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牌下的等待
作品名称:离你有多远 作者:麦晓杰 发布时间:2015-07-02 15:21:35 字数:3399
我打开台灯,看肖冉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我翻了几页,便放下,打开抽屉,拿出我的速写本,那里记载着我曾经的时光。
有一年,一个下雨天,我背着包,拿着公交卡,打着雨伞,离开家,向小镇走去。小镇里种满了香樟树,我不明白,为什么镇子里种满了香樟树,而不是其它。我想,大概是因为香樟树永远都是顶着一头茂密的头发吧。
我在街头漫步,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任意而行。街上行人很少,哈萨牵着吉姆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在香樟树下,踽踽而行。吉姆几年前中风了,现在手脚都不太方便,他的手如同死去的鸡爪一样在胸前弯曲着,他的右腿似乎比左腿断了一节,每一次落地似乎是一次踏空,身体向前倾,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笑着向我打招呼:“嘿,林霄,你是要去见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我只是随便走走,我还没有女朋友呢!”我笑着回答。我看见吉姆脸上的老人斑又多了些,手背上的皮肤如同融化的冰淇淋,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掉下来。
“那可不行,林霄,你得找一个女朋友,这样,你即使是中风了,身边还有一个人陪着你,而不会感到孤独。”吉姆笑着说。
“是啊,林霄,你得去找你一个女朋友,在这样下雨的天气里,你一个人在街上游荡,雨水会浸入你的心里的。”哈萨也说。
“好啦,哈萨,你们别为我操心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我只是想看看下雨天的香樟树,所以出来走走。”我说。
“好的,林霄,你慢慢看吧,我们要走了,我们和提姆朗约好了,今天下午一起喝下午茶。”
“好的,回见!”我笑着向他们招手,看着他们相互扶持的身影,忽然很希望老去,顶着一头银发,和自己的灵魂伴侣,行走在街头,低声细语,轻声欢笑。只是,我还不知道,我的灵魂伴侣在哪里,似乎还没有够着维特的烦恼的那一步。
我走得累了,便在街口上了一辆公交车,公交车上的人不多,一个穿着职业装的胖乎乎的女孩儿,坐在靠门的位置上,盯着她手里的手机,然后看着窗外笑得一脸灿烂,她长得不美,笑起来却很好看,我想,笑容总是能让女孩儿看起来更美些。
我旁边坐着一个老爷爷,他似乎很困,因为我看不见他的眼睛,然后,他下车的时候,我发现,我同样还是看不见他的眼睛,他的脑袋似乎太重,脖子无法支撑,悬垂在胸前。
我对面坐着一位小孩子,粉白的脸上嵌着一双澄澈见底的大眼睛,她的瞳孔是绿色的,就像是春天的颜色,她一直盯着我,也许她觉得我和她长得不太一样。因为我听见她问她妈妈:“妈妈,他为什么长的是那个样子?”
她妈妈抱歉地看着我微笑,我报之以微笑。然后我听见她妈妈用很温柔的声音说:“爱德华,他只是眼睛比你小了些,他的瞳孔是黑色的而已,就像你的曼妮和提姆,它们虽然都是兔子,但是它们的大小和颜色却是不一样的,你明白了吗?”
那小孩儿,依旧盯着我看,她下车时,对我点了点头,笑了笑,她缺了一颗门牙,可以看见她嘴里粉红色的牙龈。
我透过沾满雨滴的窗户,看向雨帘飘摇处的香樟树,它们就像是一团绿色的烟霞,地面满是红色,黄色,绿色的落叶,在街道上残留的雨水里浸泡着,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香樟树淡淡的馨香。
然后,下车的时候,车门打开,我看见坐在站牌下的阳子,那天,他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运动衣,将硕大的帽子罩在脑袋上,双手斜插在荷包里,看着我。他的脸在灰色的空气里泛着银白的光,他的目光里似乎透着一股笑意。
我站在车门那里,直到司机提醒我要下车,我才向阳子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阳子站起来,看着我:“林霄,我想玩魔方,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将其拼凑完整,你可以教我吗?”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说。
“因为你的手机!”阳子抬腿向前走去,我撑开伞,走到他身边,那时,我们靠得很近,我可以闻到他用的洗发水味道。
有时,我觉得阳子有些像契科夫的小说‘装在套子里的人’里的主人公,只是人家封闭的是思想,他封闭的是心。
我和阳子行走在下雨的街道上,梧桐树的花絮被雨打湿,合着雨掉下来,地面上躺着香樟树的落叶,我们踩着嫣红的落叶,雨水打湿了鞋子。
“要吃面包吗?”我从放在胸前的背包里拿出我喜欢的芝士面包和矿泉水。
“你的包里还有别的吗?”阳子问。
“我妈妈做的三明治,她说我吃了她的三明治,回家要给她看一些好看的相片作为回报。”我笑着说。
阳子忽然停下脚步,我已经走到了他前面,雨落在他的帽子上,事实上,他的帽子在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湿的,他的头发如同潮湿的雾水,湿哒哒地贴在雪白的脸颊上。
“怎么了?”我问。
“我可以吃你妈妈做的三明治吗?”阳子说,他的眼睛像一团雾一样潮黑,他盯着我胸前的背包,好像盯着雕塑一样认真。
我从背包里拿出出门时,妈妈用牛皮纸包裹着的一块三明治,递给阳子。
阳子双手接过我递给他的三明治,然后小心地打开,好像是战争时期,一个少女打开男友从军队寄过来的包裹一样忐忑认真。我站在阳子身边,举着伞,我看见嫣红的落叶在雨中旋转着飘落,躺在他的脚边。
“你妈妈做的三明治很好吃,林霄!”我们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行走着,没有方向,有时走进一栋陌生的房屋,走上了顶楼,看见一扇生了锈的铁门,然后趴在铁门上,看门外的雨,手掌上都是棕褐色的锈迹。
我看见,阳子将吃了一半的三明治又小心的包裹好,放进他那有着骷髅图案的背包里,他将背包放在胸前,双手放在上面,似乎在抓着云雀的翅膀,害怕云雀一放手就冲上云霄。
“我妈妈总是问到你,问你怎么不去看看她!”我说。
阳子将侧脸正对着我,他看着地面,踩着落叶问我:“这是真的吗?林霄,你妈妈真地有问到我吗?”
“是的,她很喜欢你,很希望你能去看望她!”我说。
阳子沉默着,我们走进了一片社区,闯进一片从没见过的房子,然后从另一个方向穿出,漫无目的地行走,让我对自以为已经熟透了的镇子又多了解了许多,看到了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风景。
我们从一面高墙下走过,那墙很长,用大小不齐的鹅卵石垒成,从石头的缝隙里长出不知名的野草,草的叶子上闪烁着晶莹的雨珠,我似乎嗅到了草汁的味道,淡淡的,不似花香那样热闹,诱惑着人,那只一股清凉的味道,夹着雨的潮湿。
墙上种着迎春花,一条条绿色的藤蔓如同茂密的头发从墙上倾泻下来,远远地看着,就好像是绿色的瀑布。一些灵活小巧的鸟,在草丛间跳跃,好像灯光,从一处瞬间转移到别处。
“你为什么忽然想玩魔方?”我忽然想起问。
“我总也不能把我喜欢的带有荆棘花的图案都拼凑在一起。”
“你可以拼其它的”
“其它的也不会,而且也不喜欢,我总是不能让每一个图案出现在它该出现的位置。”
“我也不会,不过我们可以一起尝试。”
“卖给我魔方的那个男孩说,可以告诉教我,不过我想自己找答案。”
“为什么?”
“我想自己找到游戏的规则。”
“那样会很花很长时间,而且会很累。”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阳子说。
我们从镇子里走到了郊外,那是一片如同坟堆一样的山坡,山坡上长着一些榕树和杨树,其它的都不认识。
在西南方一个凹陷下去的山坡上,长着一棵丑陋的梧桐,他的叶子干瘦细小,身上的树干上爬满了狰狞的疤痕,阳子说:“林霄,我们就去梧桐树那里吧!那棵树就像是一只竖着耳朵蹲坐在沙发上的猫,我们要坐在猫耳朵上,看四周的风景。”
阳子和肖冉都很会爬树,就像是一只野外生长的猴子,我总是攀爬得艰难,以至于常常被肖冉嘲笑说就像是一只不会爬树的猪。记得我当时反驳的理由是:“肖冉,你看过像我这么瘦的猪吗?”肖冉上下左右将我打量一番,然后仰头大笑:“林霄,你真的很像一只猪诶!”我气得反驳:“肖冉,你看我们谁更像一只猪?”此话将肖冉彻底激怒,于是她从荷包里掏出干苹果砸我,幸好,我的眼睛和手臂还算灵活。
阳子爬到树顶上,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魔方,自顾自地扭转。我还在树底下,球鞋上满是泥巴,手掌被雨打湿,抓在被雨打湿的树干上更加容易打滑,所以,我脱了鞋子,将手掌在衬衫上擦干,我看见我天蓝色的衬衫上,如同被肮脏的拖把扫过,满是脏痕。我站在树底下,有些恼怒。
然后我光着脚,脱了衬衫,将衬衫装进背包里,向树顶爬去,梧桐叶子上的细毛钻进了我的鼻子里,让我总是想打喷嚏。阳子坐在树顶上,冷冷地看着我,他的目光就像是积雪融化后的冰水,清澈,寒冷。不禁让我打个激灵,后来我渐渐习惯,才发现,他的眼睛和他的心是同一种颜色。我试图让那做冰山融化,变成一江春水,然而,我终究还是将它推向了更深的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