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盏吊灯

　　我关上灯，躺在床上，在黑色的夜里，盯着昏暗的天花板，那里挂着一盏手工制作的吊灯，是那年夏天，和爸爸妈妈一起去海边拾捡的宝贝缀连而成的。那年夏天，我站在银白的沙滩上，看着碧绿的浪花如同一条巨大的卷舌奔涌而来，似乎要将我吞噬在大海里，我不禁害怕得连连后退，披挂着金色的阳光，在沙滩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踉跄的脚印。
　　爸爸和妈妈在海里游泳，我在海滩上，将爸爸牛仔裤的两个裤脚系在腰上，然后将在海滩上拾捡的扇贝、海螺、鱼骨头、石头等等一些可爱的家伙从裤腰扔进去。
　　“你想干什么？林霄。”妈妈从海水里向我走来，她身上闪闪发光，如同涂抹着细碎的银子，锋利的棱角，刺痛着了我的眼睛。我一手拎着爸爸的裤子，一手遮着眼睛看向妈妈：“不知道，就是想把它们带回家，这样我可以时常看见它们。”我说。
　　“想法不错，林霄，你怎么不去海水里泡一泡，那样会凉快很多。”爸爸站在妈妈背后，一手叉着腰，一手放在妈妈的肩上。那天，妈妈看起来很漂亮，太阳照着她的脸，泛着玫瑰色的红晕。爸爸说妈妈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东方人，因为妈妈很高，很壮，一点儿也不像是诗经里说的那一阵风就吹跑的女人。
　　妈妈吻着爸爸的脸颊说，那不是一阵风就吹跑的女人，而是弱不禁风，形若女子的柔弱。
　　我笑着说，妈妈是唐朝人，听说唐明皇的老婆杨贵妃就是一个很肥的女人。爸爸笑说，我和他应该好好地学习汉字，因为那是妈妈的语言。妈妈跟我仔细解释，说肥和壮完全是两回事，我不能将它们混为一谈，就像不能将苹果和橘子混为一谈一样。
　　我没有和妈妈说，我害怕海水将我卷到大海的肚子里吞掉。但是，我总觉得她知道，从小到大，我的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对于这一点，我常常觉得惊奇。因为，有一次，我被齐飞打伤了眼睛，我骗她说我走路的时候，撞到学校的门框。她一脸严肃的看着我说：“林霄，你知道，说谎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你应该和我说实话。”
　　爸爸在海里游泳的时候，妈妈陪我在沙滩上捡贝壳，爸爸说，我和妈妈在海滩上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骆驼。我说他在海里游泳的样子就像是一只鸭子，因为我只看见他的脑袋和脊背。
　　回家的时候，爸爸很苦恼，因为，我占用了他的裤子，为此，他很不满地和我说：“林霄，你不能这样，如果你想把你喜欢的这些家伙带回家，你就应该用你自己的裤子，而不是我的。”
　　我想妈妈看见了我脸上羞涩的红潮，因为我出门的时候忘了带游泳裤，还穿着有海绵宝宝的内衣，我之所以没有去游泳，除了因为害怕海水，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穿着有海绵宝宝图案的内衣，那天，海滩上有几个同龄的孩子，我想，如果被看见了我穿着海绵宝宝的内衣，肯定会觉得我没有男子气概。
　　“乔，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去车里看看，看有什么东西可以将林霄的这些宝贝带回家。”妈妈帮我拎着爸爸的裤子说。
　　“好吧，好吧，只要不是我的裤子什么都行！”爸爸一边摆手一边向车子边走去，爸爸长得结实高大，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活泼和热情。但是他总不满意我的身材，说我的小身板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小鸟，一阵风就可以将我从树枝上吹落下来，为此我偷偷伤心过几次。
　　我看着妈妈，她被海水打湿的头发已经风干，又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妈妈的脸不像我看过的大多人那样白皙，我常常看得见她皮肤里的血色，她的眼睛不大，但明澈温柔，鼻梁不高，但小巧别致，嘴唇不厚，但刚刚合适，她看起来给人一种清新舒适的感觉。
　　“妈妈，我觉得我们长得不是很像，你觉得呢？”我问。
　　“是的，林霄，你看起来更像你爸爸，可是，你的性格像我，敏感和细腻，我倒希望你可以像你爸爸那样，活的粗犷，潇洒一点儿，那样，你今后将会快乐得多。”妈妈摸着我的头发，她的手掌上有一股苦涩的海水味儿，还有一些海滩上的细沙。
　　爸爸张开双臂，一脸灿烂地向我们走来，他笑说：“抱歉，什么也没找到，艾伦，你平时应该懒惰一点儿，你将车子收拾的太干净了，多余的东西一点儿都没有。”
　　爸爸抱歉地看着我，希望我还给他裤子。“你应该用你自己的裤子，林霄！”
　　“可以到车上再还给你么？”我说。
　　“随你，只要在警察问起之前，你将裤子还给我就好。我可不希望，在大街上被警察问起为什么没有穿裤子的问题，待会儿他又要给我讲一堆市民的责任，你知道，詹姆，他总是很喜欢这样，虽然我请他喝甜酒的时候，他从不说喝酒所带来的不好事情，他总这样。”爸爸一边向车子走去，一边叨叨个不停。我不明白像妈妈那样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怎么会嫁给这么一个聒噪的人。
　　妈妈总是一脸微笑地看着爸爸，我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一种光芒，那时我一直都没有留意，妈妈的眼睛里曾经有过的那样一种光芒，直到爸爸离开后，那种光芒从妈妈的眼睛里消失，我才明白妈妈眼睛曾有的光芒，是如此的美丽。
　　回到车子，我将裤子还给爸爸，他说他的腿上很痒，都是沙子，下一次，他要将贝壳装进我的裤子，那样，我就能明白他的感受了。
　　爸爸比妈妈大二十岁，爸爸四十八岁才有的我。妈妈说，爸爸很爱我，是我给他的生活带去了希望，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后来才明白，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的傻。
　　沈阿姨说，妈妈嫁给爸爸的时候，爸爸已经诊断出了癌症，医生说情况不容乐观，妈妈却毅然离开了自己熟悉的故土，和爸爸一起来到了爸爸的家乡。沈阿姨说爸爸之后的十年生命，是妈妈创造出来的奇迹。爸爸离开后，妈妈一直一个人，我看见她拿着爸爸相片的时候，眼睛里又闪现出曾经有过的光芒。
　　后来我问起她感情的时候，妈妈将她的手搭在我肩上，脸上出现少女才有的红晕，她微笑着对我说：“林霄，我从来都没有后悔嫁给你的爸爸，和他还有你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我离开你外公和外婆后，生命里最幸福的时光。我常常觉得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深浅，有你们的那段时光，是我进入生命最深的地方，我看见了，拥有了，已经足够了，中国有一句话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
　　“爸爸身上有什么那么吸引你的？”我不解地问。
　　“全部！”妈妈回答。
　　“你将来也会遇到那样一个人的，她的出现，就像一盏灯，照亮你的生活，就像一支彩色笔，丰富你的眼睛，你希望走进她的生命，和她一起生活，一起慢慢变老。”妈妈说。
　　天花板上的那盏灯，是我和妈妈一起完成的，上面还有爸爸的那条牛仔裤的影子。
　　那次从海边回来，我将捡回来的贝壳、海螺、鱼骨头、石头之类的都扔进一个纸箱里，堆放在房间的一个角落，然后再也没有再管它，直到爸爸离开之后，我无意中在角落里看见它们，它们身上落满了灰尘，失去了刚刚捡到它们时的那种光泽，当时的宝贝，再次打开，看起来就像是破烂。
　　我蹲在纸箱前，犹豫着要不要将那些东西扔掉，妈妈走过了问我：“林霄，你当初捡起它们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觉得它们长得很酷，想时常看见它们。”我回答。
　　“那现在呢？”妈妈微笑着问我。
　　我托着脑袋看着屋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梧桐树的旁边新载的一棵红枫，就像是一个小孩子，依偎在梧桐树旁。那是爸爸的心愿，爸爸在走之前就妈妈说过：“艾伦，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就在屋外的梧桐树旁种一棵红枫，将我的骨灰埋在树底下，那样，我会树一起重生成长，永远的守护着我们的家，守护在你们身旁，那红枫血一样的颜色，是我对你们不变的赤心。
　　“把它们做成一盏灯，好吗，妈妈？”我问。
　　“可以啊！只要你喜欢！”妈妈回答。
　　所以在一周末的清晨，我和妈妈拎着一袋子我的宝贝到我们屋子后的林子里去，那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小时候，我还喝过那里的水，清凉而甘甜。不过后来被妈妈发现了，她说不能喝那里的水，说水里有虫子。很多时候爸爸拿着它的鱼叉，教我在那里叉鱼，他说，我们的祖先曾经就是那样做，他总说，我们一直在退化，进化的只是大脑，大脑使我们越来越懒惰，越来越单一，他希望我能过丰富多彩的生活，所以在空闲的时候，喜欢带去看更多的风景。
　　妈妈是一个不太喜欢走动的人，她喜欢呆在她的屋子里看书，爸爸说，妈妈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世界，那里和他带我去看的风景一样丰富精彩。
　　常常，我在厨房里偷了盐和番茄酱，和爸爸在小溪边烤鱼吃。他砍了两个V型的树枝，插在土里，然后用一个带着松脂香味的树枝穿过鱼的身体，横放在V型的树枝上，我负责捡松针、树叶、还有枯树枝，然后蹲在爸爸的身边，和爸爸一起烤鱼，他总说：“肖恩，你应该多吃一些鱼，那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可是他总是吃大鱼，我吃小鱼。他的理由是，鱼是他抓的，而且是我自己选择了小鱼。
　　吃饱喝足后，我躺在爸爸的怀里，他胸前长着浓密的胸毛，红棕色的，扭扭曲曲的就像是野草，他没有留胡须，他说，这样看起来会年轻点儿。
　　小松鼠就在小溪的对面蹦跳，小溪叮叮咚咚的流淌，很多鸟在林子里穿梭歌唱，却只听见歌声，看不见踪影。野水仙就长着小溪边，水嫩的明黄，散发着馨香，每次回家的时候，爸爸总要摘一束花送给妈妈。爸爸总劝妈妈多到林子里去走走，说那对妈妈的头痛病有好处，可是妈妈总是满口答应着，却并不见行动。
　　我和爸爸在一棵死去了的树上挖了一个树洞，那里存放着我们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盐和番茄酱还有橄榄，我很希望妈妈也可以和我们一起野餐，可是爸爸说，妈妈不忍心杀鱼，她会伤心。于是，那野餐成了我和爸爸之间的秘密。有时，爸爸会带着我去更远的地方，带着我们的猎枪去打猎，但是他的枪法总是不准，常常对准目标，我们走过去，只捡到一根或一撮羽毛。爸爸将羽毛留着放在随身挎着的牛皮包里，后来我看见我们用那羽毛做成了枕头，或者成了墙壁上挂着的画。
　　那天，我和妈妈蹲在小溪边清洗我的宝贝，溪水清凉，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氤氲着一种朦胧而神秘的光芒。周围很安静，前方的一块绿草坪上，有松鼠垂吊着前足将我们好奇的打量，树上掉下来的果实在草坪上和小溪边开始腐烂。啄木鸟在敲打着树干，云雀或者画眉鸟在歌唱，我总是分不清楚，每一棵树的名字和每一只鸟的名字，爸爸每次都极具热情的向我介绍，然而我转眼便忘却，我将此归结为我的记忆不好，妈妈却说是因为我太懒，懒得记忆，懒得思考，所以我的脑海里总是一片大海，广袤而空旷。
　　爸爸说，他小时候常常和爷爷一起打猎，他喜欢带着一只叫做汤姆的猎狗追逐野兔，有时候，他会在林子里过夜。不管他在林子里走了多远，他总是能找到回家的路。但是我却不敢一个人走得太远，因为我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害怕妈妈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无法应答。我想象着一个人在森林里迷路了乱转，寻找，肯定会很孤独又会很害怕。
　　夏天的时候，我不喜欢到林子里去，那里有很多蛇还有蚊子，我很害怕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爸爸说那是因为蛇在伊甸园诱惑了我们的祖先夏娃的缘故，我想，夏娃离我那么遥远，我应该和她扯不上关系，但爸爸总是坚持，说正因为蛇引诱了夏娃，使夏娃被上帝赶出了伊甸园，所以我们人类才总是害怕蛇，这是原罪。我不和爸爸辩论，因为那是他的信仰。妈妈说信仰在我们家是一个有趣的事情，因为爸爸信仰上帝，妈妈信仰道德正义，而我，没有信仰。
　　我很想听一听妈妈眼中爸爸的样子，可是妈妈从来不说，我们洗完了宝贝，便回到家里去，肖冉总是在不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来给我添乱。
　　妈妈拿着爸爸的钻孔机给我的扇贝、海螺，石头，鱼骨头钻孔的时候。肖冉拿着一个红苹果从屋子里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宽大的吊带牛仔裤，一头卷曲的短发，打着赤脚，砰砰跳跳地踩着草坪向我们奔来。
　　“嘿，林霄，你在干嘛？”她咬着苹果说。
　　“我想用它们做一盏灯！”我说，每次肖冉出现的时候，我的心总不能平静，因为她总是让事情变得糟糕。
　　“是吗？沈妈妈，林霄说得是吗？你们真地要用这些做一盏灯吗？”肖冉兴奋地将吃了一半的苹果塞进牛仔裤的荷包里，腾出手来开始捣乱。
　　“我来吧，这个我很在行的，让我来！”肖冉双手伸向妈妈，去抢妈妈手中的钻孔机。
　　然后，肖冉毁了我最喜欢的一块石头，那是有一次去瀑布玩的时候捡回来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沉迷于收集各种各样的石头，石头的质地还有花纹，都让我十分的着迷，那是大自然的艺术作品，美得精妙绝伦。
　　“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做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嘛！林霄，你不要黑着一张苦瓜脸，大不了，下次我看到漂亮的石头，给你捡回来得了。”肖冉知错不改，还大言不惭。
　　妈妈则隔岸观火，不管我和肖冉之间的战争，笑着走进屋子里去了。
　　妈妈在地下室找了一些铁丝还有螺丝钉，又在桌子上画了一些图纸，还去灯具市场，买回来一些灯，最后，我们一起将我的宝贝如同碎片一样，拼凑完成妈妈脑海里的构思。
　　最后，一件不像灯的灯挂在了我卧室的天花板上，因为，肖冉将那块破碎的石头也放了上去。肖冉的叔叔，帮我们将电线埋到墙里面去，妈妈请他吃了一顿中国菜，然后肖冉的叔叔有一段时间常常来，后来就不来了。我无意中听沈阿姨问妈妈：“为什么不可以，你的生命还长，不应该就这样下去，他虽然是我弟弟，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偏袒他，他真地不错，可以很好地照顾你和肖恩。”
　　我没有听见妈妈回答，但是，沈阿姨再也没有说类似的话了。我觉得肖冉的叔叔很不错，他长得比爸爸年轻，比爸爸帅气，而且他还送给我一副棒球手套，他对我很好，我也挺喜欢他，他就像是一个大哥哥。
　　有时，我们一起坐在肖冉家的台阶上，他将厚实的手掌放在我的肩上说：“肖恩，你妈妈是一个漂亮的东方女人。”
　　“我妈妈仅仅是漂亮吗？”我说。
　　“不，肖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漂亮不仅仅是指容貌，还有其它的东西你明白吗？”他急于解释说。虽然我很喜欢他，但是，我没有告诉他我和爸爸的秘密基地。因为爸爸曾说：“肖恩，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可以告诉妈妈，你明白吗？”
　　我想如果妈妈都不能告诉，其他的人就更加不能告诉了，可是肖冉发现了我的秘密，我还带着阳子进去过，我教阳子爸爸交给我的叉鱼的技术，我们一起烤鱼，我吃大鱼，他吃小鱼。他的脸上满是鱼肉的碎末还有黑色的鱼皮。
　　肖冉常常拿着水果刀烤她的苹果，还有西红柿，更多是，烤面包，我常常觉得，她不应该在一个烤鱼的地方烤她的水果和面包，可是她不听我的。我觉得她破坏了我和爸爸在一起建造起来的那种感觉，但是我又对她无可奈何。
　　肖冉和阳子从来没有一同进去过那个林子，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肖冉不喜欢阳子我是知道的，但是阳子从来没有对肖冉表示过任何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