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预言
作品名称:离你有多远 作者:麦晓杰 发布时间:2015-06-29 10:08:30 字数:4786
那天,肖冉和阳子格外怪异,一点儿也不像平时我见到他们时的样子。到达山底时,我已经累得不行,肖冉和阳子却仍然精力十足,一个劲儿地往前,我从小看着肖冉从她家到我家爬来爬去,又看她像只猴子一样在屋外的梧桐树上爬上爬下,所以对于她的体力,我毫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阳子,看他总是一副病怏怏,脸色苍白的样子,竟然走那么长的路丝毫没有累的样子,这让我颇为吃惊,我暗自思忖,难道在他柔弱的外表下掩藏着一副钢铁一样的身躯么?
肖冉看我汗流浃背,如同从水里刚刚打捞起来的样子,一改平日里一脸的鄙夷,给我摘了一块如同扇子一样大的叶子,又将背上的包甩到地上,从包里拿出桌布,还有面包、水果、果汁,一堆零食。我看着从她包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的东西,不禁下巴掉在地上。
“肖冉,你到底带了多少东西啊,我们不是来爬山的吗?带这么多东西,你还爬得上去吗?”我不禁问。
“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爬啊!”肖冉一边铺桌布,一边摆放食物说道。
“可是,我们不是刚刚才吃过午饭的吗?”
“可是我们今天运动量大啊!”
肖冉笑着塞给我和阳子一人一个苹果,阳子接过便往嘴里塞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果汁顺着他的嘴角滑下来,他仿佛几天没有吃东西的样子,也没说谢谢!我以为,他会拒绝,我以为,他会如同一个柔弱书生,小口小口地慢慢吞咽。
“你很饿吗?”我说。
“还好!”阳子回答。
我看他三口两口地将一个大红苹果,咬得只剩下果核,干净的就像是实验室里的人体骨架。连忙将自己的苹果递给他,阳子看我一眼说道:“够了!”
肖冉自顾自地咬苹果,保持沉默,四周安静得只有蝉叫和虫鸣,没有一丝风,空气就像是融化了的热巧克力,粘稠润滑滚烫,休息了半个小时,我们继续向山顶攀爬,一路上,我心紊乱,思绪不着边际地飞扬。
那天晚上,妈妈告诉我,我们白天攀登的那座山叫做云山,传说我们的祖先曾经站在那座山的山顶上,伸手便可以触摸到天上的云,所以叫云山。
我问妈妈,为什么白天,当我站在云山的小山顶,仰望天空的时候,却感觉天空离我和站在山脚一样的高远,我踮起脚尖伸手抓取,却什么也没有抓到,除了满掌的汗水。
妈妈笑着说:“因为人会长高,天空也会啊,人长到一定的高度便不再长了,而天空,却从不忘记继续长高。”我带着疲惫与疑惑沉沉睡去,我不明白天空为什么会长高,而更疑惑的是,天空既然一直在长高而我却为什么从没有发现。
如果不是有阳子和肖冉在,我想,我肯定坚持不到山顶,虽然爬上了山顶,意外得是,对面矗立着更高的山峰,对此,肖冉气喘吁吁,扬言要长出一双翅膀,飞过断崖,爬上对面的雪山。我们攀爬的那座山,很少有人去,野草在盛夏里疯狂生长,掩埋了人的视线所能看到的所有路径。
肖冉拿着一根棍子,在前面开路,如同一叶扁舟划开平静的湖面,阳子走在最后,我在中间,我时刻担心着会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一条蛇或者其它的什么怪物。荒草里的荆棘不时拉扯着我们的衣服,野草不时划破我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烈日如同一盆火,倒扣在脑门上,火苗从头顶一直往下窜,埋在草地里的脚踝,外面阴凉,里面却如同熔岩火山,随时会喷发。
“肖冉,山顶还有多远?”我不时抛出一块鹅卵石,砸破凝固在我们四周的沉寂,我无法集中思虑。
“不远!”肖冉总是回答得简单。
阳子意料之中的安静,我频频回头,只见他将衣服上那红棕色的帽子盖在脑袋上,刘海遮挡到了鼻子,尖削的下巴如同一个没有关紧的水龙头,接连不断的淌下水珠子。一路上,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万千种理由,他为什么会答应,和我一起来爬山。而肖冉不寻常的沉默,也让我的思绪如同四月里,梧桐树上的花絮,纷纷扬扬地在风里乱舞,我不知道他们一路上,心里在想什么,只知道,我的脑海里风云暗涌。
到山顶时,已经是傍晚,那个山顶就像是对面雪峰的孩子,依傍着对面的雪峰。满山的野草如同海浪一样从山顶一直翻滚到山脚,在暮色的微光里,柔软得就像是天鹅的绒毛。从山顶向下看去,只见我们小镇如同妈妈做的蛋糕,被我用水果刀仔细划分成几何图形的样子。又如同暮色里的河流,倒影着天上的繁星,星光在河流里闪烁,晶莹。
阳子的脸红得透明,晚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汗水,留下一层薄薄的晶莹。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红色萝卜,饱含着汁液,用手轻碰,汁液就会漏下来。我说:“阳子,为什么不把你的帽子取下来?”
阳子看我一眼,然后看向西方,一脸的沉静,看起来,他就好像是一座披着人皮的冰山。他的海盗背包,松松垮垮的吊在他的背上,拉链上的绳索,被荆棘拉扯的如同一根棉花糖。
肖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和阳子,然后说道:“林霄,你什么时候认识这号人物。”肖冉说这话时,正趴在地上铺桌布,仰着头问我,夕阳打在她的侧脸上,一片橙红,眼睫毛如同哭过一样,湿哒哒的拧在一起。
夕阳挂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就好像那棵树,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结出一个硕大的果实来。一群一群的鸟,就像飞翔在天空的蚂蚁,向那颗红色的苹果飞去,有的笨鸟晕头转向地找不到出路,如同一个与大地平行的陀螺,在那儿转来转去。
肖冉跪坐在从她妈妈餐桌直接扯下来的桌布上,大嚼着她自创的三明治,红色的樱桃汁蔓延到了她的脸颊,她问:“你们不饿吗?我快饿死了。我终于明白那只雪豹为什么会饿死在乞力马扎罗的山顶了,因为爬上山顶,它消耗掉了所有的力气,所以没有力气下山去。”
“也许,它只是想到山顶上去看看风景!”我说。
“也许,它以为它的家在山顶。”阳子说。
“谁的家在山顶啊,还是那么高寒的地方。”肖冉往嘴里塞了一把干桑葚说。
我们坐在山顶一块用我们双脚踏平的野草丛里,一边吃着晚餐,一边看着周围的风景,身体是运动过量后的舒畅和疲惫,懒懒地咬一口三明治,机械地嚼着。坐在野草丛中,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坐在森林里的巨人,蚂蚁在脚上爬来爬去,痒痒得。
我拿出速写本,记下了那一瞬间的风景。肖冉开心得就像是那晚归的鸟群,站着野草从中翩翩起舞,一脸的灿烂笑容。阳子,安静地坐在我对面,低头吃着三明治,帽子和刘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从他露出来的一线面容里,只看见被帽子和刘海遮挡的阴影。
我们回到山脚时,暮色已经完全占据了天空,一线月牙,挂在一片树林里,四周一片安静,街上灯火已经悄然燃起,照亮了人影零落的街道。
阳子忽然从后面上前,与我擦肩而过,低声说道:“我先走了,我妈妈在家等我。”
“嗯,好,这个周末,我去墓地找你!”我说。
阳子没有回答,如同一道黑色的影,消失在暮色退尽的街道里,他总是喜欢穿有帽子的衣服,应该说,他的每一件衣服,都带有一个能装下他整个脑袋的帽子,不管是否刮风下雨,他总是戴着帽子,低着头,双手插在荷包里,从人的身边走过,察觉不到他走过的痕迹。
“他是谁?林霄!”阳子走后,肖冉立即问道。
“阳子,不是和你说了吗?”
“我知道他叫阳子,我是说,除了名字之外呢?”
“哦,他六岁,现在差不多七岁了吧,他的头发是黑色的,遮住了耳朵,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常常冰冷,他的衣服是黑色的,常常带有一个大大的帽子,他的鞋子是黑色的,他说……”
“你们怎么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认识多久了,你是不是喜欢他。”肖冉说。
“我们在墓地里认识的,认识已经有几个月了,我很喜欢他,觉得他就像是一个谜团,常常让我好奇。”
“林霄,你不能这样,你要离他远一点,我觉得他不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子,他会把你带坏得!”肖冉一脸的焦急。
“林霄,你这是偏见,你不能这样说阳子,他只是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小孩子,他很聪明,他有与我们不一样的看待世界的眼睛。”
“林霄,你听我的,离他远点儿,我觉得这小孩子,内心很黑暗!你看,他的眼神总是那么冰冷,他的表情总是那么僵硬。”
“不,肖冉,他是一个很善良的孩子,我看见过他的画,在他的画上,一片绿色的草原,草原上绽放着一朵七彩花,在微风中如同沉湎于音乐中一样轻轻摇曳,一轮夕阳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落日的余晖留在草原上,形成一大片金色,有一只蝴蝶就在落日的余晖里展翅飞翔,很美的画,你没有看见,而且,和他相处那么久,我从未见他做过一件坏事,他只是沉湎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出来。”
“是吗?你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吗?荆棘将他的背包划开的那一瞬间,我看见的画面可不是这样的,我看见他的速写本上画着一条干枯的鱼,直立在一个窄小的空鱼缸里,它的嘴巴长得出奇的大,鱼缸的边缘,躺着一只僵硬的黑色蝴蝶,我觉得那副画面很恐怖!”
“是吗?”我笑着说。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告诉妈妈,我和阳子还有肖冉一起去爬山,妈妈问我:“阳子?你怎么不带他来家里玩?我很想再看看他呢!”
妈妈很喜欢阳子,我不知道原因,她常常念叨着,叫我邀请阳子来家里玩,可是,自从阳子来过我们家一次之后,他再也不肯来,我不知道原因。好像,他们都有自己不愿意示人的秘密,只有我是透明的白纸。
肖冉自从知道阳子的存在后,对我表示格外的关心,常常,我的房门一天要被她多次踢开,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林霄,你最近见过阳子吗?”
“怎么啦?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我常常不解,那时,谁能想到,将来,肖冉会和一个她那么讨厌的人结婚,要和他一起度过余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讨厌他,难道讨厌一个人也是有理由的吗?”肖冉总是一脸严肃地说。
“没有,可是我想不出阳子有那么令你讨厌的理由,肖冉,如果你还想和我做朋友的话,请尝试着不要讨厌阳子,否则,也许有一天我会讨厌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话一说出口,我立即看见了我的错误,我从来没有看见肖冉的脸上有那么伤心的表情,那个我一直当做兄弟的人,那天,在我面前,让泪水打湿了眼睛。
我知道,肖冉是为了我好,他不想我和阳子有什么联系,可是,一个小小的孩子,有什么可以令她害怕的呢?
我拥抱着肖冉,连声道歉说对不起,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对肖冉说出那样的话,可是话一出口,就再也无法收回。肖冉趴在我的肩上,问我:“林霄,如果有一天,我们三个人当中,注定有一个人会死去,你会选择谁?”
我记得我当时,笑着抚摸肖冉的头发说道:“林霄,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选择,我离开。”
“不要,林霄不要这样,如果真地有那么一天,请你记住,一定要选择阳子,他不值得你对他的喜欢。”
“你是我的双胞胎兄弟,阳子是我的弟弟,你们都是我的亲人,肖冉,尝试着接受阳子吧,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你难道看不出他眼里悲伤吗?”
“林霄!够了,你不要试图说服我接受阳子,我也不试图说服你离开阳子,可以吗?”
我沉默着答应了肖冉,我常常怀疑,人是不是真地有一种预见未来的超能力。如果没有,为什么那日肖冉说的话,会在多年后变成现实。
后来肖冉说,那是她的直觉,直觉告诉她,阳子会给我带来不幸。我想,即使当初,我已经知道最终的结局,也不会改变我今后的生活轨迹。我的生命是一张早已画好的图纸,我只是对其着色,将其充填完整。
在生命的轨迹里,遇到一个让我印象深刻到骨子里的人,我已经很感激,妈妈说,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深浅。她说这句话时,我丝毫也没有放在心里,直到后来,站在生命的尽头,回顾往事,我才明白,妈妈说的是怎样的意义。我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事,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去好好生活,认真地生活,享受生活。我总是顺着我小舟上的船舵在生命的河里辗转,我已经心满意足。
阳子终于闭上了眼睛,睡着了,眼角的泪痕,晶莹着命运的无情。我悄悄下楼,餐厅里,肖冉仍然在肆意泼洒着颜料,终于,她扔下筷子,将双手放在桌布上,双手满是鲜红,她看着手掌,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林霄,你好傻?”她轻声说,眼泪盈满了眼窝,我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看着这个和我一同长到大的人,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自责,我原想自己一个人独向夜色里的荒原,将幸福和快乐留给他们,现在看看,我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