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站在街角的男孩儿

　　自从那次在墓地遇到阳子后，我的素描本上，多了一双黑夜的眼睛，我常常不禁意地将本子翻到那一页停下，看着那一双眼睛陷入了泥潭一样的沉思，然后有一天，一双手忽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将本子抽了去。
　　“妈！”我猛地从沉思中惊醒，从凳子上跳起，大叫着抢过妈妈手中的本子。
　　我深刻地记得妈妈当时惊讶错愕的表情，她白净的手背上是三条见血的伤痕。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解释，自己何至于如此激动，就为了那个只见过一面的小孩子？
　　“妈！”我心里顿时生出深深的愧疚，合上本子，连忙去拿医药箱给她找棉签和酒精。
　　“你画上的那个孩子是你见过的吗？”我低头给妈妈的伤口消毒，贴创口贴，她轻抚着我的头发，她骨子里是一个典型的古国传统妇女。
　　“是得，上次我回来晚的那天，在墓地里见过他。”
　　“墓地？……”妈妈一脸错愕，“这孩子一直待在黑暗里。”她喃喃自语。她看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林霄，这孩子很危险，可能会走上歧路。”妈妈的脸上笼罩着忧伤，说得很轻，我却感觉向晚的凉风，穿透了我的皮骨，冰凉了我的心肠。
　　“什么危险？什么歧路？”我看见我的手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张苍白而瘦削的脸，那双黑夜一样的眼睛。
　　“林霄，如果你有机会再见到他，记得要将他带进阳光里，多给他一些色彩，否则，他可能会走向与人群相悖的方向，越来越远。”妈妈看着我，一脸的忧伤，我趴在她的膝盖上，亲吻她手背上的伤痕，轻声说对不起。
　　“傻孩子，我刚刚还以为你在看情书呢，看得那么入神。”妈妈的脸上堆砌着笑容，我拥抱着她，心里是满满的幸福。思绪却不经意间飞向那个有着夜黑一样眼睛的男孩儿，似乎他在深渊里，就要沉入冰凉的湖底。
　　终于到了周末，我拿着画本，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墓地，去寻找那个有着黑夜一样眼睛的男孩儿。从热闹的阳光下，慢慢走进清冷的安静，再一次踏入那个沉寂的圣地，后背的汗毛悄然竖起，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否在那里，墓园里，不见一个人，我带着耳机，听着欢快的歌曲，行走在一排又一排的碑林里。一个古老的墓地，墓碑上，被风雨洗蚀了的相片，只剩下白骨铮铮的苍白，令人不敢直视。
　　从树林里猛然飞起的鸟雀，尖叫地诡异，我不禁加快了脚步，似乎背后有一只巨大的黑影向我扑来，似乎随时就要将我埋没在那阴沉沉的墓地里，我忽然想起妈妈那温软的笑容，如同一束圣光，支撑着我继续前行。
　　我不敢断定，阳子就会出现在墓地里，只是除了墓地，我更加不知道，他会在哪里。
　　连续几个周末，我都会去墓地，整天整天地待在那里，坐在墓地的入口，看书，听歌，速写，怀揣着一份不可捉摸的希翼。
　　一天向晚，我推着自行车，在黄昏里慢慢前行，离开墓地，准备回家去。这时，背后忽然冒出一个人影儿，然后是冰凉的声音。
　　“你也喜欢来墓地？”我嗓子干裂，心脏卡在那里，紧绷着身子回头，然后看见阳子，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宽大的帽子罩在脑袋上，昏暗里是一张苍白的脸。
　　“你终于来了。”我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看着他，心莫名的一阵疼痛，我想是刚刚太过紧张又瞬间太过高兴的原因，他的眼睛比上次看到他时，更添了几分寒意。
　　“你这几个周末为什么也来墓地？”他问，眼睛看着别处。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看见了。”他立即回答。
　　“你在哪儿看见得？”我不禁差异。
　　“墓地里。”
　　我身上的汗毛一层一层的坚起，寒流滑过脊背，背后一片冰冷，我看着他，只觉得呼吸是那样地不容易。
　　“你是人还是鬼？”我问。
　　那是翻白眼吗？我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阳子的确对我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迅速将脑袋低垂向地。他闷声说道：“你为什么来墓地？”
　　“你为什么来墓地？”我反问，因为我是那样得好奇，一个六岁的孩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沉浸在墓地里。
　　“回家！”从阳子那苍白的脸上，吐出两个冰冷的字，严严实实的砸向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落日的余晖还没有散尽，空气里弥漫着阳光的余温，依稀还有些暖意。我撞着胆子，伸出手掌，直抵阳子的脸。指缝里，是阳子错愕的表情，他伸手抓着我自行车上的铃铛，一声声清脆的铃声散碎在空气里，让我猛然惊醒。
　　“我要回家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林霄。”我从背包里掏出画本递给他，那里，我用彩铅在他黑夜一样的眼睛周围，画满了彩虹和七色花。
　　他抬眼看着我，接过本子，然后低头翻阅，过了会儿说道：“下个星期，有一个家长会，你可以和老师说你是我爸吗？”
　　“不行！”我脱口而出，我想不到他会忽然提出如此突兀的问题。
　　“为什么？”
　　“第一，我不是你爸，第二，我看起来不像你爸，第三，你可以去找你爸。”
　　“我没有爸爸！”阳子看着我，他的眼睛乌黑明亮，就像是冬天的河水从河底黑色的鹅卵石上流淌，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往前行走，心里思绪紊乱，似有千千结。
　　“你妈呢？”我忽然想到。
　　“她不能去。”
　　“我那天要上课，如果我去给你开家长会，我的老师就要找我妈单独开家长会了。”我说。
　　阳子沉默着，跟在我的自行车后面，三米的距离，低着脑袋，拉着书包的肩带。地上淡淡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和我的影子交叠。
　　“你要坐我的自行车吗？你家在哪里，你妈不担心你吗？”
　　我扭头看着阳子，他低着头，踢地上的石子，扬起的尘土落在他漆黑的皮鞋上，一层棕黄。
　　“坐上来吧！我要快点儿回家，不然我妈要担心我了。”我伸手看着阳子说。
　　“你走吧，我一个人回去。”
　　“你家离这里很近吗？”
　　“不远”
　　“走吧，我载你回去，我这可是新买的自行车哦，我妈说，你长得很帅气。”
　　阳子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我，说道：“你可以带我回家看你妈吗？”
　　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想清楚，当时我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带着阳子，出现妈妈面前。阳子正视着我错愕的表情时，是那样的理所当然，仿佛不容我拒绝。
　　回到家，我将自行车放回车库，然后走向家门，刚举起手指，门自动打开，门框里出现妈妈的笑容，我惊讶地看着妈妈，结结巴巴地给他们相互介绍：“妈妈，这是阳子。阳子，这是我妈妈。”
　　妈妈微笑着，拉着阳子的手走进屋子，桌子上放着零食和她刚刚炸好的果汁，她似乎事前已经知道，我会带着阳子回来，这让我措手不及，一路上我都在想，怎样安排这次突如其来的会面，甚至想好了一系列的流程安排，然而，妈妈却大大地超出了我的预料。她拉着阳子的手带他参观我们家的房子，阳子乖顺得就像是一只小绵羊，跟着妈妈走进我杂乱无章的屋子。然后，妈妈陪着我和阳子坐在桌子旁，吃零食喝果汁。
　　阳子和妈妈在一起时，始终沉默着，我发现，我总是很小心地偷偷瞟妈妈一眼，好像在看一个外星人，或者研究一尊雕塑。
　　我和他单独在我房间时，他拿起我床边的相框看得出神，相片上，是几年前，我和妈妈站在一个瀑布前，爸爸拿着相机给我们拍下的合影，我和妈妈紧密相拥，笑得一脸灿烂，阳光穿过瀑布，在我们身后形成一弯彩虹，刚好就在我们的头顶上方。
　　“你们很好吗？”他忽然说。
　　我愣着，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随口说道：“嗯，我们很好！”
　　阳子放下相片，打量我的屋子，床上铺满了凌乱的杂志和书，书页上满是被我压扁的折痕，床底下趴着一只肥嘟嘟的老狗，脑袋上耷拉着我的一只棉袜子，它盯着阳子眨眨眼，然后又缩回到床底下去。向西的淡绿色窗棂上飘飞着米白色薄如轻烟的窗帘，窗外是一棵红枫，在暮色下已经朦胧不清，只看见一团黑雾，红枫的旁边是一棵高过屋顶的梧桐，爸爸曾说，那棵梧桐是他和我还有妈妈在我周岁生日的那天种下的，是我的弟弟。
　　阳子抱着房间里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沙袋问我：“你为什么要将那么大的一只蜘蛛网挂在房间里。”
　　我看着他所说的蜘蛛网，其实是妈妈教我编制的吊床，只因为我做的太难看，却有舍不得扔掉，于是用图钉订在墙上做装饰。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我奇怪阳子的妈妈为什么如此安静，没有给他打电话。妈妈站在门外敲门说已经七点半了。我打开门看着妈妈，妈妈看着我，然后看向阳子。阳子安静地将双手捡在背后，依靠着墙，看着地面。遮耳的头发悬垂在空中，遮住了大半张脸。
　　“阳子，你如果今晚想住在这里的话，可以把你妈妈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我给你妈妈打电话。”
　　阳子如同一尊雕塑，呆立在那里，紧贴着墙壁，半响，他拉了拉肩带，低着头向门外走去。我连忙跟上去，抓住他的肩膀：“你今晚就留下来吧！”我说。
　　“不，我要回去，不然我妈妈会担心我！”他的脚尖敲打着地板。我不觉得阳子的话可以相信，如果他的妈妈担心他，他就不会出现在墓地里，凭直觉，我感到阳子在家里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幸福。
　　“我送你回去！”我看一眼妈妈。
　　“路上小心点儿！”妈妈看着我说。
　　夜晚的风微凉，吹着前额的头发飘向耳后，睫毛迫于空气的压力，不时遮挡着前方的视线，阳子在我身后，抓着我腰际的运动衫，将我的运动衫如同橡皮糖一样，向两边拉开，我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蝙蝠，在风里飞翔，阳子就像是一个手里拿着飞机，在风里奔跑的男孩儿。。
　　“那个人是你妈妈吗？”阳子问我。
　　“是的！”
　　“妈妈是长那个样子的吗？”
　　听见阳子的问题，我笑了，我不知道他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或者在疑惑什么。在新阳街的拐角，阳子忽然叫我停下。
　　“到了吗？”我问。
　　“到了！”他低头回答，看着他低垂的头颅，我不禁觉得有些气闷，又有些伤心。从街上切过来的光芒，刚好将他划分在阴暗的那一块里。
　　“以后，你可以常常去我家找我玩！”我说。
　　“好！”阳子轻声回答，然后迈开步子从我面前走过去，我站在街角，看他向着街上的灯光走去，如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蹒跚着往前挪移，身后巨大的阴影似乎一个张开的大嘴，随时要将他吞噬。
　　回到家，妈妈坐在客厅的桌子旁，面向着窗户发呆，她面前的花茶轻飘着缕缕雾气。我走到她的身边，她都没有察觉。
　　“妈！”我将手掌搭在她的肩上。
　　“我看见了！”妈妈轻声微笑着说。
　　“你看见什么了？”我不禁好奇。
　　她面向我，笑着说：“我看见你载着他穿过田野，树影如同波浪在你们身上流淌，我看见，阳子坐在你的身后，抓着你的腰，一脸好奇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星光。”
　　“看见他之后，你喜欢他吗？”我问。
　　“以后常带他来玩！”妈妈起身回答，向她的房间走去。
　　“妈妈，晚安！”
　　“晚安，林霄！”妈妈的微笑，消失在她合上的门框里。
　　我走进房间，看着床边的相册发呆，那一年，我和阳子一样六岁，脸上落满了阳光。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