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1997年(8)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6-25 15:21:42 字数:3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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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看山场的二扁头听到第一声枪响就往龙头山跑来,他亲眼看到老爷从山坎子上跌下,扑到老爷身边大叫:“老爷爷,老爷爷……”
“砰、砰砰!”山下一连几声枪响,一辆警车“呜啦呜拉”地叫着向山边飞来。村里人看到这是公安局的车子,枪是公安人员放的,他们晓得当年抓肖光虎的就是这种警车。他们像一山的麻雀,听到枪响,“轰”的一声散去了。
二扁头跪在老爷子身边泪流满面,对老爷子说:“老爷爷,好了,公安局的人来了,砍树的人都跑了。”老爷爷睁开双眼,脸上露出了微笑。二扁头抬头看到有几个公安人员向林场走去,背起老爷走向林场。当走到这个山坎子,老爷拍着二扁头的肩说:“停下,停下吧。”二扁头不晓得什么意思,把老爷放在坎子上,见老爷歪着头,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棵被石蛋砍得快要断的大杉树,嘴上抖动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眼角流出了一条泪痕。二扁头看到老爷有些不对劲,额头滚烫,脸色通红,红得发紫,脖子上的筋暴起来像豇豆一样,像要爆炸。二扁头预感到老爷不行了,一头扑在老爷怀里大哭起来:“老爷,好老爷,你可不能死啊!”老爷抚摸着二扁头的头,颤微微地说:“回头告诉光……光龙,杉森呢,再过几……年就成材了,熬过了五更天就要亮了,要挺……挺住啊!”老爷重新歪着头望着那棵大杉树,慢慢地合上了眼。
老爷抚摸的、被石蛋砍得太深的大杉树,经风一吹,慢慢地“哗啦啦……轰隆”一声倒下了,像倒下了一座山。
一阵山风吹拂着满山的杉叶和松枝,呼呼地叫着,像千万个人群在哭泣……
邵光龙进城晚上没回家,肖光妹就一夜没合眼。有人讲,家无老婆是房子倒一方墙,家无老板是房子缺少一根梁,这话真不假。光妹想到,大哥出门才一天,家里发生一连串的狗屎连稻草的事:上午开代表会,讲是建学校,实际是想在山上放血;中午女儿受人欺负,下午同村里母老虎打了一架,虽然没吃败仗,可心里像吃了苍蝇样的不是味道。真担心明天又要发生什么棘手的事,盼望大哥早点回来,她好有个主心骨。正好小玉清早八早的吵着要买衣服过年,吃了早饭后同女儿上了街。她首先到乡邮电所,给马德山家打了个电话,问一声大哥的情况。电话正好是马德山接的,说光龙刚才去汽车站乘车回去了。她听讲大哥回来了也就没多问,母女俩在街上转了一圈,就到车站等车。
一直等到上午九点多,邵光龙才从一辆面包车上跳下来,蹲在路边呕吐起来。光妹心里一惊,拉着小玉跑过去一看,见他在地上吐了一大摊,酒糟气都不能闻。忙拍着他的背说:“你呀,怎么老了还晕车呢。”光龙回头望到她们母女俩,说:“哎,你们怎么来了?”小玉说:“爸,你天把天没回家,妈都急死了。”光龙抹抹脸上的鼻涕和眼水,说:“唉,昨晚酒喝多了,早上睡过了头。”光妹急着问:“那贷款的事有眉目了?”光龙站起身来说:“处理好了,昨晚请了一桌,公安局长亲自陪的农行行长,马有能付了利息,剩下的做了还贷计划。”光妹问:“那每年要还多少?”光龙说:“三万多吧。”光妹眼都直了:“你讲得轻巧,这些钱从哪来?”光龙转脸望着小玉:“这叫蛇有蛇路,鳖有鳖路吧。小玉,上街去。”迈开脚步又向光妹:“放心,我想好,开年上省城找光雄。”小玉说:“你是说小叔叔?”光妹跟在后面追问:“你就有把握?”光龙仰头笑了:“马有能同我交了底,五年前,光雄到县里同他见过面,坐小车来的,万人大厂的工会主席啊,县长陪他吃饭呢?万一借不到钱,叫他出面拿点贷款,这叫拆东壁子补西墙,再过五、六年就能吃回头水啰。”小玉拉着爸爸说:“爸,到时带我去,我做梦都想进大城市呢!”光龙回头笑了,拍拍她肩头:“好,一定带你。我女儿长大了说不定是城里人呢。”
他们一家边走边说,不知不觉来到商场门口。小玉向母亲说:“妈,爸也接到了,该给我买衣服了吧?”光龙想到原来光妹是给女儿买衣服的,就说:“买衣服?对呀,快要过年了,女儿是要买件漂亮的衣服了。”他们一同进了大商场。
这个商场是原来公社供销社改过来的。其实也是私人老板。小玉选了一套十分艳丽的衣服。光妹再三要给光龙买套西装,可光龙怎么也不肯要,讲了半天,光龙就说:“那就买套中山装吧。”光妹说:“你不是有中山装吗。”光龙说:“我喜欢中山装。”光妹只好给他选了一套天蓝色的,可光龙硬要蓝黑色的。光妹说:“这套老气了,穿了像个老头子。”光龙说:“不然我就不要了。”这样只好买了一套。
等出了商场,光龙讲了实话,说:“这套中山装是给老爷子的。老人家身上的衣服还是十多年前买的,领子袖口都烂了。”光妹这才恍然大悟,想回去给他买,可惜荷包里没钱了。光龙拉了她说:“一岁年纪一岁人呢,现在老爷的身子骨比以前差多了。”于是跟她讲了前几天发生的事。那天中午吃饭时没见人,是大花狗跑回来狂叫。他晓得不好就跑过去,见他老人家靠在一棵树上,满头是汗,光龙要扶他回去,他讲坐一会,头昏、头脑里要炸了,还说他要是死了,就埋在山坡下,同老伴埋在一起,生不能同过日子,死要同个窝呀。光龙要带他去医院,老人怎么也不肯。光龙讲到这些,眼眶子都红了,说:“卧龙山要没他老人家,哪有今天这个样子,好在再熬几年就好了。”
一家三口走出商场上了街。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他们身边闪过。光龙眼尖,认出是本村的石蛋,正准备叫他,见他一头钻进一辆面包车,接着车子开走了。光龙想,快过年了,外面打工的都忙着回家过年,这小子怎么还往外跑呢?
他们出了街头上了公路,有说有笑地手拉手等着三轮车。一辆吉普车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接着车子在前面停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个妇女。光龙一眼认出她是分管卧龙山村的副乡长高彩云。只听她大声喊道:“哎呀,老书记啊,你们还有闲心打过年货,村里出大事了,快上车。”车上坐着治安李干事和计划生育郭主任,小玉抱在高乡长怀里坐前面,后排四个人排在一起。光龙焦急地问:“出什么事了?”高乡长说:“我们小分队的面包车被砸了,有人上山砍树,听讲还出人命了。”邵光龙突然“啊”的一声大叫,他预感到老爷子凶多吉少。
邵光龙赶到林场,肖贵根老爷已静静地躺在中间屋里的门板上,头朝门外,脸上盖着大表纸,名曰盖脸纸。头顶放着一只方凳子,凳子上一只碗里装着米和两个鸡蛋,米上插着一双筷子,这叫倒头碗;一盏煤油灯,这叫长明灯,因为老人去阴间的路又黑暗又寒冷。二扁头泪流满面蹲在边上烧着纸钱。这叫倒头钱。陪在老人身边的还有一根猎枪,大花狗窝在猎枪边上,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来往的生人,它见光龙、光妹进门,红红的眼角流出了泪水。
在门口的石头老人拉着正欲进门的邵光龙,含着泪说:“邵书记,我儿子该死,是他同老爷子拉拉扯扯,老人一个跟头翻下了坎子,头朝下脚朝上,七老八十的老人了,身子骨像玻璃瓶子,经不得碰呢。怪我那倒霉蛋的儿子,老爷子不碰不跌,不跌不倒,不倒不死啊。我儿子有罪,我儿子该死!”他像狗舔汤样的耍舌头,既是实话,也是想为儿子开脱罪名。只听他继续说:“没想到老爷死得这么快,当年栽树时他讲过,二十年以后要送我一副棺材板,这老家伙讲话不算话呢。”门口的人都说没想到老爷这么好的身体,怎么跌一跤就走了。光龙听到这些,心里十分愧疚,他不怪别人,只怪自己,怪自己前些天没有带老人到医院检查,怪自己昨晚没回来,上午又在街上转了一圈。要是自己在场,也不会出现这种事。他越想越懊悔,越想越窝心,“扑通”一声跪在老爷面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过了一会,高乡长、派出所的王所长、郭主任、李干事以及李常有等领导来了。他们分别向老爷遗体鞠了躬,然后同邵光龙到一边的卧室里。王所长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并说经检查老爷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只跌了一跤就断了气,村里人一口腔的证明。他怀疑老人是否有心脏病、高血压什么的。邵光龙听他这么一说,就是追查起来也没有什么结果,只好说:“老人确实心脏不好,血压高。”几位领导互相望望,高乡长说:“肖贵根老人是卧龙山第一任支部书记,这么多年为党的事业勤勤恳恳,在卧龙山德高望重,乡党委、政府送花圈,补助一些安葬费,村里全体党员送葬。当然要新事新办,不能搞迷信活动。至于老人的死和为何有那么多人上山砍树,我们组织调查,这事由李常有同志负责,够上法律决不手软。”最后高乡长希望邵光龙同志要节哀,也辛苦一点,负责把丧事办好。领导们临出门,李常有回头对光龙说:“老人丧事经济上有什么困难,我叫大嘴转几个给你。”光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