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1997年（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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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光妹、小玉哭醒了，跑过来抱住他。把石头老人、二扁头也哭醒了，上前劝解，可怎么也劲不住。石头老人抹着泪说：“老爷啊，你多福气啊，有人这般巴心巴骨的哭你呢。”邵光龙边嚎哭边呼喊着：“老爷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老是我的主心骨，你走了留我可怎么办呢？您怎么连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呀……”站在一边的二扁头想起来了，跪在光龙面前说：“大伯，你歇一下，老爷丢下话了呢。”光龙这才慢慢停歇问二扁头：“老爷临走前说了什么话？”二扁头说：“老爷爷跌下坎子，脸发紫了，他紧紧拉着我的手，叫我转告你，山上的树过几年就要成材了，一定要熬过这一关，熬过了五更，天就要亮了。”邵光龙听到这句话，握着拳，咬着牙，心里默默地念道：“熬过了五更，天就亮了。”再次扑在老爷遗体上哭喊着：“老爷，你放心吧，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让卧龙山的树木成林啊。”
　　第二天接待了乡党委、政府和有关林业单位送来的花圈、花篮。
　　第三天一早，乡里送葬的车子开到山下，李常有选择八位年轻小伙子，把老爷遗体用玻璃罩着的棺材抬到山下，光龙要向每个人磕头。石头说：“抬重的都是晚辈，你向他们弯个身子就行了。”可光龙晓得这是礼节，向每个抬重的和车上的驾驶员都磕了头，这辈年轻人受了大礼，有些不好意思，抬着遗体十分小心。
　　光龙一家三口披麻戴孝，小玉双手捧着遗像站在车头，光龙光妹站在玻璃棺材的两边，车子经过村子，每家每户全体出动，站在路边磕头放炮竹。光龙光妹下车向每个放炮竹的人磕头下礼。他们不像别人磕头是做个样子，腰没弯下去就起来了，他们磕头实实在在，一磕一个响，裤子磕破了，膝盖磕出了血，磕得多少青年人泪流满面，磕得多少老年哭成一团，卧龙山老一辈的村民没有忘记肖老爷的恩德啊。
　　火化回来安葬在龙爪山上，同肖贵民兄弟和老婶子并列在一起。
　　安葬结束后，光龙问石头老人还有什么事要做，石头说：“接下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做七，每隔七天到坟头烧个纸钱，大孝七次，七七四十九天。”光龙说：“这我知道，还有吗？”石头说：“讲究的还要扎灵屋，这是迷信活动，你当过大队干部，就免了吧。”
　　当天晚上，光龙把老爷的遗像挂在堂屋正中墙上，那支猎枪靠在墙边。桌上放着老爷的烟袋锅子。光龙望着遗像和遗物，心里很不平静。他对光妹说：“村里死了人都扎灵屋，老爷的灵屋没扎，我心里总像有一桩事没做。”光妹想了想说：“这件事办了传出去不好听。要不这样办，你到林场呆两天，我把扎匠请光虎家院子里扎，扎了就烧，别人问起来就说这是我的事。”光龙就依了她的办法。
　　
　　第二天天没亮，光妹就到凤凰岭村找扎匠。这扎匠姓马，名叫马新生，三十岁左右。他的生意十分红火，上下十里村很有名，身边带了两个徒弟，家里盖了两层楼房，一个大院子加厂棚，扎出的灵屋一幢幢的排在厂棚里，死者家属带钱取货。光妹找上门来对扎匠说：“马师傅，我丈夫过去当过大队书记，这拿灵屋走在路上，别人看了影响不好。能不能驮你步，走一趟。”马师傅一边破芦苇秆一边说：“那可不中，我从来不上门做事的。”光妹说：“那你派个徒弟怎么样？”马师傅望了她一眼说：“你是哪个村的，丈夫叫什么？”光妹说：“我是卧龙山的，丈夫叫邵光龙。”这马师傅停下手中的活，望着光妹，眼睛一亮，站起来问：“就是卧龙山林场上的邵书记吗？”光妹点了点头。
　　没想到这马师傅二话没说，亲自扛着芦秆、细铁丝还有各色纸张和彩料，跟着光妹来到光虎的家，进门就问：“邵书记在哪里？我要见他。”光妹回家见大哥还没上山，就带他来见马师傅。那马师傅见了光龙也不说话，深深鞠了躬，然后才说：“邵书记，你不认识我的，我可早晓得你呢。”光龙仔细打量他一会，说：“对不起，我们好像没见过吧？”马师傅说：“是没见过面，可我讲我的老爸，也许你能想得起来。”光龙说：“是老大队干部吗？”马师傅说：“不是。当年文化大革命，扎高帽子的。”光龙一下子想了起来，说：“马加灰。戴了高帽子，打成坏分子。前几年我还见过他。”马师傅说：“去年胃癌去世了。父亲经常讲，当年准备自杀的，是你劝了他，他才活下来的。大叔，今天我一定在你面前露一手。”转身叫光妹上山砍一棵竹子来，自己劈开芦苇秆动起手来。
　　光龙也不想到林场躲避了，给马师傅拿烟泡茶，跟他后面当下手。光龙又问他：“你的手艺靠班学的？”马师傅说：“哪儿呀，心有灵犀一点通。小时候看他扎，看看就有点会了。老爸那些东西早已过时了，动不动就是三进两包厢，现在讲究高楼大厦、小别墅、家用电器……名堂太多了。”光龙说：“那你准备给我老爷扎哪些？”马师傅吐口唾沫在手上搓搓，说：“大叔，你放心，平时在家，一般都是小徒弟动手，我指挥。今天我亲自动手，不是吹，到时叫你大开眼界。”
　　马师傅扎了两天两夜，卧龙山上下参观的人络绎不绝，个个赞不绝口。那是一幢三层楼的九泉别墅，还是欧式建筑，尖尖的房顶，每层三大间两小室，客厅、厢房、卧房、卫生间加阳台。家具日用品齐全，还有电冰箱、彩电、空调、微波炉、全自动洗衣机，就连卧室的被子、卫生间的抽水马桶也是活灵活现。外壁一律是青砖红瓦透明玻璃窗，一个大门楼子加车库，进口奔驰轿车一半在里一半在外，好像正要开出来一样。更为离奇的是，透过车前的玻璃看到里面金铸的手机。人们好奇地问：“马师傅，这手机能打通吗？”马师傅说：“当然，你看看手机屏幕。”人们争着仔细看那上面有“冥通公司”的字样。楼房前后有围墙，里面院子是个花园，有菊花、月季、牡丹、水仙、杜鹃、荷花、兰花、百合、梅花等等，全是红嘟嘟、紫阴阴、白光光的，鲜艳欲滴，在门楼上电灯光下，放射着耀眼的光芒，像神奇的宝石，像雨后的彩虹。人们又问马师傅：“这春天和冬天的花、陆地上的和水里的花怎么都开在一个花园里呢？”马师傅又有说法：“阴间没有春夏秋冬，也不讲究水上陆地了。”
　　扎好了房子，马师傅又折元宝、银锭子，把带来的金纸、锡纸裁成方块，拿在手上一折，再翻过来一折，再一窝，一个元宝金光闪闪的就出来了，发动大家都动手折，折了一大篮子。他又叫小徒弟送来一大塑料袋冥票。光龙一看吓呆了，其实是一百元人民币的图案，把头像改换成玉皇大帝的照片。这票面有大有小，小的一百元，大的百万、千万还有亿元，加起来有几千个亿，人们都担心，这么多钱，肖老爷子在下面怎么用得完噢。
　　所有的东西都弄齐了，准备焚烧。马师傅忽然想起什么，说还有一样没扎。光龙问他还要扎什么。马师傅说：“老人都快八十岁了，听讲四十年前就死了老伴，没有再娶，我给他扎一个老伴陪着他。”光龙说：“那我老婶子见了怎么办？不骂他老混账啊？”马师傅说：“时间过了快四十年，你老婶认不出来了。再讲你老爷没找，你老婶子说不定在下面岔上了。”光龙摇摇头说：“不可能，老婶是个本分人呢。”马师傅还理由十足地说：“就算你老婶子守着他，现在有钱人都包二奶，就算带一个二奶吧。”最后光龙还是说服马师傅，这一项内容就免了。马师傅为这一道菜没上感到十分遗憾。
　　烧灵屋得选在村里的场基上。按照马师傅的指挥，所有东西都在场基上摆好，全村人像玩猴子把戏样的全部到场，名义上讲是给肖老爷子送灵屋，实际上是来参观看热闹的。石头老人把小儿子石锁拉在身边，含着泪说：“儿子，老母猪儿女多，死了四脚朝天。和尚无儿女，死了锣鼓喧天。老爷的死，这是震天动地啊。儿子，以后我死了，你若是我的儿子呢，别讲三层楼，哪怕就给我一小层，我也闭目了呢。”多少老人感叹肖老爷子的福气，有光龙这个不是儿子的孝子。
　　马师傅看看手表，大声说：“时辰已到，点火、鸣炮。”一时间那炮竹震动山谷，冲破长空。光龙举着火把，首先点燃灵屋四周的稻草。顿时四周火苗像跳动的彩绸在微微抖动，密集的火星向灵屋喷涌。火头借着风势，像猛兽张开大口吞噬着灵屋，化成一团火焰向天空喷洒，极为壮观。说来也怪，那灰蒙蒙的天边升起一阵旋风，成了一个立地接天的白色圆锥形柱子，像一个白色的幽灵，渐渐的向这里靠近，旋转着，疾驰着，呼啸着，铺天盖地而来，卷起地上的纸灰漫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