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乞力马扎罗
作品名称:离你有多远 作者:麦晓杰 发布时间:2015-06-28 07:33:45 字数:4884
午夜,阳子被一阵兵兵砰砰的声音从梦中惊醒,他打开床边的台灯,起身走到楼下的客厅,只见一身黑色亮片的肖冉站在餐厅的吊灯下,将一堆颜料任意地泼洒在一块洁净的桌布上,拿着厨房的筷子勺子还有锅,在桌布上涂画着什么。在杂乱的颜料中间,是一粒刚刚刚刚长出嫩芽的种子,叶尖上悬垂着一粒晶莹的水珠,欲坠未坠,惟妙惟肖,仿佛是从桌子上长出来的一片新叶,闪烁着肖冉的泪珠。
看着肖冉纤细的手臂在那堆杂乱的颜料间来回摆动,阳子不禁呆住,刹那间,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某个画面,母亲一手拎着酒瓶,一手两指夹着酒杯,赤脚在屋子里旋转,一头乱发,满脸憔悴。他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却久久不能入眠。
他想起曾经,他和我还有肖冉三个人一起,在一个烈日日炎炎的夏季,攀登小镇里那座最高的山峰。那时,他的心就像是小镇里那座积雪常年不化的山峰,一半是千年不化的冰雪,一半是杂乱的荒芜,他想着想着,脑海里不禁出现了我的影子,清晰的就像是在眼前,我的声音似乎就在他耳边回旋,他伸出手臂在寂静的夜里抓取着。我站在他眼前,他的手臂穿透了我的身体,伸出手臂,想握住他的手掌,却什么也握不住。他一脸悲戚,我满心颓唐。他躺在床上,在夜色里圆睁着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我坐在他床边的地上,紧紧地捂住脸庞。
之所以有那次探险,是因为,肖冉看了一本名叫<乞力马扎罗的雪>的书,然后整天跟在我身后叫嚷着她要成为一只雪豹,要爬上世界上最高的山峰。然后计划着离家出走,要去印度。
那时,我问妈妈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她只是笑说:“你还太小,和你说了,你也不能够懂得,等你长大一点儿,再和你好好说。”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看过那本书,所以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明白,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只是依稀地从肖冉那里知道有一只雪豹,死在了乞力马扎罗的山顶上,那是印度一座常年积雪不化的很高的山,很多人都疑问,雪山上没有食物,雪豹为什么会跑到那里去。
肖冉,我的邻居,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在遇到阳子之前,妈妈总笑着说:“林霄,你和肖冉好得可以同穿一条裤子。”我从来没有都怀疑过我和肖冉之间的感情,我怀疑的是肖冉从来都没有将自己定义为一个女生,至少在思想上是这样。我和肖冉之所以如此要好,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和她在同一天出生,妈妈说,我出生的那一刻,太阳刚好破云而出,惊醒了林间歇息的群鸟,它们纷纷冲上云霄,阳光从窗户飘进来,泼洒在我满是褶皱的脸颊上,那一刻,她决定给我取名,林霄。
爸爸小心翼翼地抱着我,冲进院子,心奋地围着红枫树转圈,然后跑进隔壁他朋友圣约翰的家,打算和朋友一起分享他老来得子的喜悦,结果还没进屋,便差点儿和同样也抱着新生婴儿的圣约翰撞个满怀,两个老男人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四目相对,喜极而泣。肖冉从一出生便很不寻常,当两个老男人将两个婴儿并放在一起欣赏时,肖冉忽然侧着脸,张开了眼睛,紧拉着我的手指不放,将迷迷糊糊的我给弄哭了,她却睁着乌黑的眼睛看着我呵呵地笑。将两个老男人惊呆了。爸爸说,我是肖冉来着这个世界上看到的第一道风景。妈妈却说,爸爸想得太浪漫,因为新生儿的视力范围,没有那么远。我想象着,肖冉第一次看见的我,是不是就像天空的一团云彩。
后来,稍稍长大的肖冉常常紧拉着我的手臂说:“林霄,你知道吗?我们是双胞胎哟!”。我很想扑捉到她的眼神,然后认真地告诉她,双胞胎是指从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小孩。可是她向来没有一刻安静,我不是被她拉扯着在院子里奔跑,就是如同一个玩具一样,被她骑坐在地上,后来我只能断断续续地告诉她什么是双胞胎,结果她却仰头大笑,笑声如雷贯耳。她低着脑袋俯视着我说:“可是,我觉得你妈和我妈是一样的啊!”那时,我总是很自然地想起爸爸常说的一句话:“林霄,你不要总是试图将自己的想法转移到他人身上,也不要指望别人能百分之百地懂得你的想法,你知道,那时不可能的。”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肖冉的爸妈和我的爸妈是相当好的朋友,尤其是肖冉的妈妈沈阿姨,她非常地迷恋我的妈妈。当然,我所说的迷恋指的是女生之间的那种疯狂友情,她常常拿着她新发明的菜,跑到我们家,端到妈妈的眼前,让她点评,不分时间地点,也不管我妈当时在干嘛。肖冉的妈妈绝对是个疯狂的厨师,我记得很多个深夜,屋外忽然传来沈阿姨的嘶喊,拿着拳头猛敲我家的门。妈妈常常半夜匆忙跑去给她开门,然后她兴致勃勃地将我们全部都给叫醒,品尝她的最新发明。
以至于有一天,我和肖冉坐在屋外的梧桐树上,她甩着肥胖的粗腿,沮丧地说:“林霄,你看,我又长胖了。”
“生物老师说,女生在发育期长胖是很正常的啊!”我回答。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妈妈,我妈妈每天不停地从厨房制造出新的食物要我品尝,即使是瘦成面条的人,我妈也能将她养成皮球,这是真的,不信我们打赌。”肖冉一脸肯定,一定要说服我,她的肥胖是因为她妈妈的原因。
我记得小时候的肖冉顽皮的就像一只猴子,很多个下午,她拿着撑衣杆站在她房间的窗前,敲打我书房的窗户,在我身后的玻璃窗上划出刺耳的声响,然而,我一转身,只见她已经从对面的屋子爬了过来,贴在窗户上敲打。我打开窗户,她顿时扑到我身上,将我当作一棵树来攀爬,或者将我当做一面皮鼓,将我狠命敲打。那时,她瘦的就像一根面条,我大喊救命,妈妈们匆匆跑来救场。肖冉妈妈则看着我们笑道:“霄霄,你看,你怎么能这样瘦弱,是不是你妈妈平时没让你吃好,这样吧,以后,我来负责你的一日三餐。”
“好耶!”肖冉从我身上爬起来,在书桌旁的空地上一蹦三尺高,我记得,那地毯上曾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猫,麦色的毛,海蓝的眼睛。我的牧羊犬常常从那只猫前绕开,后来,那只猫没有了毛。有一天,肖冉在那只猫旁摔倒了,她看着地毯上的猫问我:“林霄,你看,这地毯上的猫怎么没有了毛?”我看见我的牧羊犬耷拉着耳朵,摇了摇头,然后走出了书房。
肖冉的妈妈,我称她沈阿姨,她常常拍着我的脑袋说:“霄霄,你又喊错了,你不可以喊我阿姨,你看,我看起来就像你的姐姐,你应该喊我姐姐。”
我总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干笑,后来和妈妈谈到沈阿姨时,总是用肖冉她妈来代替。妈妈总说我不礼貌。
曾经的肖冉就像是盛夏正午的太阳,烈焰如火。现在的她,如同黑夜里的月亮,清冷温凉。
那个夏日的午后,知了在窗外的树枝上嘶鸣,我趴在地上玩拼图,肖冉背着一个大包忽然冲进我的房间。将躺在门边的拳套一脚踢到我身上,然后叫道:“林霄,陪我去爬山!”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她,她的一头短发湿哒哒的贴在额头上,气喘吁吁,满脸通红。硕大的背包压在肩上,就像蜗牛背着它的壳。
“不去!”我将脑袋转向另一边。
“去不去!”肖冉双手叉腰站在我的床前,两条浓眉拧在一起,如同两根钢丝,她的眼里是不可否决。
“去!”我从床上爬起来,抓了件外出的短衫,向卫生间走去,回到房间,只见刚刚那拼到一半的拼图,凌乱的散落在床上。牧羊犬,可怜兮兮的蜷缩在墙角,半垂着眼眸,大气也不敢粗喘。
“林霄,你干嘛老玩些女孩子家家的东西!这拼图有什么好玩得,值得你浪费这大好时光,躲在屋子里不出去。”
我从来不试图向肖冉说道理,就像妈妈从来不和肖冉的妈妈说道理,我曾试图尝试,结果肖冉整整缠了我一天,要我把话说清楚,结果我怎么也说不清楚,还是妈妈来救场,说:“肖冉,你别和那小子一般见识,如果他能像你这么聪明伶俐,举止得体,我也就不花费那么多的脑细胞在他身上了。”
肖冉听完妈妈的话,立即从怒目而视转为喜笑颜开,连连摆手说道:“林霄,这一次,我就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如果再有下一次,我决不原谅你,说着就如同一阵龙卷风夺门而去。”
我感激地向妈妈飞去,送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妈妈连声说道:“林霄,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女孩子的心思呢?”
“妈!”我叫着:“那肖冉是女孩子吗?”
妈妈只是微笑着摇头,问我:“晚上想吃什么?”
自从有了那次的教训,后来,我从不和肖冉正面冲突,所以即使那次,她吓坏了我的牧羊犬,打乱了我花了整整一上午才拼到一半的拼图,我只能苦笑,拉着她赶快离开我的房间,以免造成更大的损伤。
我在距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我看见了阳子,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山坡上那棵榕树下,仰头看着树梢,身上闪烁着零碎的阳光,安静的就好像一只睡着了的海狸。他肩上海盗背包的拉链,在阳光下发射出刺眼的光芒,如同钻石的光芒。
我被肖冉搅动的不得安宁的身心,在看到阳子的那一刻忽然凝固成秋水,微风吹起涟漪,点点染染的光晕。我和肖冉说我看见了一个朋友,叫她在原地等我一下,然后向阳子飞奔去。
“你不在墓地,在这里干嘛?”我站在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满目的树干和杂乱的树叶。
“我在看知了!”
“知了有什么好看的!”我说。
阳子盯着树干说道:“你知道知了为什么那么拼命的嘶叫么?”
“因为它很讨厌!”肖冉不听话的跑过来,倒是在我的意料之中。
阳子抬头看一眼肖冉,然后继续看着他的树干,保持着沉默,不再讲话。
“肖冉,你先去勘察一下路径,想想我们走哪条路最好,我马上就来。”我推着肖冉说。
“干嘛!我妨碍到你们了吗?我偏不去,我就要在这里,林霄,你有什么事,是我可以不知道的。”肖冉倚在树干上,低着头看我。对于她曾经长得比我高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每次沈阿姨看见我和肖冉在一起玩耍,便会忽然冒出来一句:“哟!霄霄,你怎么长输了,怎么冉冉比你长得高。”
一个小孩子的自尊心总是很敏感的,为此,我躲着肖冉好多天,后来知道了原因的妈妈蹲在我面前说道:“傻孩子,这是很正常的啊,女孩子的发育期比男孩子早,一开始,女孩子是要比男孩子长得高,过一段时间,你就会超过冉冉了,冉冉只是暂时比你高,将来你却永远比她高,别躲在这里啦,在不出去,冉冉就要将我们家的们给踢破了。”
我一直对妈妈说的话从不怀疑,可是妈妈说的那过一段时间,却是几年。肖冉靠在树干上看着我的时候,她仍然比我高。所以我说帮她背包的时候,她将胖嘟嘟的手放在我的肩上说道:“林霄,算了吧,我怕这个包将你压成了馅饼,以后就没有人陪我玩了。”
有一段时间,每天睡觉前,我都会向上帝祈祷,希望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睛时,会看见我长得很高很高。可是,上帝很忙,就像爸爸一样忙,忙得没时间管我。
那天,阳子忽然站起身,拉着肩带向另一个方向走去。沿着山坡上的草坪,慢慢走上坡顶。
我冲过去,拉着他海盗背包的上的大拉链说道:“肖冉要我陪她去爬山,你也一起来吧!”
“林霄,你干嘛!有你一个拖油瓶我已经够了,你干嘛又要再找一个。”肖冉站在树底下挥舞着手臂大喊。
“好!”阳子说。
“真得吗?”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是,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知了为什么在整个夏天都那么拼命的嘶喊吗?”
“是因为,它的喉咙是口哨吗?所以一出声,就成了吹口哨”我说。看阳子沉默不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继续说道:“要不,知了们天生就是大嗓门,就像肖冉的妈妈一样。”
“林霄,你以为你知道!”阳子看着我,笑了,他笑起来,就像清风拂过涟漪,轻轻得,淡淡得,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他的笑容凄惶。
“那是为什么?”我问,有些难过,我不能给他他想要的答案。
“一个知了的幼虫在地底下要待几年甚至十几年才可以变成我们现在在树上看见的知了,而且,并不是所有在黑暗中挣扎过的幼虫都可以长出翅膀,飞向地面,让我们看见。并且,即使有部分知了飞到了地面,它在地面生活的时间也往往不超过两个星期,所以它们要在两个星期里,将所有积压的生命全部释放。”阳子仰头看着我,他带着宽大而厚重的帽子,即使在阳光下,我也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只看见在昏暗里有一双明澈的眼眸,散发着幽光,就像是黑夜里受伤了的狼。“我很想亲眼看看,知了到底长什么样子。”阳子说,声音如同从千斤重的石头下逃逸而出,硬硬得,凉凉得。
我怔怔地看着阳子,问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和知了一样,活在黑暗的地底下,所以我知道它。”阳子说这话时,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不知怎的,我的眼泪不住地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