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1997年(9)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6-26 12:18:51 字数:3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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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乡长他们走后,邵光龙考虑丧事怎么办法。首先想到找光虎,可那年盖楼给的电话号码,现在怎么也找不到了。白玉兰跑出去几年也不见影信,自己这类事从来没经历过。要讲办简单一点也行,打个电话叫乡里丧葬车子来,火化后安葬也就没事了。可老人苦了一生,临死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丧事怎么办为好呢?
按照习俗,老人死后,睡过的被条要拆洗,床铺草要搬出来烧掉。光妹在清理老爷床铺的时候,发现床里面有一尺来长的纸卷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张放大的像片子。她立即喊大哥看。光龙看呆了,这是老人二十多年前的形象,穿着黑色中山装,脸上挂着一丝笑意,笑得那么自然,胸口还挂着一枚毛主席像章。他记得这是那年学大寨,公社办党员学习班、卧龙山大队全体党员合的影,这也是老爷唯一的一张照片。他感到十分奇怪,老人什么时候偷偷把自己从合影中剪出来重新放大画出来的?他怎么一点也不晓得呢?光妹告诉他说:“大哥,看到这张像片子,说明老爷把自己的丧事看得很重呢。”这句话点亮了光龙心头的明灯,拍着腿说:“我一定满足老人的心愿,把丧事办得规范一点。”
于是,光龙把已经回家的石头老人重新请上山来。石头以为儿子犯了事,儿子欠债,老子还钱,子不教,父之过,光龙要惩罚他。吓得进门就向光龙跪下去说:“邵书记,我儿子该死,求你大人别见小人怪,网开一面……”光龙扶他起来说:“老爷已经走了,你儿子的事由村里处理。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对得住死人啊。”石头望着他说:“那你讲怎么办?要我来做什么呢?”光龙拉着他坐到桌边,又递给他一支烟,点上火说:“在村里除了老爷,你是三代以上的人了。请教一下你,老爷的丧事怎么办为好。”
石头这才放下心来,沉默了一会,吸了一口烟说:“唉,人吃土一生,土吃人一次。这丧事有老规矩和新办法,你们准备按哪种办法?”光龙望了光妹一眼,光妹接过话头说:“按老规矩办。”石头皱了眉,摇头说:“老规矩?光虎、玉兰不在家,不好办。”光龙毫不含糊地说:“我们是老人的儿子媳妇。”石头望了他们一眼,吸了烟,咳了一声说:“真要这样,那我先把办丧事经过简单地讲给你们听听。老规矩,对吧。是这样,老人现在已经躺在停尸板上,眼睛嘴巴已经合上,说明他死得不亏,倒头碗、长明灯、烧上路钱都已安排好了。下一步呢,下一步要为老人整个容,这叫死了如生,含笑九泉。整容要剃头、刮脸,梳个头发,这叫后代财源滚滚。再后来呢,要用热水擦个身子,换上寿衣、寿鞋,这样死者变鬼就不会光着身子了。可这寿衣寿鞋也有讲究的,先讲寿衣吧,有短衣、衬衣、夹衣、棉衣、外衣,一般三件套、五件套还有九件套,要单数,外面一个披风。”光妹立即插话说:“那就做九件套,选最好的料子。”石头望着她笑笑说:“那可不能做皮衣啊,不然来世转生会为兽的。还有呢,子孙被子三、五床,也忌讳双数,我看三床够了,寿鞋,按讲下人送。”光龙伸口答:“我们送。”石头说:“寿鞋上需要钉上布钉子,以防在阳间走路滑跌倒了,布钉子钉在鞋底板上,前头七颗、后头九颗。”石头停下又吸了口烟,望望他们俩说:“你们是老人的下人,照讲要身上披麻,脚穿麻鞋,头戴麻冠。这叫儿子披麻,亲戚戴孝,无人披麻就是无后。”光龙、光妹马上答道:“这还用讲,我们披麻,穿麻鞋,戴麻冠。”石头吸了一口烟说:“讲究一点,孝子要戴麻冠,冠前蒙有盖面布,表示眼不见恶色,耳不听邪声,手拿一根哭丧棍,三天不吃荤,还有守灵……”
邵光龙打断他的叙说,说:“老队长,你暂停一下。”说着自己退后两步,突然跪下来向石头磕了个头,这个礼节光龙是懂的,这叫给帮忙丧事的人下礼。石头吃了一惊,忙扶着他说:“哎呀,邵书记,你这是干什么?”光龙说:“你讲了这么多,我记不住。这两天请你帮个忙,就在林场吃住,我们按照你所讲的现在就做,到时你再指点。”于是,光龙吩咐光妹到镇上买寿衣、寿鞋、披麻戴孝用品,顺便给小阳打个电话,不要他回来,如果手头宽裕就寄点钱回来。自己又写了借条,叫二扁头找李常有,在张大嘴那里借一千块钱。
这样一家人忙到晚抱西。光龙、光妹和小玉身子披麻头戴麻冠跪在老人遗体两边,脱下老人外衣,用热水抹着老人身子。说来也怪,老人开始身子有点硬,热水一擦,身子、胳膊就软和了。他想这是老人知道他在帮他穿衣服,心里一阵难过,眼泪就下来了。泪水洒在遗体上。站在一边指挥的石头老人说:“注意,为死者穿衣物时,不能把眼水洒在遗体上。”光龙用手背抹去眼泪,再用毛巾擦着遗体上的泪水,按照最高标准,给老人穿了九件套的寿衣和带布钉的寿鞋。最外面是新买的那套中山装。老人这一辈子最喜欢中山装了。
到了夜里,开始守灵。石头在遗体边上铺了床铺,叫光龙守灵不要过分认真,明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别累垮了身子,晚上累了就在草铺上眯一会。
半夜时分,光龙精神很旺,没有睡意,叫其他人都去睡,他一个人守着。石头、二扁头都去睡了,光妹说我去躺一会就来换你,小玉说还要陪爸爸坐一会。这样父女二人坐在草铺上。也不知坐了多久,光龙向背后墙上一靠,伸了个懒腰,手指头捏得咯咯地响,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也老啰。”小玉仰望他说:“爸,你不老,你是累的。”父亲说:“不,我真的老了,你看我头发都白完了。”低着头伸给女儿看。女儿扒开他头发,发现是白了不少,但还是说:“还好,几小根,我给你拔了吧。”伸手去拔。父亲抬头望她:“丫头呀,白头发拔完了我就是秃顶了。”女儿像三岁小孩样撒娇说:“怎么会呢,你满头厚发,拔几根还不是大牯牛身上拔根毛。”父亲瞪她:“鬼丫头,你骂我?”女儿伸出双臂搂住他的颈子,扑簌簌地落下泪来:“老爸,女儿真不希望你老啊!你是一条老黄牛,您这辈子为老百姓吃了多少苦,卧龙山人永远忘不了您的功绩。”父亲说:“不,孩子,爸爸是个罪人,那个罪孽污染了整个身子,永远也洗不清啊。”女儿说:“爸,难道您还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父亲点头说:“做过做过,甚至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女儿惊诧地望他说:“您,怎么可能?”父亲低下了头叹气说:“唉,人呢,这辈子有些实情不能说在嘴上,只能压在心头,让它慢慢的熬,也许把整个身子熬焦了。”女儿扑在他大腿上说:“我晓得您,又说胡话了,是想哥哥了吧?有一天,我上大学了,或者嫁人了,不晓得你可想我?”父亲一阵心酸,把下巴颏搁在她的额头上说:“想啊,孩子,爸爸也怕你长大,长大了,你就离开家了。到时你走了,我同你妈两个人,在林场里像土地庙里的一双土地菩萨,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看来看去,还是一对老人啊。看到老爷子走了,想到人哪,就这么回事。”女儿仰面看着他,又把脸伏在他怀里:“爸,我长不大呢,我要永远守着你们呢。”
过了许久,光妹抹着脸颊走过来,其实她没有睡,她听到这边父女的对话,自己已是泪流满面了。她不能让丈夫想得过远,过来叫小玉快去睡觉,扳开她在父亲怀里的身子,见女儿眼闭着,两颊的泪珠从脸上滚下来,嘴里咕嘟着:“我要陪爸爸,我要陪爸爸。”被母亲拉到里屋睡去了。
光龙见遗体头上的油灯渐渐有些暗了,忙给灯盏上满了油,食指剔剔结花的灯心,重新坐在草铺上,望着老爷那张微笑的遗像,老爷好像也在溜溜地望着他,向他微笑,要跟他说话。他想到老爷这一生:修水库、大办钢铁那年,他偷了钢管子做了这支火枪,修水库吃米糠拉不下屎,上万人上工修水库,只有他心里明镜样,水库水库是打水漂漂;抗拒吃食堂,丢了支部书记的帽子;食堂散伙了,寒冬腊月,全村人等在家里饿死,是他站出来用这根土冲子,带人上山打兔子,捉野鸡,挖葛根,从此村里没饿死一个人;学大寨叫我别出风头,改革开放,同我上山栽树,结果把这条老命送给了树林。俗话说得好,小孩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我这辈子没有听老人的话,到处碰壁,碰得鼻青脸肿,而听了老人的话,生活就出了光彩,感到活着的意义。我这一辈子,如果没有老人的指点,卧龙山哪有今天。如今老人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今后的路还怎么走?他感到没有了主心骨,他想到这些,心里十分难受,突然扑在老爷的遗体上嚎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山崩地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