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袭红裙

　　“林霄，你总是不懂得维护自己的权益，也不懂得保护自己，这样怎么行？”肖冉拿着我的画册从走廊的另一头向我缓步走来，那时，她已经亭亭玉立，长成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儿。她的一头秀发回荡在走廊上从藤蔓里漏下来的光芒里，阳光穿透葡萄藤，氤氲着淡绿色的薄烟，她一袭嫣红，风风火火地向我走来。
　　“你是怎么了？哪根筋搭错地方了吗？怎么想起留长发？”我不习惯地看着肖冉现在的样子，印象中，她总是一头短发，一身运动衣，常常叫嚷着做女生真是麻烦，央求着沈阿姨给她剃个光头。肖冉从对面的走廊向我慢慢移近，一身嫣红的长裙在腰下来回摆动。如同雨后的石榴花，艳丽逼人。
　　“唉，没听说吗？待我长发及腰，遮住一身肥膘，娶我可好？”肖冉笑着将抱在怀中的画本抽出，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轻轻地放在我手中。
　　“还在怪你妈将你养胖啦！”我低头翻阅手中的画本。上次系里面举行插画比赛，一个同学将我的画本借了去，后来他告诉我说，他将我的本子不小心给弄丢了。
　　当时，他一脸的抱歉，将身子弯成了直角形。我心痛得无法呼吸，笑着抬手放在他的肩上：“木子李，算了，你又不是故意的！”我向来不是小气的人，如果是别的本子，我也许不会太在意，但是那个本子上画满了阳子和肖冉的插画，是一本时光的札记，丢了就好像自己的生命被挖去了一个洞，黑魆魆地冒冷气，觉得很可惜。
　　肖冉很喜欢那个本子，多次向我要，我不肯，丢了以后，她问起时，我常常遮掩过去，最后还是被她发现，几天后她叫我星期六的下午，在中央花园的文化长廊上等她。
　　“你怎么那么笨，这么重要的东西也随意地借给别人？”肖冉抢过我手上的本子，砸向我的脑袋。
　　我笑着摸摸脑袋，看着肖冉，虽然她已经亭亭玉立，长成了一个女孩子，但是不变的是她依旧粗暴的脾气。
　　“他向我借第一次的时候，我没有答应，然后他苦苦地哀求我，没办法，我想着，不就是去展览一天嘛，也没关系，所以就答应他啦！”我笑说。
　　“下次谁借也不可以，听到没？如果下次再将本子弄丢了，我跟你没完！”肖冉说着又是给我一个闷拳，她好像忘了，那个本子是我的，即使丢了，也是我的事。
　　“对了，你是怎么将本子找回来的？”肖冉挽着我的手，我们沿着长廊，在光影里慢慢向前踱步。
　　“还说，也就你这么笨，人家说丢了，你就以为真得丢了。”肖冉气嘟嘟地在我手臂上又是一巴掌。
　　“怎么？难道没丢吗？你怎么………”还没说完，我已经看见肖冉那一双喷火的双眼，她的眼睛就像是一颗斜挂在墙壁上的杏仁，瞳孔乌黑发亮。胖嘟嘟的脸颊上吊着双层下巴，她抬眼瞪我时，嘴唇紧咬着，嘴巴歪成了一条斜线。
　　“我妈说得对，林霄，你说如果有一天你没了我，该怎么办？”肖冉摇头又叹气地说。
　　妈妈也总说，我的心思太细腻，一点儿也不像个男生，应该和肖冉换一下性格，应该阳光一点儿，男孩子一点儿。肖冉将我的性格缺陷怪在阳子身上，她总说：“林霄，你是不是还是和阳子混在一起，你看看你，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都快成了一个老气横秋的耄耋老人了，一点儿年轻人应该有的蓬勃朝气都没有，整天黑着一张脸，难道谁欠你几百万吗？”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我一个人在学校不是好好得吗？到现在还四肢健全地站在你面前，不是吗？”我笑说。
　　“你真地好吗？”肖冉忽然严肃起来。我假装没有听懂她的意思，继续说道：“好啊！”
　　“林霄，你就别骗我了，这么多年了，你以为就你那点儿小心思能瞒得过我吗？林霄，我告诉你，我比你想象得还要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自己，信不信？”肖冉说得慷锵有力，有时，我觉得她有些强势，这一点，有些像她妈妈。
　　我常常看见，沈阿姨，将妈妈不喜欢的食物推到妈妈面前，笑着说道：“沈灵，这个很好吃得，你要多吃点儿，别那么小口下口地吃，要大口地吃才够味儿，才有意思，要像我一样，你看……”沈阿姨说着便将满满一大勺食物向嘴里塞去，整个嘴巴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唱歌时的青蛙。她从妈妈的对面站起来，将装了满满一大勺子的食物向妈妈递过去，妈妈总是一边摇头，一边摇手。但还是被沈阿姨塞了满满一嘴巴的食物。
　　“妈妈，你为什么对沈阿姨那么千依百顺？”我会不理解地问妈妈。
　　“不，林霄，你要像爱妈妈一样地爱你的沈阿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妈妈，你别只用眼睛去看问题，知道吗？”妈妈总是这样回答。
　　“可是，妈妈，如果不用眼睛看问题，那该用什么看呢？”那时，我不明白。
　　“要用心，林霄，记住，凡是都要用心去看，眼睛暴露在空气里，很多时候，容易蒙上灰尘。”妈妈说。
　　我看着肖冉，努力让自己用心去看她，却只看见她一脸的严肃和认真，乌黑的瞳孔里倒影着我的影子，很奇怪的样子，脑袋大，身子小，一脸好奇地张望着。我没有看见她，反倒看见了我自己。
　　“算了，你根本就不明白！”肖冉忽然转过脸去说道。
　　“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我说。肖冉不知道怎么的，上大学，跑到了外地，常常一个月才回来看我们一次。她刚离开的那一段时间，沈阿姨，天天坐在门前看着香樟树的尽头发呆。妈妈拿出肖冉从小的相集，和沈阿姨坐在门前翻看，沈阿姨整天待在我家里，和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拉着妈妈说她的相思之苦，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一直重复着一句话：“天啊，我们家冉冉一个人在外面饿瘦了怎么办？”
　　后来沈阿姨干脆，在肖冉大学的旁边租了一间屋子，专门给肖冉做饭。
　　“看我，像是不好的样子吗？”肖冉大步向前，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张开手臂转圈。
　　“沈阿姨还好吗？”我说。
　　“她啊！现在不知道有多好。只要我在，她哪儿都好，这不，在我们学校周围开了一家小吃店儿，把我大学四年连研究生三年的学费都赚到了，现在她一身的厨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也算是功成名就了吧。而且，也没整天围着我转了，真是歪打正着。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有了一堆干儿子，干女儿，没时间顾忌我了。”
　　“怎么，吃醋了，受到冷落，你不开心啦？”我笑说。
　　“哪有，我犯得着因为一堆外人和我亲妈吃醋吗？你妈？沈姨怎么样？没有我妈天天去吵她，是不是很不习惯啊？”
　　“还说呢？你妈刚走的那会儿，她整天精神恍惚地在屋子里游荡，很有几次，差点儿撞上门框。你说你也是的，干嘛要跑到外地去读大学？我们这儿还没有好大学让去你读吗？”
　　“本地的风景看得厌烦了，想去看看不一样的风景，去了外地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有多大，外面的人有多厉害。比你厉害，比你帅的人多了去了，我干嘛要整天围着你转？”
　　“呵呵，说来说去，反倒是我的不是咯！”
　　“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肖冉嘟着嘴吧，一脸的生气。
　　“说真的，沈姨还好吧？”肖冉忽然一脸严肃地说。
　　“当然好了，有我整天陪着她，她还能不好吗？”我笑说。
　　“那就好，林霄，你一定要多陪陪沈姨哦！她一个人呆在家里会很闷得。”
　　“肯定啊，我常常陪她散步，还陪她去看每一次最新上映的电影，老妈只有一个，我肯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妈自从沈阿姨离开后，便跑到镇上去卖花，她在屋子旁边开垦了一块空地，种满了郁金香还有百合、玫瑰等等一些花。而我最喜欢的，是她在山坡上种的那一路的向日葵。每天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拿着妈妈做的早餐，骑着自行车从那一条沿路种满向日葵的小路上走过，车子后面坐着妈妈，她一手抱着我的腰，一手拎着一篮子的花，花是我和她一早起床在她的花圃里摘的，花瓣上还流淌着不舍的泪花。
　　我骑得很慢，微风轻抚着妈妈的脸庞，空气里弥漫着花香，道路的两旁是金色的太阳，如同格尽职守的将士，守护着我和妈妈心里的那一片光明。妈妈将脸庞贴在我的背上，她的头发很柔软，有着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到了镇上，我在街口放下妈妈，她坐在折叠板凳上，将花篮放在她面前，然后托着脑袋看街上的人群，和熟悉的人打招呼问好。我骑着自行车，回学校上课，给老师们带上一支我亲手摘的带着露珠的百合花，妈妈种花很有一套，她在镇上的图书馆，借了几本花卉养殖方面的书，便在屋旁的草地上倒弄起来，几个月后，便看见了一片花园。
　　“林霄，如果有一天，我从天空跌落，请记住，一定要将我接住，否则，我只能粉身粹骨。知道吗？”肖冉忽然一脸感伤地说。
　　“你怎么啦？在外地受欺负了吗？”我心里紧张，肖冉一向是太阳的孩子，她将太阳奉为她的偶像，所以，乌云一样的忧伤很少浮现在她的脸上。
　　“没事儿，大概是大姨妈来了，所以有些心情不爽！”肖冉微皱着眉头说。
　　我听了心里一阵好笑，记得肖冉第一次来月经，我站在树底下看她爬上梧桐树，掏树上啄木鸟的窝，结果看见她屁股上一滩血迹，吓得连忙大叫着说：“肖冉，肖冉，你快下来，你的屁股被啄木鸟咬出血啦！”
　　结果肖冉连忙扭头看她的屁股，她站在一片绿荫当中，皱着眉头叫到：“林霄，你也太笨了，啄木鸟啄我屁股的时候，你怎么也不说，都流血了，你才又喊又叫。”
　　“哪有，我没看见啊！”我说得一脸的委屈。
　　妈妈听到叫声，连忙从屋子里跑出来，然后，我看见妈妈一脸微笑地摸着肖冉的脑袋说：“冉冉，恭喜你啊，从今天开始，你长大了！”
　　沈阿姨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抱着一瓶柠檬汁从屋子里走出来，然后一脸喜滋滋地将肖冉拉回了屋子，肖冉一边向屋子里走去，一边扭头看着我：“林霄，你等着我，我待会儿一定帮你查看，啄木鸟的窝里有没有小啄木鸟。”
　　“妈，为什么肖冉的屁股被啄木鸟啄受伤了，你却看起来那么高兴？”我不解地问妈妈。
　　“林霄，你以后可不要欺负冉冉哦，要保护她知道吗？”妈妈文不对题地说。
　　那天，我坐在从梧桐树上垂下来的秋千上，看着肖冉家的屋子，想着她屁股上的那一滩鲜红。
　　“到底怎么回事？就别骗我啦！虽然我不及你了解我那样了解你，但是从小一起长大，你那点儿小肚鸡肠，我还是数得清楚的！”我说。
　　“没事儿，就是和男朋友闹了点别扭！”肖冉看着我，笑着说，她的目光明媚，就像午后的阳光倾洒在平静的湖面上。
　　我的心，如同夜空中高悬的月亮，刹那间从高空跌落，我以为，我和肖冉会就这样一直相伴到老，她整天围在我身边，打打闹闹。然而现在，她因为别的人，脸上布满哀愁，她的心不再只属于我一个人。“哟？都有男朋友了，怎么都没有听你说过？”我笑得有几分勉强，不知道为什么，想着肖冉因为别人，脸上布满哀愁，心就拉扯着疼痛。
　　“你又从没问过我，我怎么说，再说，找男朋友，又不是很稀奇的事，为什么要和你说？”肖冉停下脚步，看着我，她背后的围墙上镶嵌着一扇仿古的窗户，透过窗户，看得见墙外的野草在围墙的阴影下染上了一层墨色，窗户上立着一只黑色的鸟，它橘红色的眼珠子里有一点血红，似乎在看着我。
　　“他怎么样？有没有欺负你，受伤了一定要和我说，我去帮你……”
　　“算了，林霄，我还不知道你吗？能做到不被别人欺负就已经够好了，还想着帮我欺负别人，想想，哪一次你被别人欺负了，不是我帮你加倍地讨回来。”肖冉挥舞着手臂将我吐到嘴边的话给生生切断。
　　肖冉说时，我的脑海里立即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不愿想起的画面，读小学的时候，学校有一位全校出名的恶棍，常常在放学的路上拦截低年级的同学。
　　有一次放学，我和肖冉一起回家，穿过田野上的小径，张开手臂，摇摇晃晃地走过玉溪上一根杉木做成的小桥。来到宽阔的公路上，我的双脚刚刚落地，双眼还未从脚尖离开，便听见不远处一声尖叫。
　　我抬眼看去，只见一道黑影从眼前飞过，原来是学校的恶霸齐飞。他一脚揣在一个低年级同学的肚子上，将那同学揣飞了几丈远。那同学扭曲在地上，双手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表情在灰尘在若隐若现。
　　齐飞向那同学走去，我看见那同学的眼神里布满恐惧，齐飞抬起脚，正要落下去，我奔过去，站在齐飞和那同学中间，张开双臂，就像走在玉溪河上拿跟独木桥上，用双手保持平衡。这时，我的心脏跳得更快，身体更加站不稳，我看着齐飞那凶狠的眼神，不禁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跑过来做这傻事。
　　“林霄，你是想讨打么，给我滚开！不然，别怪我的拳头不长眼睛。”齐飞伸出拳头，在我眼前摇晃着，他的眼睛斜长，透着一股邪气，尖削的下巴如同一把刀，透着一股寒气，能将人劈杀。
　　“不，如果我不这么做，回到家，我妈妈会批评我的，她会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们祖国的优良传统。”说时，我感觉心脏里的血液在逆流，我的声音听起来，如同坐在康大叔的卡车上，经过七里山脚那一片鹅卵石上，颠簸不平。
　　“林霄，你知道，想做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没来得及思考，便感到眼眶上传来一阵疼痛。
　　我听见我痛苦的叫喊声和齐飞得意的笑声混为一团。然后是另一声痛苦的叫喊声，我睁开没有受伤的左眼，看见齐飞躺在地上，双手托着下巴，在一片黄土地上挣扎。
　　肖冉拿着一根带刺的木棒，站在我和齐飞中间。夕阳的晚景很漂亮，铺展在西边的七里山上，如同妈妈参加镇上的聚会时，穿的晚礼服。
　　肖冉从我脸上拉开我捂着眼睛的手，然后低下头，给我轻轻地吹。那一刻，她给我的感觉很像妈妈，爸爸曾说，他一辈子被幸福的事，就是娶了妈妈做老婆，他笑着问我：“林霄，你长大了，会娶冉冉做老婆吗？”
　　我笑着回答：“不，我要娶妈妈做老婆！”
　　爸爸生气了，他吹着他的两撇胡子张开双臂向我跑来，要抓我。我被他狠狠地挠了胳肢窝。我看着厨房的方向，大叫着妈妈来救我，然后妈妈拿着烤培根的铲子，站在门框那里，微笑着看着我们，我还记得那肉烤焦的味道，似乎更香。
　　“你在想什么？”肖冉问。
　　“没什么！”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