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忆昔往事
作品名称:教头 作者:甲申之变 发布时间:2015-06-26 17:19:14 字数:11132
我的童年,与篮球没有任何的联系,以至于每每想起这些琐事的时候,依然可笑不已。那时,父亲所在的房子依偎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下,按照老一辈所讲,谓之岑家埭。其实它不过就是一座矮小而闭塞的乡村而已,然这儿规格虽小,却也人文并茂。诗人和艺人只管听那山曲,饮那风情,和秋天的诗融在一起。而我却只是想着没有人约束我,没有人把我束缚在山里面,因为里面是我没有烦恼的童年。
【一】
我的出生,是岑家埭雨天的一道秋色。父亲给我“润秋”这个名字,不单单是在家谱上的厚望,也是寄予了我在秋天的树下埋下的写意。秋天,我未曾看到这个金黄色的影子,却始终让我失踪在这片硕大的倒影里面。
父亲,永远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出生在三十年代初的官僚世家,上过私塾,也读过洋学。至我出生时,他已年近不惑。我有两个年长我六七岁左右的姐姐,她们待我很好,是除母亲以外待我最好的女人。大姐小时候会背一些《女则》,后来这些成为封资的朽物,是要破四旧的,就再也不曾看见了。
父亲是很有文化的长辈,记得两个姐姐说父亲有嗜书的毛病,俨然是个书虫。然而我出生的那几年,父亲只隐约地叹道“时运乖蹇,书生无用”。遂只好在几年的拾荒纪念里面,扛起不情愿的锄头,因为他的初衷不改,所以对我的要求一直胜于我的两个姐姐。可自从被红卫兵闹了学校以后,我就算是失学了,反而落得一身轻松。在我十二岁时,大姐才重新参加了考学,而我却依然我行我素,把学问这点东西全然忘在脑后。在我读高小的期间,父亲为我拿来几本晦涩的文集,一本都没有看进去。从小我在父亲偷藏的几本厚厚的《粤志》和《史记》里面来回翻腾,我说那太古老的东西,谁爱看谁看。后来他要我背《郁达夫选集》,我也丢掷一边,反而在后山的一头和发小们玩得起兴。小时候,在父亲的生产队里面,和辛子一起在广播下嬉笑的玩闹,才是最值得回想起来的画面。
“看,阿虎。我们玩美式大兵吧。”我学起广播里面的英雄的样子,让阿虎演被志愿军“揍”的美国兵。
“不,我不演,让辛子演。”辛子最委屈了,也算他最没用,自然只能演美国大兵的角色。
辛子和阿虎开始争吵了起来,他们和我一样的年纪,是我隔壁村辛家和岑家的小孩。辛子的父亲是生产队的小队长,后来包产到户,南下打拼,用一辆小货车为他带来了发家致富的契机,也因为这辆车,葬送了他们一家刚建立起来的幸福。阿虎是个脾气执拗的小孩,和我同姓,算是本家,小时候常玩在一起,长大后却完全没了音信,这是我迟迟念叨不已的遗憾。
阿虎和辛子谁都不演美国兵,却把这个难堪的人物形象丢给了我。我也像模像样的演起了美国大兵,他们用竹枝折好的木柄当做枪杆,别在腰间,当做志愿军的武器。这时候,他们却把竹枝放下来,用不安的眼神一直盯着我看。
“阿秋!”我突然被一声震怒吓到,一旁的阿虎和辛子像兔子一样跑走了,瞬间没有痕迹。原来是父亲站在我的背后,他的身子很高,足足高出我几尺,他抱起我的力气也很大,用一只手拽住我的肩膀,我刚想跑,却丝毫动弹不得。
“不学习,又在玩了?”父亲责骂我,我还不服气。想跟父亲理论,却又没有确凿的说辞,只好乖乖认输。
回到家里,父亲拿着几本从生产队带来的苏联文学,他说看了对我有长进,我还是看不进去。我想到阿虎和辛子的身影,远比瓦西里耶夫的书本要亲切的多。没多久,我又偷偷地溜到房子的山后面去了,吹着口哨,一直到能听到自己的回声为止。
父亲从来拿我的顽劣没有办法,好在他从来只会斥责和教育,并没有打过我。算起来,他也会装作打人的样子吓唬我,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直往爷爷的屋子里面跑,祈求他老人家来“救”我。那时爷爷还健在,是个慈祥的老人,我最喜欢听他讲故事。一讲故事,我就会安静,安静了就会睡着,在我童年的启蒙中,一本枯燥的书终究败在了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头。当然对于父亲给予我的认知,终究是胜过我的爷爷,以至于现在我还感激父亲,我小时候不曾听话的样子已经改了过来,而父亲却已经老了。
小时候,父亲总像一个教头,因为他喜欢命令我,又喜欢训练我,最后就是呵斥我。他说,即使我没有了文化,依然可以凭借着本事闯荡。一双脚,可以行走大川,也可以用来吃饭。吃饭并不是用手,行走也是对脚下的认知,那是我最初的世界观,像一个细小的盲点被水分吸走,重新得到了诠释和解读。
【二】
七五年的夏天到了,我知道潮州的水又要涨了。父亲守在公社的河塘边,看着水里面的倒影,呈现出一个男人该有的样子,我看着水面,却看不到自己的勇气。
“阿秋,快,跟我到河塘去。”父亲再一次命令我,我不可能抗拒他这至上的声音。这是父亲教我游泳的经历,也是我小时候的梦魇,至少那一湾河塘看似美丽的靓颖,里面却是我无数次失败的水痕。
“阿秋,快点下水。”父亲又在河塘面前呵斥我,我光着身子,战战兢兢地在岸边踟蹰着,看着波光粼粼的青色的星点,无端地害怕起来。
老家的破败祠堂周围,是生产队的水河塘。河塘的水很干净,即便经过无数次的凫水,还是清澈的能见到河底的水草和莲藕。我从小就对水有抗拒感,阿虎笑话我,辛子也在一旁奚落我,我自然受到的心理上的打击,畏畏缩缩的我完全不是现在的样子,小时候再顽劣,只要是这个弱点,我注定被笑话无疑。
“快下来,阿秋。”阿虎赤条条的身子从河岸边窜下,顿时我的脸上是飞溅的水花。
阿虎吹着口哨,无比戏谑的朝我发出挑衅的声音。
“阿虎,你别得意。”我气咻咻地说,但在岸边,我只能这样。
“阿秋,别害怕,跳下来就没事了,水不深。”辛子游到我的身边,用手比划着河塘水上的皱纹,仰视着在岸边的我说。
我还是没有跳下去,看着他们在水里轻松的姿态,即便我很是羡慕,但畏惧感还是占据了我的上风,因为我不会水。而此时父亲的眼睛里面出现了无比憎恶的目光,他好像注视着一个胆怯的儿子没有勇气的面容,他无比的失望,他的失望胜过了他无数次的责骂,这仅仅是一个眼神而已。
我站在原地,赤身裸体地站着,任夏日的阳光盖在我的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肆意地接受它的恩泽。就这样,我让别人嘲笑了一个晚上。我躲到家里哭了,这是平生哭得最失望的一次。
晚上,父亲和往日一样,尽管生气,但没有把情绪撒在家里。我圪蹴在角落,没有吃饭,因为今天父亲根本就没有为我准备饭菜,这是他当天对我的惩罚。
“爸,你就让秋吃饭吧。从小不能饿肚子。”大姐梅萍在家里,算是十六岁的姑娘了,平时为我求了不少情,当然也没少被父亲指责。
“你功课做完了吗?”父亲指责着大姐,其实大姐已经学完了县立高中的两年学期的课程,现在又选择回到务农的生活。母亲总是宣言着读书无用的论据,我也鼓吹这是至理名言,因为我总是念不好书。
“做完了。”大姐只好把刚才的话咽了回去。
“你呢?”父亲又对二姐说。
二姐梅灵正在公社上初中,因为家境的原因,等到读完以后,父亲也会选择让她回乡务农。父亲一门心思放在我的身上,可我又不长记性,什么都学不进去。
“我正在读高尔基的《人间》,不过我习的不彻底。”
“把你记下的讲义给我看看。”父亲一脸严肃地看着二姐梅灵,让二姐说不出话来。
父亲看似满意地翻了翻讲义上的内容,他年轻时读过洋学,把最刻薄的学问的要求丢给了我们,所以每每想到这里,我对父亲有了一层恨意。
“你记错了好几处讲义,你把米哈伊尔写成米哈托。”父亲眼尖,指出了二姐写在笔记本上的字迹,“还有,你写的字不规范,太难看了。应该多写几遍。”
“知道了,爸。”二姐难受地夹着菜,使劲地用嘴嚼着,没有咽下去。
父亲说完以后不发一言,两个姐姐却也闷声不吭地吃着饭,不再为我说话了。父亲的神色总是这样,他的面容上带有与生俱来的威仪,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我不能抗拒。
“书青,你让阿秋吃饭吧。不就是玩水吗?孩子长大非得去游泳吗?”爷爷终于在一旁端下碗筷,向父亲说道。爷爷是这辈子最慈祥的老人,但为了我,他也会生气,而我对于他的情感还在一本本的小人书里面。
“爸,我让阿秋锻炼他的勇气。如果他能把平时胡闹的劲头用在这河塘里面,总比这样什么都学不会有出息。”父亲也急了,跟爷爷吵了起来。
爷爷的性格我还清楚的记得,即是我不吃饭,他也不吃了。他也来了犟脾气,父亲自然也拿爷爷没有办法,所以我在二老的神色中,低着头,用筷子蹑手蹑脚的把饭粒爬进了嘴里,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惹到父亲生气。这次,父亲也没有说话,但我分明知道他还在生气。
“胆小鬼,阿秋。”邻村的一个叫岑小江的小孩又对我嚷着,我在公社和他有几面之缘,可惜不是很好的玩伴。他平时喜欢光着脚在地里行走,说那是最舒服的土壤垫在生活的脚尖,可我觉得他就是一个脏小孩,自然喜欢奚落他。在公社,他把我的笑话传开了,他不停地朝我做着鬼脸,又极尽用我的丑态戏弄我,因为凫水的事情,我被人无数次的嘲笑,这次我选择了拳头。
“书青,怎么回事。”小江的父亲领着小江来到父亲的面前,父亲正抽着烟,看着他一脸错愕。
“书青,你看看,你儿子把我孩子的脸都抓出血了,他怎么能这么干呢?”小江的父亲已经来气了,指着小江被刮花的脸,不止一次的对着我父亲吼。父亲却一直接受他的骂声,没有还口,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怯懦,事实证明我是错的。
晚上父亲就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从辛子,阿虎嬉闹的地方抓了出来。“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我平生第一次收到了父亲的第一次有声的问候,霎时让我面红耳赤,父亲很少打人,但这一次也急了眼。在我能回忆的岁月里,这是父亲给我的印着声音的严厉教训。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父亲的眼神中充斥着凶光。
我手捂着脸,站着没敢注视他的眼睛,一直没有说话。
“你没勇气跳下那河塘,你活该受到这身窝囊气,你不配拥有这份勇气!”父亲的话打在我的脸上,一直火辣辣的。而辛子和阿虎站在一旁,也一直没有说话。其实打小江的,正是阿虎,我和辛子都没有参与。
【三】
我尽量竭尽所能克服自己的胆怯,朝河塘的泛着星点阳光的河水看去,波光上有一处金黄的影子。夏天的颜色是聒噪的,父亲和我一同光着身子,站在岸头的一段,他身子微微前倾,做了一个俯身探头向前的姿势,把自己和河水融为了一起,溅起一面湖水的清香。
今天,只有我和父亲去河水的岸边。父亲说,没有人注视我的狼狈,可以挽留我失败的自尊。看来这次,我是非跳下去不可了。
“快,阿秋。跳下来,水的姿态是柔美的颜色,它能接住你,我也能接住你。”父亲做出一个托举的动作,但我不知道在我跃起的一瞬间父亲会迟疑的把手缩回去?我向后退了一步,见到父亲再一次注视我那失望的目光,像一道残缺的月光一样,盯着我内心的星空的坑洼,一片狰狞。
“爸,你必须接住我。”我用乞求的言语向父亲哭诉,担心那深色的河水会瞬间吞噬我那细小的身子。
“放心吧,我会接住你的。你是男孩子,需要承担这份勇气,知道吗?”父亲说着,夏日的阳光照射他满是水的头发上,上面粘了一株水草,“别忘他们笑话你,就跳下来。”
父亲的鼓励让我再一次自责,我企图倒退几步,又闭上眼睛。在闻着岸边的水草散发出来的清香以后,我仿佛嗅到了夏日荷花给予我的舒缓的芳泽。我的身子向前慢慢的踯躅,步子迈的很小,小碎步像是让我走了一整天才能靠近河水里面。
“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觉得在我闭上眼的一刹那,我被身后的一股力量推倒,身子向前倾斜,落在了水中央。瞬间,我像一个铅块一样沉入了河底,和污泥一起,又浮了上来。
“哈哈哈……”我清晰地从水中听到隔着岸边的声音,那是辛子和阿虎,是他们把我推到河塘的河水里面的。我的愤怒和河水一起喝进我的嘴里,我扑腾着我的身子,企图抓住河水边上的水草,身子又向下沉去。
原来父亲并没有接住我,他只是在我的身旁慢慢地游动着他的身子,只是看着我狼狈的喝着一口一口的河水,灌入我无处安放的恐惧的神经。我害怕极了,无处不在动弹我的身子,企图用双脚和双手的摆动来划开水面的波纹,来向前游动。我再一次失败了,我觉得我会在水里窒息,受到平生最大的一次折磨。
父亲终于把我拉上了岸,我倒地只管吐水。身子根本站不起来,大口的喘气。然而父亲却笑了,阿虎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笑声让我格外的刺耳。我吃力的站起身,想攥起拳头和他打架,这个背后袭击我的小子,让我瞬间愤怒到了极点。
“阿秋,过来。”父亲命令我说,把我从阿虎和辛子的面前拉了回来。
我不说话,知道父亲的脾气。我对父亲的食言感到失望,也对阿虎的行为感到恶心。为此,我好几天没有说话,我把自己锁在家里,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咚咚咚……”里屋传来声音。“是我,阿秋,快出来吧。”是大姐梅萍在传我出来。
我拉开门,看见大姐正拿着从公社取来的年糕,微笑地站着。“阿秋,快吃饭吧,总不能饿着吧。”
我想也不想,没有拿着筷子就吃了起来。大姐看着我的样子,也嗤嗤地笑了。
“答应我,阿秋,别和爸赌气了。”大姐扎着马尾辫,用手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
“姐,怎么你也这么说。爸没有接住我,让我喝了好几口河水,我恨他。”
“恨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毕竟他是你我的父亲。”大姐像母亲一样回答我,“你知道吗?父亲对于你的期望远胜于我和梅灵,他会撒手,是因为让你独自在河水里面驰骋。”
“是吗?”
“是的,阿秋。”大姐笑着说,“我刚从公社回来,听到村里的大喇叭里面喊着你的名字。”
“啊?”我惊愕道,害怕自己的跳水的丑态又被人知道了。
“你别担心,我听到的是社里的大队长表扬你的事迹,说你学会了游泳。你知道吗,阿秋,一个男孩子克服软弱的最大的勇气来源于哪里吗?”
“不知道?”我盯着大姐的眼睛,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我喝了好几口河水,那味道足以让人作呕,我完全不会水。
“你的无法逾越的鸿沟,这是你最害怕怯懦的内心。只要越过去了,就什么都不怕了。”大姐站起来,捧着一本书,把它放在我的手心,这是一本《八十天环游世界》。
大姐是个热爱智慧的女人,我知道她始终无法放下她的理想。在家务农割草的日子足以让她疲惫,有空时,她习惯于用书本来解乏。而我就不同,我会喜欢用在绑稻草人的时间来嬉玩,也不愿意用在读书上。我没有念完高小,就也随着他们一起务农。至于二姐,总是对大姐有所抱怨,她们俩有共同的爱好,却是不同的性格。大姐梅萍沉稳内敛,二姐梅灵却心浮气躁,只要心不顺,梅灵喜欢把气撒在我的头上。
“阿秋,你把我的钢笔偷到哪去了。”我不知道二姐为什么这样说,我根本对她的苏制钢笔不感兴趣,她说她夹在一本厚厚的字典里面的,却不翼而飞了。原因就是我的多嘴,让她怀疑到我了。
“二姐,我没偷你的钢笔。”我辩解道,抱委屈状向她说。
“不是你偷的,就是萍偷的,你说你把我的钢笔藏到哪去了?”二姐依旧不依不饶,话语中带着刻薄。
二姐的钢笔是县里的舅父送给她的生日馈赠,她说这是她最珍贵的礼物。她的愤怒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一天,父亲也知道了这件事情。为此我好多天没有说话,大姐也一样板起脸,没有说话,显然父亲把我和大姐当成贼了。
二姐的钢笔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但也不至于怀疑到我。直到某一天,我在大姐的里屋的方桌子下看到一支熟悉的钢笔笔套,上面镶嵌着黑色的漆画,好像是用阿拉伯文字镀上去一样。
“谁偷了钢笔,就站出来,不然我把他送到大队去,让他接受公众的检讨。”父亲坐在椅子上,用家长特有的语气把我们几个召唤到一起。我们一字并肩地排开,只是相互看了几眼,又把目光对准地上,谁都不敢注视父亲。我的心情其实无所谓,但对父亲的眼神多少有些忌惮。而大姐却害怕极了,又看了看我,才慌慌张张的从自己的花格子衬衫中拿出一支刻有俄文字样的钢笔,放在父亲的面前。
大姐很爱这支钢笔,据说这是她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情。她羡慕二姐拥有这份礼物,而自己却无法享受。她的成绩比二姐好,却要受到父亲的冷漠和自责,她难受得流下了眼泪。
父亲一把抓住了大姐的胳膊,那力气足以让一个女孩的细小的臂膀扭曲的变形。她痛苦地叫出了声音,家里面一度冰冷到了极点。母亲愣住了,没有说话,看着家里突如其来的紧张局势,她也手足无措。
“我必须把她带到大队去,这孩子从小这样,将来怎么做人。”父亲的样子,让我一辈子记忆犹新。他让人发冷的表情一直镶嵌在大姐的脑海,以至于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书青,你别这样,她是你的女儿啊。”母亲过来一旁拉架,怎么也拉不开父亲,父亲不管说什么也要把大姐送到大队去。大姐哭了,哭得让我心酸,她的哭声把家里的所有寒冷都足以颤抖,那样子足以让我的内心发冷。屋子里面充斥着哀嚎的声音,还有无法停止的哭泣和冷战。我这辈子也不会做偷窃的事情,即便在家里,也是一样,原因就在于此。
二姐胜利了,她算是找到了属于她的钢笔,可我没见到她应有的笑容,相反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我慢慢地回到里屋,看着桌子上被翻乱的书本,用手靠住脸腮,像一个爱学习的书生一样翻了几页干得发了霉的文字,主人公因为偷窃别抓,被酷吏杀死了。我突然心神抽搐起来,一脸愁容和阴翳戴在头上。
我的两个姐姐为了这件事,好久没有在一起看书,更没有说上一句话。或许因为彼此的嫉妒,也许因为相互的心结,等到失望来临的时候,也许更能依靠在一起。
大姐的手被父亲拉折了,被送进了医院。她一直哭个不止,眼睛都哭肿了。我和二姐站在医院里面,本想着安慰大姐,却一直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对不起,萍,这件事就算了吧,我不计较了,你是我的姐姐。”二姐梅灵虽然很不情愿,在母亲地陪伴下,她还是来医院看望大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二姐违心的话,但我想她此时说的话是真诚的,像是终于也被大姐的情绪感染一样,她的哭多少是大姐的安慰。
“不,是我不对。父亲说得有理,我再喜欢这支钢笔,也不该据为己有。可惜我只手怕是不会好了。”说完,大姐又哽咽了起来。
“大姐,我给你剥个荔枝吧。”临来的时候,母亲托我带来了岭南的荔枝。南州的七月,这晶莹的白色甜脂最能融化冰冻的隔阂,但大姐是不会跟我有矛盾的,即便有,她当天就会原谅我。
“谢谢你,阿秋。”我把剥好的荔枝放在她的嘴里,她的右手无法动弹,我喂他的时候,她倒像个孩子。我不明白父亲的手劲会如此之大,以至于在心理的伤害远大于肌肤所感知的疼痛。
父亲在医院的过道上抽着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频繁地点着一根又一根的烟,他其实没有酗烟的习惯。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父亲喃喃的,不知他是心痛大姐的骨折的过失,还是因为这件小事所带来的影响,让我一次次刺痛。
大姐的手几个月后就康复了,但心里却永远留下了阴影。
两年后,大姐去了县城,我一直跟在她的后面,形影不离,我舍不得她。我担心大姐这一去再也无法回来,因为那一年,高考恢复,大姐如愿考取了大学,而为了大姐的家用,二姐却再一次失学了。
“姐,这个你拿着。”二姐把过去的那支苏制钢笔拿到大姐的手里,看了她一眼,又失落地回过了头。这支钢笔曾经给两个姐姐带来相互的敌意,如今却让她们重新释然,也许此时,一件物品顶多是无用的装饰,感情才是最真挚的寄托。
大姐攥着这支钢笔,内心无数次翻腾,心情中居然掀起了一丝感伤。“不,梅灵,这支钢笔,你还是拿着吧。”
“大姐,我用不了它了,希望她能给你的将来带来好运。”二姐看着大姐,无比失落地说。二姐说,她羡慕大姐的生活,因为县城里面的高校是她一辈子无法企及的遗憾。
大姐拿着钢笔,感激地看着二姐,流下了眼泪,染湿了双腮上的每一寸感情。我再一次看着大姐的流泪,不知道会是暂时的分别还是永久的距离,我也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大姐去了县城,就再也无法跟我联系了。
“姐,你还会回来吗?”我对大姐说,眼睛里却落进了沙子,怎么也吹不走。
“阿秋,我会回来的。我去县城,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大姐安慰我,我却没有一点喜悦的神色。大姐拥抱着我和二姐,用哽咽的声音代替了对话,一直就这样拥抱着。那个夏天,我总觉得很美,但是却又像一层淡妆,给我一丝清浅的忧伤。大姐也拥抱着父母,此去一别,算是最后一天留给了岑家埭的山水,潮州的过去,被一页感伤带走了。
大姐带着二姐的钢笔,给她带来了好运。而我也在那个夏天,亲嗅着一湾清水的河塘,不再害怕那一跃的慌张,飞溅起来的水花,把我和影子留给了童年。我终于学会了游泳,父亲说,你现在不吃苦,将来还怎么吃苦。这时的父亲看着我,笑起来居然多了一道皱纹,我知道,两年前父亲还没有皱纹。
【四】
爷爷是个厚道的老人,我出生时,他总喜欢抱我,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孙子,家里唯一的男孩。记得小时候,我有一次在他的胳膊上睡着了,昏昏沉沉的尿了床,把他的手臂和衣衫弄得遍身都是。奶奶说,老头子洗过了身子还有一股子怪味。
爷爷像是有一些文化,识的好些的旧体字,他说这些字比他的年纪古老的多。敬神,惜文,字体是祖宗的文化,我的名字也是大有考究,“润秋”便是敬秋之意,可我不得其意。我总觉得我就是一个乡间小孩,不学文,也不学武,只求那一亩田垄上有我快乐的逍遥,那便是最好不过的事情了。可是尽管不喜欢目视着这文字上的点点滴滴,对于听觉上的享受,我每每热衷。常缠着爷爷的衣服,被他抱在怀里,用胡茬扎着我细嫩的皮肤。听他讲一些名人传记,亦或是战争烽火,还是志怪神仙,我都高兴的不亦乐乎。因为听故事不用动脑,只管开心就行,爷爷看着我高兴,也就把他的几乎掉光了牙齿的嘴巴扬起,大声的笑了出来。
“看,阿秋。”爷爷手里又拿着一本印着图片的《三国演义》的小人书,一直在我眼前晃悠。我不管那两角一本的小人书有多少魅力,概因为那一张一弛的文字与图片,与景与物,都能把我吸引进去,无法自拔。
“爷爷,庞统最后为什么会在那个坡上被杀呢?他不是很聪明吗?”我那时只有九岁,不知道三国里面各式纷杂的人物,却能对每个人物的死都心有余悸。我读到了关公的死,也失望的看到了郭嘉的死,现在又看到凤雏死了。
“因为‘落凤坡’。他就得离去。”爷爷低头靠住我,用手抚摸着我光滑的脑门,微笑着说道。
“那什么是‘落凤坡’呢?”我眨着眼睛,看着爷爷,一脸的不解。
“因为刘璋的军队把他看成了刘备,刘备是君,他是臣,所以在这个地方,他成了不可避免的牺牲品。”爷爷用一种让我无法仰视的神态和举止说道,我第一次感受到一个长者的博学,让我的内心激荡起了对这个古老的世界的新的认知。
“那么,‘凤雏’是一个鸟吗?”
“不是,‘凤雏’就是‘凤雏’,他是庞统。”爷爷微笑着纠正我的错误。
“不,爷爷。爸爸说那是一种鸟,是一只长满鲜艳羽毛的鸟?”
“哈哈哈,你爸爸哪里晓得是《三国演义》啊,你说他是鸟,那就是鸟啊,我的小阿秋。”爷爷听到我的话,也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每次看小人书,就会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像一个博识之士一样,变得有情趣起来,可这又惹来了二姐梅灵的不高兴来了。
“阿秋,以后你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书放在我的屋子里来了,看得烦死了,都是些小孩子家家看的。”二姐看着她温习功课的桌子上摆满了我的书,马上就来气了,顺便把我的一本《长坂坡》扔到了地上,显然是故意的。
“姐,你太可恶了,我告诉爸去。”
“你尽管去叫吧。”二姐神气地说,丝毫不把我的话放在眼里,她就坐在我四方的书桌边,把我的书换成了《罪与罚》,安静的阅读了起来,任清风吹着她的双尾辫,也一动不动。我临走的时候,她还不忘给我做了个得意的鬼脸。
父亲进来里屋,就一并把我的几本连环画扔到了垃圾堆。他说这些是没营养的精神实物,是要破四旧的。可是父亲老谋深算了一招,我也精明了一回,在他扔掉了三本连环画时,我又偷偷藏了几本,而这事爷爷也有参与,因为绝大多数是爷爷帮我藏的。
“爷爷,你再给我讲一个故事,好吗?”我被爷爷搂在怀中,笑着央求,“我绝对不跟爸说。”
“阿秋,你看梅灵在看好些书呢。你也长大了,要多识字了,这些小人书将来没多大用处?”爷爷突然一本正经地说。
“那什么是有用的呢?”我不解的看着爷爷,把眼睛瞪得老大,像浑圆的玛瑙一样透着光。
“阿秋,我把我的书借给你看好了。”二姐梅灵还在做作业,在一边向着我打岔。我知道她的那本《罪与罚》快看完了。可我不想看那些所谓的“高尚”的书,我是一个只顾着在天马行空的思维里面跳跃的小孩,才不懂小说里面的人情世故。
“爷爷,你快给我讲故事吧。”我再一次乞求爷爷,并没有理会二姐。
“切,爱看不看。”二姐把手一挡,用她的书盖住她的作业本,不再理会我了。我知道她在赌气。
“哈哈,阿秋,你知道吗?这叫男女授受不亲。”爷爷指着我俩,突然大笑了起来。爷爷的牙齿有个缺口,一笑起来就露风,所以他只好收敛着笑了。
“爷爷,你怎么也取笑我。是阿秋不爱看书呢?你怎么不说他啊?”二姐突然向爷爷发炮来了,我知道她此刻的委屈,却喜欢在这个节骨眼上火上浇油,我顺手就做了一个鬼脸,算作当初她取笑我的回赠。
二姐哭了,负气地走出里屋去了。我和爷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好安静地坐在那里自顾着看小人书了。爷爷也自顾着解乏,在一旁念叨着什么。
“爷爷,你说赵子龙真有这么厉害吗?”我看着《长坂坡》连环画的扉页,带着疑惑问他。说实在的,儿时的记忆总会模糊又高大,因为爷爷一副满口文绉的说辞,让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渊博的人。后来却听父亲说,爷爷只是读了三年的私塾而已。经父亲这么一说,那高耸的记忆像从云端瞬间坠落下来。但爷爷对于我懵懂时的说教,却是记忆犹新的,他的胡茬上的说辞就像温暖又慈祥的春风一样,为我吹进了知识的柳叶,以致于带着文字的清香在童年萦绕。直到若干年前爷爷的过世,我一直耿耿于怀,心痛不已。
“看那边,赵云直闯敌阵……”爷爷突然像一个说书先生似的,讲起了《长坂坡》里面的词。我放下手里的连环画,入了神,一直没有脱壳,这是我儿时听过的最好听的故事。
“阿秋,看那前面黑洞洞……”爷爷突然又说起了《说岳》里面的故事,我也跟着念唱了起来。
我完全被爷爷的情感代入,把他的性情植入到我的性情里面,像是感知了最熟悉的曾经一样。我记得爷爷说起过,他小时候最喜欢听粤剧和说书的段子,他喜欢被他的阿妈抱着,在摩肩接踵的喝彩声中,一起拍着那不怎么厚实的小手,和热闹的街景融在一起。只是因为打了仗,村子里面已经物是人非了。等到逃难的人流荒一过,那山还是那山,那水还是那水,而那人在山水的命理下,又开始兴旺起来。
“那后来怎么样了。”二姐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在我的背后,像一只幽灵般的黑猫一样冷不防窜了出来。
“后来,高宠被滑车刺死了。”爷爷一本正经地说,眼睛里面仿佛闪烁着泪光。
“啊?怎么会这样。”二姐突然这样感慨。
“是啊,好人都这么短命。”
“那岳飞后来怎么样了?”二姐又饶有兴致地问道。
“岳飞,也死了。被奸臣秦桧杀了,冤屈的大雨像磅礴的满江之泪一样,卷进滚滚的洪流里面。”爷爷突然激动起来,在我的面前,第一次看到爷爷那呼之欲出的膨胀的情怀在灼热地燃烧,仿佛要把心掏出来一样。
二姐没有眨眼,一愣一愣的。
“姐,你不是说,这是都是小孩子家家读的书吗?”我突然对二姐的出现颇为怪异,笑着调侃她。
“哦。我就是随便听听。”二姐不知为什么,脸红了起来,我知道她在撒谎。
“姐,你撒谎了。”我认真地看着她说。
“不,你才撒谎呢。你听你的故事,就不许我听了。”
“呦,你终于不看你的书,看我们的小人书了,哈哈……”
其实二姐并不排斥我的小人书,她先前斥责我,只是她的面子和父亲的怪詈作祟,让她有了欲罢不能的失望。经此一说,我像被爷爷开了窍一样,会变得欢喜阅读,而二姐也照着父亲的任务,把《罪与罚》囫囵吞枣的看完了,准备在爷爷的膝下,听他娓娓道来的说书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