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1997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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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头老人大声喊叫：“大家全部跪下，跪下！”全村人全部跪下，头扑在地上，只听到狂风在耳边嘶嘶咬咬。等了好一会，风停了，抬头看到场基地上是水洗般的干净。石头老人说：“老爷子啊，你把房子收去，享清福去了，留下我们这帮人还得受苦受难呢。”
　　当天夜里，好大的一场风雨，呼呼啦啦，把卧龙山村前大槐树上过冬的乌鸦窝都给吹落下来，两只毛莹莹的小乌鸦死在地上。那一对老乌鸦在树上飞旋着、嘶叫着，是那般的凄惨。
　　邵光龙这天晚上没上林场，睡在家中梦到山林的事情，起床开门，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不知道昨晚一夜狂风刮得门口满地枯叶，像肖老爷子出殡撒的上路钱。门前的路边挤着一堆人，嘈杂声、议论声一阵紧似一阵。李常有同一个高个子头上扎着白布条子的人在谈论着。光龙想这又不知道是哪家不是兄弟打架，就是夫妻吵嘴。相吵没好言，相打没好拳，清官难断家务事，看样子李书记有些招架不住了。光龙想应该上前劝几句。等往前一看，扎白布条的是校长李春林。他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李校长哭丧着脸说：“老书记，出大事了。昨晚上的一阵狂风，把学校山墙头上的一块砖头吹落下来，正巧落在我们的床上。我们的小佳佳睡在床里边，可怜把她一条腿砸断了，说不定要残废了！”李常有说：“老书记，我现在是没骨子的伞，支撑不开了。村里真是七处冒火，八处冒烟。龙头山砍树的事没处理好，你看又出了这档子事，胡子眉毛挤到一起来了。”邵光龙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铁锤砸了一下，三步两步扒开人群，看平板车上铺着白被条，被角上染红了一大块，小佳佳躺在被窝里，脸色像一张白纸。光龙记得这孩子是光虎盖楼房那年出生的，算来正好虚十岁了。站在一边的黄毛丫抹着眼泪，轻轻拍着小佳佳的被头说：“小佳佳，小佳佳，老书记来看你了。”小佳佳被拍醒了，睁开那美丽的大眼睛，看到身边那么多的人，她小嘴动了动，可没发出什么声音来。李校长扑到女儿的被头说：“孩子，书记伯伯和爷爷都来看你了，你有什么话说吗？”小佳佳没有望他们，她把目光落在父母身上，突然哭着说：“爸爸，妈妈，我不在学校里住了，我好怕呀！”光龙弯下腰，抹着小佳佳眼角的泪水说：“小佳佳，爷爷要给你盖个新学校，啊！”围观的人都在抹眼泪，有的人还发出呜呜的哭声。这时医院的救护车来了，把小佳佳和她父母接走了。
　　
　　李常有走过来同光龙谈学校的问题，说教委的九万块钱已经到账了，而我们自筹的款子不能落实。光龙已经听光妹说过学校的事，看了看光虎的三层楼房，当机立断，说：“学校再也不能住人了，首先把桌椅搬到光虎家里来，开年就在这里上课，这三层楼能开三个班。”李常有说：“那光虎、玉兰回来怎么办？”光龙说：“光虎对我讲他不会回来了。万一回来再说。”李常有兴奋起来说：“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那新学校……”光龙说：“既然上面款都来了，还有什么话讲，与工程队签合同，那笔钱我来想办法！”李常有一下子笑了，说：“哎呀，老书记，这事压在我头上像一座山呢。看，在你面前是一块砖，一脚就踢开了。”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两张纸和笔说：“老书记，合同早定下了，我表态了人家不相信。工程队的刘队长说，只要见你三个字就开工。”邵光龙二话没说，在李常有的合同上签了字。李常有跳起来说：“好，我这就找工程队来建学校。”说着跑走了。
　　邵光龙的表态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把他磨成了好脾气，性情好，稳当，碰到天大的事情，不冒火，不急躁，是哑巴吃饼子，心里有数。眼下盖校要款，农民家中抽不开，只好把眼盯在山上，他只有硬着头皮拔掉这个钉子，才能彻底保护好山林。可眼下的路怎么走呢？他没有彻底想好。但他相信事在人为，路是人走出来的。现在是从东方走，还是从西方走？是走山路，还是走水路？是找门路，还是钻草棚子？他扳着手指头盘算着。人生是什么？人生就好比碰钉子，碰到一根拔一根。眼下也许是他最后一根钉子了，老爷临终的话讲得好，山上的树，再过几年就能成材了，现在是最困难的时候，一定要熬过这一关，熬过了五更，天就要亮了。
　　
　　光龙回家吃过早饭对光妹说：“换衣服，我要出远门。”光妹说：“就要过年了，还要去哪里？”他说：“上省城找光雄，也许这个年会过得很丰盛呢。”她不知他借钱建学校，以为是还张大嘴那一千块钱呢。
　　光龙换了衣服走出门，光妹追出来把家里唯一、准备过年的两百块钱放进他荷包里。这钱本来是付扎灵屋马师傅的工钱，可马师傅没有收才余下的。光龙说：“路费我有的。”她说：“这么多年第一次登门，总不能空着手吧。再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出门多带点钱不是坏事。”这时小玉也追过来说：“爸，这些天你太累了，歇一天再走吧。”光龙拍拍她的肩头说：“不了，早走早回家过年呢。这几天林场就指望你们了。”小玉还像个小孩子，生怕父亲出门一时回不来一样，扑在他怀里拥抱了一下，眼里含着泪花，光妹埋怨她说：“这么大孩子，别人看了笑话，你爸明后天不就回来了嘛。”她嘴上这么说，可还是望着丈夫说：“要早点回来，我们等你过年。”光龙说：“放心，不管情况怎么样，一定回家过年。”说着向村头迈开了大步。
　　石头听说光龙要上省城，追过来说：“老书记，你能看看我儿子吗？可怜我儿子吓得不成样子，你见到他就安慰他几句吧。”光龙说：“他在什么地方，有地址吗？”石头说：“他讲在市政府广场边上有座二十多层的高楼，他在第八层。”光龙笑了：“乖乖，这个小石蛋子，人不可貌相呢，住在二十层大楼上。你放心，我一定找到他。”
　　石头送走邵光龙，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消闲地往回走，见村部门口停了一辆吉普车，他晓得那是治安干事又来调查。已经查了好几天，开了座谈会，材料搞了一大叠，他准备去打听打听。走到李常有家门口，见他家门没有锁。他想这个张腊香也是忙糊涂了，门都忘了锁。他扯了根竹杈丝子想把门扣子插上。手一推门，门从里面闩着的，说明里面有人，是哪个呢？张大嘴饭店一个人忙不过来，他看到张腊香和儿子早就去帮忙了，村里出了一连串的大事，李常有还有闲心思在家里吗？他家没人，这里面又是谁呢？他感到事情不那么简单，就躲在草堆子后面眯着眼往这边看，看这到底是什么门道，是不是有三只手（小偷）乘混乱的时候捞一把。
　　过了好一会，只听门“吱”的一声开了一条缝，是李常有伸出头，左右张望着又缩了回去。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出来了。这是自己的儿媳妇高翠英。她低着头，头发还有点像乱鸡窝。她走得很快，步子有点乱。又过了一会，李常有出来了，锁了门摸摸头发，咳嗽一声，吐了一口痰，大步向村里走去。石头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叹了一口气。唉，怪不得村里有那么多人讲闲话，他总是塞在耳里都不相信，因为常有身边有个母老虎，平时叫他打狗不抓鸡，叫他到东不到西。可今天看到了，村里出了这么多乱子，狐男狗女大白天能在家干什么？平时夜里开会可想而知是干成什么样了。想到这些，他觉得心头一股火气冒出来。这个李常有，三分是人，七分是鬼，身上烂糟糟，肚里塞花糕。还有那个母老虎张腊香，平时讲把丈夫捏在手掌心里，可丈夫丈夫，你连丈把远都管不了嘛，敢在你眼皮底下拉女人呢，你同他稻草滚成了金，还摸不透他的心呢。
　　唉！他背着手、低着头回家去了。刚才看到的，像瞎子看到死儿子，跟没看到一样。因为他晓得这么多年费和税没交，李常有在他面前没放过屁，这次闹的，东西最后又还给了他，这一切都是儿媳妇的功劳呢。这次儿子砸了车，又上山砍树，导致肖老爷子摔下山坎子跌死了。邵光龙宽宏大量，没追究。可姓李的要是插一杠子管下去，儿子你跑到天边也会把你抓回来。现在儿媳妇同他困过觉了，他自然会睁一眼闭一眼，儿子的事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儿媳妇救了儿子。这么一想，他感到儿媳妇是那么的贤惠呢。
　　果然不出石头所料，卧龙山砍树、肖老爷跌死，随着时间的推移，村里人又忙着过年，再没有人追问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