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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逝水华年

作品名称:教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5-06-29 18:40:50      字数:11217

  【一】
  公社里面有很多活动,除了宣传部的广播外,还有让父辈们津津乐道的样板戏。样板戏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可对辛子来说是莫大的希望与追求。只因他的父亲爱看,所以每逢喇叭一响,村头的脚步声就紧随着咿咿呀呀的戏词漫步在舞台上,那是让人魂牵梦萦的一段年华。
  公社的戏台是民国时留下的,据说是当初桂系的军阀出资建造所成。戏台很小,却也很有规格,四方的舞台加上平整的棱角,站在上面让人有一种俯视一切的高大的威仪,仿佛下面的票友的目光全被自己的一寸一绺的身段所吸引。戏台边平时大都空着,除了在节日的时候才有热闹,平时一直是作为公社办事的场所。那儿有一张幕帘遮住,我寻思着里面的好奇,想一探究竟。某一天我按着性子,被好奇心驱使,赶往那里,把幕帷掀开的时候,目光巡视着面前的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后来听父亲说,里面只是演员化妆出场的单间而已。可辛子说,有一个人特可怕,可怕得长出獠牙会吃人。
  那必是假的,然小孩子就喜欢夸大其词,把虚无缥缈的情境炯炯而谈,变生出个硕大的危言。我其实也当了真,可谁叫我当时还是身不足五尺的岑家小童呢。有时长辈的一串糖葫芦的诡异笑容都觉不出是哄骗还是迷惑,更何况那咿咿呀呀的戏词之下的“妖言”和“魅语”。
  晚上,没有星点只剩半个月亮的间歇,一股热忱的舞台气氛把小村的所有人从里到外吸收了一遍,等睁开眼注视着撩人的夜晚的时候,他们已经被吸拢在戏台的表演外侧,搬好了凳子围坐在一起,等待着好戏的开始。
  “看,阿庆嫂上场了。”伴着“咚咚锵锵”的声音,舞台热烈的白炽一闪,就让明烎的灯光恰到好处地打在饰演阿庆嫂的演员的身子上。那是从样板戏委员会临时出演的女演员,她后脑勺边盘着光洁的发髻,显得自然而干练,而手里则别着一把“革命”的手枪,象征着手刃敌人的英武身段。对这出戏,我显得很专注,便和辛子趴在戏台下面,并没有随各自的父母靠在一米以外的木质长凳上。
  “辛子,你上次说刁财主是魔鬼吗?”我看了一两个身段,就变得不专注起来,转睛对着一旁的辛子悄声地说道。
  “当然是,就躲在幕帷后面呢。”辛子说完,还悄悄地对着我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映着舞台下投射的灯光,着实吓了我一跳。
  “那我们这就过去看吧。”我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会萌生出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几个长辈口中说的“人小鬼大”吧。
  “阿秋,你不要命了,刁财主长那么老长的獠牙。”辛子说出这话的时候,还不忘用手往自己的下嘴唇上边比划一下,顺手翻起嘴角下的两颗门牙,显得非常好笑,“他会吃人,你不相信我吗?”
  “我信,我信。”我随口敷衍了一句,却早就按捺不住好奇的心绪了,遂挪了一个脚步,准备往后靠去。
  我准备往戏台的后面奔去,本想着辛子能和我一道去,可他胆小,一颗细微而胆怯的内心全然埋葬在自己编制的谎言里面,就像这没有被灯光拍打到的单调的黑暗一样,变得期期艾艾的。然我纵使曾被妖鬼的骇文恸吓过,却仍不改一睹究竟的初衷。按照父亲曾害我试水的性子,我是非跳入这黑暗不可。
  后台只要绕着戏台一圈就能看到,不过我好像转了三圈才看见一丝明亮的影子。也许儿时的记忆会欺骗时光,也许懵懂的单行也会迟缓幻想,总之,我只一个人徘徊在空敞的坪地上,看到了黯黑之外的恐惧。因为戏台正前表演的外景是老家的观众,而后台的外侧,则是没有光线的稻谷地,中间只隔了一处一米左右宽的没有铺盖好的坑洼的泥土阡陌小道。
  我独自一个人踩着泥泞的小道默默前行,后边还伴着样板戏的歌声,传到有光亮的一处,发出阵阵热闹的响声,把所有的不开心都忘记了。每到秋收农闲的时候,大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围在一起看戏、唱戏、说戏了。而我不然,我纯粹去看个热闹。只是今天,我还揣着一个由辛子带来的鬼魅谎言,我得亲见刁财主那传说中的可怖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才把辛子吓到了。
  清凉的晚风温柔地吹在额头上,并没有觉得惬意,相反有一股凉嗖嗖的心情夹着恐惧的声音飘过耳畔。我走上戏台的后景台,上面空旷的一无所有,只有从隔着戏帘的远处有动人的声音穿过,转入脑海里面,不禁想到了另一个画面:
  那是一年前的夏日,我一个人躲在漫无边际的稻田中央,等待着一个熟悉的乡音渐入我的疲惫梦乡。我走累了,走到天黑的傍晚,走近渐黑的夕阳,看着夕阳落在青葱的年岁里面,映出一轮令人陶醉的绯红,我的脚步也歇了。等我的目光对着它的时候,一片稻谷没有了草色的清香,更没有与天空一样的金色年华。我的步履蹒跚,没有等来该到的人,却只有一个人默默地彳亍不前。稻谷的身子被我的脚印压弯,稻谷的影子被我的疲惫掩埋,而我还是无能为力,没有一丝微光的时代,我走上五十年,也走不出这个不再是梦的怪圈。
  我想呼喊,我想疾呼,我的发自内心,歇斯底里的宣泄,来自一次次划伤我的胳膊的锋利稻秆,它变成了没有呼吸,没有轮廓的黑洞,不住地刺伤了我日渐被吞噬的心。因为连我的身躯,我的脸,甚至我的回声,都准备消失在一望无垠,没有颜色的泥壤中去。
  “阿秋,你跑这里来干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加上一只宽厚的手掌放在我的肩上,听起来那么亲切。
  “爸!”看到面前的这个人,我不禁大叫了一声,挤出了刚含在眼睛里面的一滴泪水,父亲的出现拯救了我新生出来的恐惧和内心疲软的危机。也许这一刻,父亲会骂我,可能只是碰巧路过稻田的时候看见我。
  “快回去看戏吧。”父亲这一刻变得很和蔼,向爷爷似的。男人的一面要不就是威严的肃穆,要不就是把平静的微笑从刻意板着的脸上抖露出来。只因为不同的人和事,他们需要变换不同的表情罢了。我想到此刻,觉得自己作为年过而立的年岁,再次回忆童年时光的时候,不会是多此一举,反而亲切不已。
  “回去看戏。”我点点头,表示认同父亲的话。
  “不过,你擅自跑到后台,该罚你还得罚你。”父亲的笑容下,又藏着一面比戏台上的刁财主更可怕的严肃。
  “啊?”
  “看完戏,你还得照常把高尔基的《海燕》背给我听。”父亲字句铿锵的说,一把把我背在头上,让我的视角注视在屋檐之上,顿时变得高大许多。
  在父亲的背脊上远去,使我没有在那天晚上看到长“獠牙”的男人,这不知是幸运,还是遗憾,辛子说不清,我更说不清。只觉得那金色的稻香依旧迷人,却在晚上能听出可怖的声音来,就像两面人一样,让我背后一寒,身骨一阵刺冷。
  后来公社队长再一次对着大广播宣传《沙家浜》的时候,我摆脱了藏在心底无数次摇摆的恐惧,特意翻过稻谷地,循着脚印上粘着的泥土印闯进后台一次。那天,我躲在在幕帷后面,却只被他们哄笑着赶了出来。依稀记得有一个特型演员长得面目狰狞,像一个躲在深山的老妖怪,也正应了早就想一探究竟的传说。后来他兴奋地抱过我,蹭了一鼻子的墨水,才知道那是彩妆,是画上去的。
  “哦,原来是这样。”我愣愣地说,原来“刁财主”只是一个演员,也有喜乐的一面。反正辛子危言耸听的传闻不攻自破。
  
  我和辛子,阿虎常去那边,阿虎对样板戏不感兴趣,辛子则不然,他觉得演员的唱腔很好。我觉得那声音既不婉转,又不悠扬,有什么可听的。可算起来,那毕竟是当时公社唯一的娱乐活动了。大人们只是去观瞻那戏台下喜庆的人儿之中的热闹,我们也随着各自的家人去看个过场,其实我和辛子,阿虎不仅仅是去赶热闹,也是去戏台的周围玩耍。
  “看,润秋。我捉到一只蝈蝈。”舞台上的演员还是用卖力的身姿踱步,我和阿虎却在戏台后面的稻场边玩了起来。
  “阿虎,辛子没来吗?”我问阿虎,把他刚抓来的蝈蝈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着。
  “辛子不跟我们玩,他在看《红岩》呢?”只见戏台前面,辛子被他的父亲举过头顶,正跨坐在他父亲的肩上。辛子正聚精的用细指指着面前的“国民党”特务,大声地叫了起来。原来是“特务”的狰狞的笑声让底下的声音掀起了一股声浪,有的都大骂了起来。
  “该死的。”社里的“七叔”突然大声的喊了起来,他知道“江姐”要受刑了。
  “啊!”一声惨叫从舞台上响起,江姐的衣衫上被红色的鲜血浸染,嘴唇发白,眼看就奄奄一息。
  辛子已经捂住了眼睛,不敢在看下去了。我知道那次辛子哭了,他说这是他儿时看到的最失望的一次。江姐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却让坏人笑到了最后。大人们也义愤填膺的想冲上去,把那个“国民党特务”的衣领揪住,死死地不放。
  “别呀,我们只是在演戏啊。”这时“江姐”第一个冲出来,把底下愤怒的观众拉开。七叔这时也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呵呵,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和辛子走在公社旁边的稻田旁,看着旷野边上长满的金色谷子,把心陶醉在一起。虽说这怡人的景色让人痴醉,可社里的人们日子还是拮据。从小大姐就是一边劳动,一边干活,再一边读书。长大一些就会发现,不是谁都读得起书,不是谁都能管得饱饭。即便吃着大锅饭,可生活也不见得都过得好。
  “辛子,潮剧好看吗?”我走着走着,对辛子问起了前几天在公社看的戏。
  “好看啊,只是最后坏人赢了,我很失望。”辛子把头垂了下来,停下脚步,面带愁容的说。
  “那坏人赢了,会有人惩罚他们吗?”我不解地问,当时我只是和阿虎在戏台的稻田边玩蝈蝈,丝毫没有听到戏台上的任何一句唱词,只是模糊的感受到像大喇叭一样的传来的可有可无的声音。
  “会的,后来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辛子攥起拳头,义愤填膺地说。我却一边把稻秆叼在嘴里,表情显得轻松。
  “是谁惩罚了他们。”
  “是大队长!”辛子无比自豪的说。
  “啊?是我们公社的大队长吗?”我对辛子说,想不到大队长这么厉害。我居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就是长大了也要当大队长。
  “辛子,下次再演样板戏的时候,你带我去,好吗?”我对辛子说,我已经被样板戏里面的故事所吸引,尽管我还没有看过。自那以后,阿虎只是一个人玩蝈蝈了。他也觉得没趣,也成了样板戏的忠实影迷的一员了。
  那一天,我看完了潮剧《杜鹃山》以后,也学起了戏里的身段。轻轻地踮起脚尖,在里屋四周踉踉跄跄地踱着步。
  “阿秋,你在学什么呀。”大姐和爷爷好奇地问我。
  “你不知道,我在学雷刚啊?”我认真地说,不想受他们的打扰。
  “瞧你神气的。”大姐努了努嘴,“爷爷,我们不理他了。”
  爷爷却笑了起来,对我说:“阿秋,你学雷刚,是想学习他的精神吗?”
  “是啊,爷爷。我要加入铁血团,我要和雷刚一起战斗。”我骄傲的说。
  这段来自大革命的戏词,一直影响着我,以至于在我参军的时候,还不能忘却它。当然那已经是后话了。爷爷寻思我的长大的模样,也满意地抚摸着我的头,点上一支烟,沿着躺在座椅上笑着。
  
  【二】
  辛子的父亲是地区运输队的货车司机,他会开车,是辛子一直以来念叨的颇为威风的事情。我时不时地往他家跑,是为了和辛子一起坐在货车上去兜风。令人期许的寄托往往事与愿违,等我赶到他家的时候,总是看不见那辆货车。我把脸耷拉下来,凝重地看着辛子,都气得说不出话来。其实这事是我的不对,那货车是公共财产,自然不是辛子家私有的物品。货车一直在生产队里,归队长管着,只有辛子的父亲前去运输货物的时候,才会蹬上座驾室,把它的引擎点燃,一路奔往希望的方向。
  虽然辛子的父亲是开车的,但日子条件还算不错。辛子是他父亲的独子,先前有两个哥哥,前后都夭折了。听他父亲说,都是在三年灾害的时候闹的肚子,最后在他无比愧疚的眼睛里面撒手人寰。这都是好几年前的往事,被辛子这么一说,我突然有些同情他来了。
  “辛子。”我脸上挂着不好的神色,拥抱了他一下,企图安慰他一些,可我又说不好我的用词。
  “没事,润秋。过去了就过去了。”辛子好像很坦然,可我知道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始终会感伤的。
  几年前,我和辛子去了队里,总之就是瞎转悠。我去了大队里面的委员会,被里面机关的门卫撞见,我和辛子无一例外的被赶了出来。这是第一次撞见有身份的人,也是第一次有人对我不客气的说话。其实那不是我们几个小孩所能进去的,即便我长大了也未必进得去,因为那是办公的地方。我又去了宣传部,期望得到一点关于样板戏的一点消息。我看见大门前的一张张的大字报,上面写着一个个的名字,听辛子说,那是演样板戏的演员的名单,也就是所谓的光荣榜。可是父亲说,那曾经是用来辩论和反右的文字武器,看了会被扣上帽子。父亲想得远比我思考的严重的多,他一直不希望我去那个地方。转了一圈,我什么新奇都没看见,就吃力地盘腿坐在靠墙的石堆边上。辛子突发奇想,说带我去运输场,毕竟那个地方他的父亲常去,我只是希望着能见到他父亲开的那辆货车,因为我很少见到那高大的气派的东西。只有看不到又得不到,所以才会无比的希冀,等到一实现最近距离的东西,会变得一无所用。
  远处看到停歇的一辆货车,横亘在我的面前,着实威武许多。车前的两盏车灯像两颗硕大的灯笼,尽管没有发光,却颇有威仪的神态。货车是崭新的绿色,轮胎上尽管沾上了一些褐色的泥,也丝毫不减车子的威风。
  “你们来干什么呀。”突然我们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在车子后面用水管子往前喷洒,他戴着一头短口的鸭舌帽,像是军区的工作人员的帽子。看他的举手投足,想必他是一个爱车之人。
  “爸。”辛子突然叫了一声,径直往那个穿着绿色衣服的男人身边跑去,他就是辛子的父亲,一个简简单单的货车司机。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辛子的父亲老辛头劝诫的说,手依然拿着水管子,没有停下来。
  “叔叔,你带我们到车上去看看好吗?”我走到老辛头的面前,用渴求的语气对他说。我当时无比崇拜会开车的人,因为觉得他们掌握了最高超又娴熟的技术,用运筹帷幄的方向盘,在泥土边上留下一个长长的车辙印,让一辈子步行的目光都鞭长莫及。
  “那哪行,你们是小孩子,快回去吧。”他头也没抬,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说。
  “不,叔叔,你看我们长得这么高,怎么会是小孩子呢?”我和辛子踮起脚尖,像一个企鹅一样。
  “哎呀,你们两个不要烦我了。”老辛头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爸,只要你让我们在车上待一会儿,我们就回去。”辛子认真地说,把脸的神情参揉得严肃起来。
  老辛头才抬起头,仔细的端详着我们两个带着好奇心的小孩,长吁一口气,他表示妥协了。“只待一会儿,一会儿。”他也对我们没有办法。
  我和辛子吃力地爬到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面前的稻谷顿时像是在低吟着微笑一般,隔着窗对着我和辛子呼喊。老辛头点上一根烟,升起一团像迷一样的烟雾,把车窗微微地拉下,任窗外的空气吹进我的发梢,吹到困顿而又欣喜的眼睛里面。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拉动这引擎。货车发出震动而又厚重的吼声,像一个浑厚饱满的诗人一样望着沉睡的大地一样,在呼唤着每一寸他亲吻的面容。我和辛子望向窗外,这是我第一次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而辛子居然也是第一次在车上看着外面的一切,那面孔上流露出来的渴望的情绪和我一样。
  窗外被我们尽收眼底,而我们只是在车子的窗内,被它们领略。窗外有一株美丽的植物,有一片清香的稻谷,都是我们视觉下最美妙的一天。等到我和辛子从车窗外走下,才发现就那么一点时间而已,都没有享受完。
  没办法,在车上就是如此。但以后老辛头就不再载上我们了,因为他要运货。可是我觉得他是一个小气的人,毕竟运货又不是运到座椅上,可他说不方便带着我们两个小孩。
  老辛头开车开了十几年,直到八六年,他终于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货车,那是一辆涂上蓝色油漆的货车,有些难看,却又很实惠,这是方便他们做建材生意的。八几年,正值深圳和广东等地的经济开发,老辛头正是用了这辆货车,为辛子家带来了第一桶金,那个年代我已经在军区打篮球,而辛子也在县城念书,已经很少有了往来。
  没几年,老辛头把他的那辆货车给换了,而是换了一辆崭新的德国奔驰轿车。这在岑家埭可是新鲜事,没过几年就不再新鲜了。广东潮州几年的开发,先前的穷日子就过去了,穷人后来还留在岑家埭,而发了财的人就不再回来了。
  老辛头把货车的方向盘转到了轿车上,又把轿车的方向盘转到了一辆新的越野车上。不变的是方向盘,不见的是失望与贫穷,改变的却是一颗颗日趋膨胀的内心。我听说,在买了越野车以后,老辛头就变得不安分起来了。
  “但愿他们都别回来。”父亲是个守旧的人,他一直舍不得岑家埭,在潮州的山山水水之间,他一直忘不了这一绺绵延的风情。几年前,听父亲说起,岑家埭的老支书想动用挖机把当地的山给铲平,后来想到工程太大,一切都只好作罢。父亲看着被刨掉一个缺口的潮州小山,无比遗憾而又惆怅的唏嘘着。我想着过去那些年岁,即便我永生不打篮球,也不想看着这潮州的小村在我有生之年消失殆尽。
  辛子和我只是在童年的那段时间有所提起,长大了原以为感情就淡了,事实出乎我的意料,那时是辛子找的我,是想托我帮忙。
  “润秋,我想跟你说点事。”辛子在电话那头,声音迟疑了一下,可还是说了出来。
  “怎么了,辛子。”我那会刚退伍,从部队篮球队养好伤回来,来不及见辛子一面,他就打了电话给我。
  “我,我爸……”他突然有些哽咽起来。
  “怎么了,你慢慢说,你爸怎么了。”
  “我爸,开车撞死人了。”辛子说完,就在电话一头痛苦了起来,我拿着电话,也迟迟地说不出话来了,这是我听到的一声晴天霹雳,也是我儿时发小的第一声噩耗,就像春天的惊雷劈到盖着雪的茫茫草地一样,那样的彻骨与寒冷。我原本以为,辛子的父亲做了建材厂的老板以后,日子会变得好起来,没想到一辆车子会给他带来好运的同时,也带来了横祸,这些都是我这个旁观者未曾想到的。
  老辛头因为这件事做了牢,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狱,直到今天才从辛子的口中得知,他已在四年前去世。因为开车,把一切的风光都葬送。辛子曾经无比骄傲地坐在车里,我也享受着他父亲给予他的高傲的眼神。可那一天,我不再羡慕他们的生活,所谓光鲜亮丽的日子也只是一个空壳,金钱所带来的荣誉就像一堆泡沫一样。如果自己是个有心之人,远会约束自己,把金钱和身份藏好,像收藏一轴画卷一样,画完以后就从不外露了。
  “锋芒是暂时的,真心才能永恒。”这是父亲对我说的话,那会儿老辛头刚发财。我想,也只有父亲这样的人沉得住气。过了几年,父亲送我出了潮州,本来我有点赍恨他。因为我看着母亲和大姐的眼神,又看着父亲对我失望的目光,他们是那么的希望我能闯出在外头的一片天空。兴许我不再认为自己是个教头,教头只是一件写着可有可无荣誉的衣服。一次次地执教以后,才会珍惜失败的价值,一遍遍的深思以后,才会感受成功的不易。那会儿我终于觉得父亲送我去部队是有道理的,至少我从那里学会了打篮球,也不至于让之后的日子失望。
  
  【三】
  一片青葱的稻谷长在清润的泥土上,飘来了季节的阵阵凝香。树上,知了依附着褪了颜色的失去水分的树皮,像一个渴睡的懒汉,痴痴地享受着热忱的风声吹过,已经不怎么欢喜鸣叫了。记得那时候,我和辛子喜欢爬到一棵飘满香气的樟树上,把一只正在蜕皮的知了抓在手心。任他“吱吱”的叫着,也无济于事。我对辛子说,这叫“金蝉脱壳”。辛子不解,说如何得知的,我便说是《孙子兵法》,兵法太杂,其实我也不明其意,只是看书囫囵吞枣,遂听得一言半句,就出来现眼,可真是贻笑大方。每逢毒辣的夏天一过,便盼望着秋声拂过我心中激荡的涟漪,我肆意地在岑家埭的田埂之间奔跑,留下一段段不再追逐的脚印,上面踏着的是穿梭在岁月中的痕迹。过往,像逝水东去的河水,滋养了在岑家埭的春天,也润养了我今生的守候。
  秋天,稻子熟了。母亲和大姐就要到田地里忙出一头汗。那会儿还没有分田到户,种地是为公家的财产的奔忙。父亲和大姐他们是吃着大锅饭长大的,而我也是在吃着大锅饭的童年中慢慢成长的。
  “快,书青。你太慢了。”父亲旁边的岑七叔头上戴着草帽,一边割稻,一边催促着父亲。他们的背像一道弯弓一样,又像拿在手里的镰刀,俯身下去,是忙忙碌碌的呼吸。
  “这天太热了。”父亲对着七叔说,把汗擦了一下,又不间断地从脸颊上流了下来。这时候秋老虎又来了,热浪席卷着在稻田上边行走的每一个人。这时母亲额头上的汗水急速的流下去,滴到眼睫毛上,又滴到泥土上面。
  “妈,太热了,你歇会吧。”我从里屋拿了一块湿毛巾出来,递到母亲身边。我想母亲的手根本腾不出来,只是看着我笑了笑,没有擦汗。
  “来,我帮您擦。”我笑着对母亲说,让母亲把头靠过来,好让我帮她擦掉汗水。他们看着我,在阳光的直射下,笑起了一个温暖的酒窝,让我接受了一处没有炎热灼烧的内心涟漪。此刻我也看着他们,任阳光照在我赤裸的身体上,胳膊和背脊此时也被一丛汗水浸湿了。
  我赤着脚,让泥土的柔软填在脚面的神经,像海绵一样捎到我的心处。怪不得岑小江曾说赤脚在田地里面,是最舒服的一件事情,那时候我还厌嫌他,现在我也这样做了。
  阳光就像一道金色的利刃一样,刺痛着我在身上柔软的神经。我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又看着大姐和二姐的背后,突然领会到了一丝难受的痛楚。父亲常让我背李绅的诗,说只要看着这金黄色的热浪就能读出诗中的深长意味。我顿了顿,对着夹着的热风说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是一到食堂吃饭,我就变得没心没肺,在夹着大块蔬菜和猪肉,把饭粒吃的满地都是的时候,我就把在稻田里面的辛苦忘得一干二净了。
  大姐干完活,还要喂羊割草,最后才能把时间用来读书写字,日子就这样规规矩矩的占据着每一天。大姐也最有出息,她从不会把自己闲着,只要停下农活,就会捧着一本书,让眼睛得到一层精神的问候。可是一来二去,也累出病了。
  “姐,你说你每天这么累,就不要看书了。”我在大姐躺着的床边,在搪瓷杯上倒了白开水,递到她的面前。
  “阿秋,你帮我把那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拿过来,我想看看。”大姐喝完一口水后,又想看书了。
  “啊?大姐,你还看书啊。你现在可要养病啊,看书又什么用呢?”我这样说,引起了大姐的不快,脑门被她用手拍了一下,可一点都不疼,我知道大姐不会生我的气的。
  “阿秋,我可是你的姐,你敢不听我的话?”大姐眼睛瞪着我看,又噗嗤地笑了出来。
  “好吧。”我无奈地说道。
  大姐躺在床边,看了会书,慢慢地闭了眼睛。我悄悄地走出了门,急急忙忙地跑去食堂,想去淘一碗绿豆汤来。
  “润秋,又来偷东西吃了?”大食堂的岑师傅一看见我,就对我大声地叫道。我上次从食堂偷了一点肉吃,被他当场抓住。他恐吓我,小小年纪,偷东西要被批斗。我说吃点东西又怎么,批斗就批斗,于是来了犟脾气。他没法,兴许这就算了,可这次他说什么都不让我得逞了。
  “岑大爷,就许一次,行吗?”我笑着对他说,神情一点都不紧张。
  “不,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得告诉书青,让他知道知道,他的儿子有多造孽。”岑师傅不知道是真话还是假话,总之真的传到了父亲的耳朵。在我给大姐喝了绿豆汤的间歇,父亲一把冲进来拉住我的胳膊,任我怎么挣扎也摆脱不了。大姐被吓了一跳,碗都没拿稳,瞬间摔碎了。
  “好小子,让你照顾你的姐姐,却去食堂偷东西吃。”父亲一把粗大的手打给我,我接受了他的恨意。
  “爸,你别打阿秋,是我要喝绿豆汤的。”大姐在床边爬起来,为我辩护道。
  “你别说话,现在没你的事。”父亲一句冷冷的对话就终止了大姐的声音,气氛被冷冻了,初秋变得像冬天一样。
  大姐嗫嚅了几下,好像要说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爸,你别责怪阿秋,其实,其实……”大姐顿了顿,看了看父亲,又低下头,“其实,我没有生病。”大姐不仅欺骗了父亲,也欺骗了我。
  “什么,你没生病。你那天不是没有力气了吗?”父亲不解的看着大姐,一脸困惑而不安的说。
  “那是我不想干农活了,所以用生病找的借口。”大姐这样说,我才恍然大悟。我不知道大姐哪想来的鬼点子,用这种低劣而又保险的借口得到了一次宝贵的休息。大姐本是个规矩的孩子,她很小就干农活,在我眼里她根本不怕累,想不到她也有为生活妥协的时候。她不像我满脑子机灵,想为自己的好处开脱一些不必要的要求。我想个中缘由,只是大姐太爱看书了吧。
  父亲气得走出了里屋,把门甩出很响的声音,吓了我和姐姐一跳。当天晚上,我和大姐都没有吃饭,这是父亲一贯的惩罚方式。母亲和二姐对着我都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为我求情的意思,这次和父亲的冷战一直持续了好久。
  
  隔年的春天,公社旁又开出了满枝的茶花。我折下一枝,任芳香的气味沁入我的鼻息,享受到了整个季节最亲切的问候。我站在一片干枯掉又已经破开枝头的树旁,开心地喊着:“春天,我来了。”
  “辛子,我们来进行插秧比赛吧。”我卷起裤脚,赤着脚,把腿插在柔软的装满水的泥土当中。手里拿着一株株青色的秧苗,高兴的对着辛子说道。
  “好啊,比就比。”辛子也把脚伸进土壤里面,跟我骄傲地说道。
  我试着倒退几步,水浸满了我的脚后跟。我感到了那一丝丝水波流到我身上的凉意,这是春天给我带来的安详的感觉。我没等辛子喊开始,就抓起一把手里的秧苗,拿着一只手里的几根就插了下去,细小的水面扬起了点点的波纹,把蝌蚪游动的方向给弄乱了。
  “阿秋,你作弊。”辛子对我说道,我并没有理他。
  “辛子,快啊,你赶不上我的。”我没有理会他的那句话,转而提醒他已经慢了我好几个脚步。
  辛子的脚步很慢,但也插得很稳。我随手插着秧苗,尽管速度很快,却都是没有样子,到处东倒西歪的零散的立在泥壤上面。此时辛子离我的背影越来越远,我马上取得了胜利。
  “怎么样,辛子,我比你行吧。”我得意地在他面前炫耀,他理都没有理我,继续弯着身子,把剩余的几株秧苗仔仔细细地插在土壤里面。
  他一路上都没怎么搭理我,我知道我做了弊赢他,但也不至于这样对待我。他在一座废旧的祠堂边上停了下来,边上有一棵枯干的老槐树,像一个被遗弃的老人一样,枝干上镌刻了丑陋又干裂的树皮,扭曲地生长着。也许也根本没有生长,树叶已经掉光了。槐树边上,有一口老井,一棵废弃的老井也像是这棵老槐树的伴侣和影子,年老的身子躺在那里,已经没有人驻足于此。我曾听得那传说,说这地方最迟也是晚清的,民国时就闹了点灾,这人家就没在存在了。小时候,我相信这些连篇的鬼话,只怪我对志怪的好奇总是来者不拒。可长大了些就把这传说给推翻了,这不是岑家埭的小户人家吗?只是没人居住而已,晚清的说辞根本就是满口胡诌的。
  辛子看了看井口,在它的身旁坐了下来,眼睛痴痴的看着前方。上面有一轮夕阳挂着,像云端上的诗人一样,照射这一处安静的金黄。我张开双臂,阳光照射在我的手上、衣服上、脸上,都被倒映的满满的,像偌大的影子附身在身上一样。我宁愿相信这是阳光最不吝啬的馈赠。
  “阿秋。”辛子做了一会儿,终于说话了,“你觉得这口老井里面会是什么。”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张口望了望,这是一口已经没有水的老井。里面的水应该是几年前抽干的,因为这家小户不住了,自然也不需要水了。
  “井里面当然是水了。”我自然而然的说,“不是,里面好像没有水。”我望了井口一眼,发现里面根本没有水,像被荒废的洞口塞满了孤独的寂寞,里面只是发出几声枯燥的蛙鸣。
  “不,里面有水,它能灌溉我们种的秧苗。”辛子固执的说,他硬要说里面有水。
  “哪有,你看这里面不是没有水吗?水是从天上落下来的,你真笨。”我对辛子的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那你敢对着这井口许愿吗?”辛子对我认真的说,我看着他的眼神,觉得他要给我一个最真理的解答。我闭上眼,在老井边上,许着能吃上一碗大肉,能天天过年的愿望。而辛子我就不知道他想着什么了,我想问他,他却一直不肯告诉我。
  秋天一过,我看着稻田上一排突兀的凹陷的景象,大感奇怪,那是我曾经插下的一排秧苗的地方。辛子对我说,他种的水稻长得很好,我种的全都死了。也许这一天,我知晓了速度并不是取胜的唯一途径,永恒的存在是坚持,那才是胜利。为此,我突然有些佩服辛子起来。那天,我问他,在老井面前许了一个什么愿望。他只说让种下的稻子能在秋天长得更好,仅此而已。
  辛子也不再去那口老井边游玩了,只有我和阿虎前去,因为我曾经说那里闹过鬼。谁都信了,只有我不信,其实唯一不信的只是被蒙在鼓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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