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1997年(7)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6-24 10:50:46 字数:3311
这时全村人刚吃了早饭还没上地里去,都涌到村前看热闹,并议论着说。这下狗腿子在村干部头上动了刀,想必这下是来真的,一碗水平端了,特别是那些欠款的人家看见了,心想这次是躲不掉了,不干活了,把锁好的门打开,准备哪几件东西让他们搬去,有的准备到亲戚家借钱。只是那些不欠税费的是看热闹,看一贯好面子的老队长,今天怎么蹲在地上不放半个屁,看今天的戏怎么收场。
那小分队中有个大个子是小队长,他亲自上阵,伸手要搬那台十二吋黑白电视机,石头老婆怎么也不准他搬。大个子小队长看车上尽是破烂货,只有这台电视最值钱,电视不搬那人家不讲话吗?推开石头老婆搬着电视出了门,石头在外听到老婆子的哭声,站起来抬头看那人搬着电视机,这台电视机是光虎家在村里最早的一台,是那年光妹看他可怜送给他的,他高兴得一夜都没睡,“姑奶奶”喊了不下一百遍。这几天晚上正好是在放他非常爱看的电视连续剧,搬了它是搬走了他的心头肉。他看老婆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像死了老头子一样哭得很伤心,见那大个子带领队员们上了面包车,手一挥说:“走!”车子发动了。
石头这下慌了,怎么?不是讲不拉走的吗?怎么车子发动了呢?他望望儿子不在身边,便不顾一切推开人群站到车前张开双手,像个十字架挡住面包车头,大声叫着:“你们不能走!”小分队的人大约像这种情况见得多了,没见谁指挥,只见两个身强力壮的青年架住石头老人往边上拖。石头当然挡不住他们,急红了眼一头碰在车头的玻璃上,只听“哗……”的一声玻璃碎了,老人额头破了皮,溅出的血挂在脸上,自己反而大叫着:“不得了,打死人啦,救命啊!”
石蛋听到父亲的喊叫,跑过来一看,见两个队员拉着满面是血的父亲,以为真是他们打的。这怎么得了?父亲毕竟是父亲,打架靠亲兄弟,出仗靠父子兵,哪怕跟父亲平时有仇,关键时候都会挺身而出的。石蛋年轻火旺,从门口抽出一根木棍子,对准面包车的玻璃噼里啪啦的一阵猛敲,嘴里大骂着:“叫你们鬼子进村,砸死妈的小鬼子!”站在车子两边看热闹的人群一直对这支小分队恨之入骨,现在看到村干部的丈夫动了手,自己也不是吃干饭的,不能明打也得暗暗砸你几石头。于是就捡起地上的石块、瓦片,向车上砸去。那些小分队的人看起来耀武扬威的,其实都是纸老虎,全部抱着头躲在车子里,有的爬到座位下像个哈巴狗、鼻涕虫。砸石头的人见里面不敢伸头,胆子也就大起来,他们越砸越起劲,一时间,石头、瓦片、土疙瘩像雨点一样向车上飞去,车上所有玻璃全部砸光。只有那驾驶员一劲地哭喊:“车,我的车,我拿贷款买的车啊!”但人们不理他,有人还放话说:“放心,砸坏了乡里赔你新车。”
还是石头的儿媳妇高翠英大叫着喊李书记,李常有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份上,上面追下来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他一阵风样的从村委会跑到出事点,举着双手喊:“住手!住手!”可人们手还是没有停下来,他只好像个英雄样的爬到面包车顶上又跺脚又叫:“住手,我看谁再敢砸!”人们这才停下来。其实他们已经把地上的石头、瓦片砸完,已经找不到硬东西可砸了。
人们渐渐安静下来,都抬头像看猴子爬竹竿样的看着李常有,见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看样子是挨了一石头,但没有流血。他哭丧着脸说:“乡亲们哪,你们错了,犯大错了啊。今天上级来干什么?皇粮国税,哪朝哪代都是要交的,你们这是犯法的。”这时的石头站起来,他脸上挂着血迹头上扎着白布,像战场的伤员,指着李常有说:“你妈的小子吃里扒外,看不出我们村里人穷得叮当响啊,总不能卡着脖子不吃不喝交税费吧?老子今天豁出去了,打死也不交,哪个有钱哪个交。”他这话是指李常有的。李常有却把话岔开了,转移方向说:“真要讲呢,你们欠的税费加起来也不多,可村里也确实有富户。”转身望着龙头山又说:“本来嘛,到山上砍几棵树,把你们几户的税费免掉,可以……”下面没有讲,而用眼睛望着石蛋。
石蛋看到李书记的眼神,这才想起昨晚上他设计的方案,刚才带头砸车也是一时的冲动,现在一定要听从李书记的指挥。他便举手大声说:“对,山上有树,卧龙山是我们大家的,树是全村人的。走,哪家欠税费的都跟我上山砍树去。砍了树就抵交税费了。”人们听石蛋这么一说,见李书记不吭声,这是领导的暗示了,默认了。走,砍树去。
人们纷纷回家拿柴刀、斧头和锯子。开始只是欠税费的农户,可其他农户想,你们欠税费的还欠发了财,砍了树就免了税费,那你们把好树砍光了,我们还有猴子喝水?再加上村委会的决定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明年我们交税费不准砍树,那不就吃老鼻子亏了。要砍大家都砍。就这样,卧龙山的农民潮水般的向龙头山涌去。
说来也巧。邵光龙昨天进城没回家,清早上,肖光妹带女儿也出了门。李常有的老婆张腊香在张大嘴的饭店里看到像大部队进山样的去砍树,笑得合不拢嘴。好,车砸了,树砍了,过劲,要是再闹个把人命来就更好了。石蛋的老婆高翠英不知是丈夫带头砸的车,她从村里经济方面考虑问张腊香:“车砸了,要不要报警啊?”张腊香不知“报警”是什么意思,呆呆地望着她。她只好解释说:“砸了车要不抓住带头砸车的人,村里要赔车钱。”张腊香只好说:“对,快叫派出所来抓人,村里哪出得了这个钱。”
石蛋第一个冲上龙头山半腰里,他首先选了山坎子上一棵又粗又直的大杉树,想这一棵能做屋桁条,上城一定能买个好价钱。抬头望望树梢,没小心一脚踩滑,跌倒了,幸亏伸手捞住树边一棵芭茅草,不然就滚到坎子下。他爬起来,手上虎口被茅草梳破流血了,他用嘴吮一口,吐了口水,抓住一把黄土放在伤口上一捏,血就止住了,抡起斧子就砍树。
林场上的二扁头,每天上午要沿着山背向龙尾山转一圈,到现在还没回来,只有肖贵根老爷在屋后小菜园里拔白菜,准备中午的伙食。他看到山下路上有很多人往山上来,以为是县里林业部门来参观的。这两年参观的人特别多,李常有就一次次的出席各种会议,扛回一块块的奖牌。老人每次都不答理他们。继续拔白菜,可屋前的小花狗一阵狂叫以后,飞样的跑到老爷身边,咬着老人的裤脚,老人想可能小花狗发现了什么敌情,就放下白菜来到林场前,手遮着额头的阳光往山上林里看。有点不对劲,下面还传来“叮叮咚咚”的砍树声。老人晓得不好,这一帮人是来砍树的。这些人哪来的?他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看不清是哪里来的人。他不信是村里人,因为邵光龙同村里签订了五十年的合同,人人都知道。不是村里人一定是外地人,那就是偷树了。他回身从屋里拿出打兔子的猎枪和火药袋子,他知道枪里已经装好了火药,压着火冒。平时见到偷树的,只要放一枪就能把人吓跑掉。他举着枪向山下呼喊:“住手,不能砍树,再砍我就打死他!”话刚落音,就向空中“砰”的放了一枪,枪声震得地动山摇。
山上有胆小的人停了手,有的准备往回跑。可石蛋没买老爷的账,用力砍着这棵大杉树,再有几斧头就能砍倒了。老爷听到砍树声还没停止,就一边装火药一边骂道:“怎么,胆包人了?我子弹可没长眼呢。不能为棵把树丢了脑袋瓜子,那砍树就是为了棺材板了。”老爷眼不好,可耳朵还灵,他听到山坎边有砍树声,他晓得龙头山就这一边杉树最壮了,便装好火药带着小花狗跑过去。万万没想到砍树的竟然是石蛋子。他黑着脸说:“好小子,是你呀,干什么?给你老头子砍棺材板啊?还没到时候吧。”石蛋子停住了手,回头望着老爷笑笑说:“老爷子,对不起,工作需要,只砍这一棵。”说着伸手推推树杆,杉树开始摇晃,就再次举起斧子。老爷子这下生气了,在卧龙山村还没有哪家小子这么不听他话的,端起枪,对着他说:“放手,再砍一斧子老子就打死你。”石蛋放下斧头,伸手抓住老爷的枪筒子把它拨到一边说:“我晓得,老爷,你这根土老冒,不是机关枪,刚才已放了一枪,枪里没子弹了,别再吓唬我小孩子了。”
老爷子身边的小花狗一直在狂叫,它见有人抓住老人的猎枪,跳起来就扑向石蛋的手腕。石蛋为了躲狗用力一拉,拉得老爷一脚悬空,一头栽倒在山坎子下,身子咕碌碌地滚下山去,那支猎枪在老人的滚动中走了火,“砰”的一声,子弹射得杉林中的杉叶四溅,像天女散花。老爷子毕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本来心脏不好,血压又高,经这么一跌立刻就昏了过去。石蛋看到老人跌倒了没有爬起来,晓得自己闯下大祸,放下斧头,往山里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