冉说的湖指的是社会,就是妈妈口中说的江湖,在肖冉的认知里,我们的小镇被一片湖围绕着,走出了镇子就是一片湖,她的爸爸就在湖里游泳,她走到湖边就可以找到他爸爸了。她不知道从哪里知道瓦尔登湖这个名字,但是在她的认知里,世界上只有一个湖,那就是瓦尔登湖,她要我陪她一起去看湖,去看她那在湖里游泳的爸爸。
那个周末,我和肖冉一起去马萨诸萨州的瓦尔登湖,妈妈和沈阿姨嘱咐我们路上小心,有事情就给她们打电话。
结果,熟悉的风景看到尽头,仍然是相同的风景,肖冉问我:“林霄,湖呢?”
“湖还没到呢?”我说。
我们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又坐公交车,最后在一位老爷爷的带领下,来到瓦尔登湖湖畔,湖边还残留着积雪,放眼望去,是看不到尽头的蓝色湖泊,湖面平静的闪烁着银光。我们在湖边站了十分钟,十分钟后,肖冉说:“林霄,我们回去吧!”
“可是我们才来!”我回答。
“我已经看过瓦尔登湖了,我再看下去,它也不会变成我梦里的样子,我们回去吧,我有些想咱们的妈妈啦!”
回去的路上,肖冉异常地安静。我们静静地看着窗外,我们的旁边坐着一位将脚放在对面座位上的大哥哥,他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一边吸烟,他看着我:“嘿,漂亮的男孩儿,你要吸一口烟吗?”
“不用,谢谢!”我回答,我不想惹麻烦,我觉得他和齐飞长得很像,而且现在肖冉手里又没有棍子。
“为什么不呢?是个男人就应该吸烟,你爸爸吸烟吗?”他吐着烟圈问我,他黑色的夹克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小刀,我想象着,他很可能将我杀掉,因为车厢里就只有我们三个人,我不明白,周围空位那么多,他为什么不去那空位上睡一觉,我看他的眼圈很黑,似乎是很多天都没有睡好的样子。
“他爸爸不吸烟,因为他爸爸不能吸烟了,是不是,林霄?”
肖冉的阴郁表情忽然变得充满力量,她的眼神里又充满我所认识的肖冉,我示意她不要惹事,我想,我和肖冉两个人联手也抵挡不过,身边那个人的一只手臂。他的手臂看起来就像是火鸡的鸡腿,有很多肌肉。
“哟,小美人儿,我还以为我长得太丑,你不想和我讲话呢,怎么,你觉得我和你的小男友,谁更有吸引力呢?”
肖冉看着我旁边的那个大男孩儿,微微一笑,将脚放在对面的座位上和那大男孩儿说道:“给我一根烟!”
我诧异地看着肖冉,我身边的那个大男孩儿似乎也吃了一惊,看着肖冉笑着说道:“小女孩儿不能吸烟,警察知道了会抓我的!”
肖冉看一眼我身边的那个大男孩儿,笑容灿烂,忽然改变话题说道:“你这是去哪儿?”
“本来是去我女朋友的大学找她,想给她一个惊喜!”那大男孩儿吸着烟说。
“然后呢?”肖冉问。
“然后,她给了我一个惊吓,她有了新男友,所以我现在回我的学校去。”
“你在上大学吗?”我问。
“怎么?不像吗?”大男孩儿笑着说。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肖冉看着我,咧咧嘴角说:“他觉得你是坏人!”
那大男孩儿听完肖冉的话,仰着脖子大笑起来,他的身体抽搐得颤抖,他将手上的烟灰敲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说道:“真的吗?”
我低头不语的样子,引发他又一次大笑的高潮。
“你在学什么专业?”我等他笑完了,终于安静下来了问。
“嗯,我爸爸希望我学经济,我妈妈希望我学政治,我哥哥建议我和他一样学影视表演,成为好莱坞的演员,我什么也不想学,只想成为一个无业游民,打打零工,挣钱了就四处走走,前些天,我刚去非洲看了大象,现在我准备去中国,去吃地道的中国菜。”
“真的吗?你要去中国吗?”肖冉的眼睛如同电灯一样亮起来。
“怎么,你好像对中国很感兴趣。”大男孩儿说。
“她爸爸在中国!”我说。
“是吗?他在中国投资做生意吗?我爸爸也在中国。”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中国的江湖里,也许是一个渔夫,打鱼的。”肖冉说。肖冉说的一脸阴郁,我身边的大男孩儿一脸的惊奇,我不禁觉得好笑。
我向大男孩儿伸出手说道:“我叫肖恩,也可以叫我林霄,我妈妈是一个中国人。她叫艾米丽,也可以叫她肖冉,她说的江湖,指的是社会,只是她理解错了而已。”
大男孩儿再一次张口大笑,看着我和肖冉,似乎在看着两个吉祥物。然后他终于说道:“你们好,我叫杰瑞,我妈妈喜欢喊我吉米,你知道,她总是喜欢我和爸爸唱反调,不过,我倒更喜欢西蒙。在我们家总是很难意见统一。”西蒙笑着说道。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空荡荡的车厢里充满了愉快的笑声,西蒙是一个很有趣的大男孩儿,他和我们讲他去过的一些有趣的地方,还有他经历过的一些有趣的事情。
他说有一次他在餐馆里端盘子,结果将菜放错了桌子,点菜的那位哥们看也没看怀里的菜,就盯着对面的美女,往嘴里塞食物,结果,那哥们过敏,嘴唇成了香肠,脸上长满了星星,把美女吓跑了,他不得不送那位哥们去医院,然后和那哥们成了好朋友,上次去非洲就是和那位哥们一起去的。
他说他去了中国的西湖,可是他去的时候是冬天,湖边的杨柳都没有叶子,就像是摘掉假发的老太太,只剩一脑袋的荣枯。西湖里的荷叶都枯萎了,矗立在冷色调的湖水里,就像是秦始皇坟墓里那拿着兵器的兵马俑。他走了传说中的断桥,他说,那是关于一条蛇和一个男人相恋的地方。
“一个人怎么会喜欢一条蛇呢?蛇是邪恶的,它引诱了夏娃,使上帝发怒了,将夏娃和亚当赶出了伊甸园。”肖冉说。
“中国的蛇和我们的蛇不一样,他们的蛇是一个美女,而且还有超能力。”
“就像蜘蛛侠吗?”
“不是,蜘蛛侠是人,不是蜘蛛,但是中国的蛇是人,比蜘蛛侠还厉害。”
“你下次去中国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肖冉一脸憧憬地问。
“没问题啊,只要你妈妈不要报警说我诱拐小孩儿就好。”
“如果我去中国,我妈妈一定也要跟去的,不过,我妈妈从来都没有去中国,那你可以带上我和我妈妈两个人吗?”肖冉问。
“那你必须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西蒙弓着身体,将手肘放在膝盖上,身体向前倾,看着肖冉说。
“什么问题?”肖冉说。
“你妈妈长得和你一样漂亮吗?你妈妈现在有男朋友吗?”
肖冉呆立着,眼珠子似乎被冬天的雪冰封了,过了会儿才恢复温度说道:“我妈妈的眼睛很漂亮,是绿色的,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她的脸有些圆,有三层下巴,她的厨艺非常好,我们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有很多男朋友,经常换,她说,人生三大乐趣就是做饭,交男朋友,照顾我。”
“真不错,艾米丽!如果带上你妈妈,我连食物都省了。”西蒙笑着说。
我们的话还没有谈完,西蒙便要下车了,他下车的时候,吻了我的头发,还吻了肖冉的脸颊,他说认识我们很高兴,高兴的连烟都忘记吸了。我和肖冉趴着窗户上,看着西蒙离去,他倒退着向我们挥舞着手臂,然后火车拉着我们远去。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沈阿姨在我们家,和妈妈坐在客厅里聊天,看见我们回来,妈妈和沈阿姨很开心地问我们玩得怎么样,我说了瓦尔登湖给我的感觉,肖冉讲了西蒙。
肖冉问沈阿姨:“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去中国,我想去中国看那位女蛇。”
妈妈说那是一个凄美的故事,肖冉拉着妈妈要听故事,沈阿姨从厨房里端出美味的食物,她做了水蜜桃披萨,可是烤的有点儿焦,她常常犯一些小错误。
妈妈说西湖的那条蛇叫做白素贞,是一条修炼千年的蛇精,到人间寻找一千年前救过她命的恩人报恩,后来和她的恩人相恋了,可是住在中国天上的人不同意,所以将白素贞关在了雷锋塔里,后来过了很多年,雷峰塔倒了,白素贞和她的恩人也成了住在天上的人。
“住在中国天上的人是什么人?”我和肖冉一起问妈妈。
“是天神,就像你们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天神们。”
“她们为什么阻止白素贞和许仙在一起,是因为嫉妒吗?就像赫拉嫉妒宙斯爱的其他女人一样?”肖冉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披萨一边问妈妈。
“不是,他们觉得白素贞和许仙不是同类,所以不能相爱。”
“我知道了,就像以前白人不能喜欢黑人一样!”
“不错,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错误的,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都是一样的。”沈阿姨抢着说。
“那中国的上帝就不管吗?”肖冉问。
“中国没有上帝!”
“为什么?”
那晚,我们睡得很晚,因为很累,我第二天睡了一个大懒觉,起床已经中午了,我没有去墓地找阳子,坐在门前的梧桐树上看书,肖冉不知道在哪里找了一本“中国神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