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1997年(6)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6-23 10:22:59 字数:3196
她这下不作声了。他却越说越有劲了:“这次建学校,对外预算十八万,其实呢,村里出了劳动力,只要十五万到顶了。工程队刘队长讲了,只要我们合同一签,先付两万块到你手,还有一万竣工兑现。哈哈,怎么样?”说着在她脸上掏了一下。她说:“哟,小家子气,你会算,你能算得过人家?卧龙山两千五百亩的树都是人家的。有合同,那可是一百多万,你麻雀也能比得了大雁。一辈子跟人后面吃屁!”他站起来踱着步说:“你晓得个屁。花无长红,月无长圆,树没长青,人没长富。邵光龙这两天为何不在家,马德山叫走的,二十万贷款十年期到,利息也有七、八万。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现在学校改建,上面定的村里拿九万,一年一度的合同年底要兑现,皇粮国税哪个抗得了?我当书记饭碗里吃不出钱来,疖子熟了就得出头,老百姓挤急了就得上山砍树,别看我平时不出声,哑巴吃汤圆心里有数,长长短短是根棒,大大小小是个官,灯草芯插的乌纱帽也有四两重呢。也到了我同光龙见高低的时候了,明天一个电话叫乡催粮小分队来,你就等着好戏看吧。”这下把她心讲热了,起身抱着他脖子:“好,我拿块豆腐垫脚盼望着明天有什么好戏。”
当天晚上,李常有找石蛋子同他的老婆高翠英商量到半夜才散去……
黑山乡五年前就成立了一支小分队,十五、六个人,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初、高中毕业考不上去了,城里找不到工作,外出打工怕苦累,在家干农活又怕太阳晒。讲他是流氓地痞,他还没犯过罪;讲他是好人,可偷鸡摸狗的缺德事经常干。这些货色大都是老大队干部的儿子,从小惯的,养成了懒坯子。
怎讲呢,大队干部土皇帝干了一辈子,没功劳还有苦劳,家里的小皇帝游手好闲,自己退下来又拿不到工资养老,平时工作又是两袖清风,怎办呢?就到乡政府找书记、乡长要求解决后顾之忧。可乡里的企业大都改制顶债或者卖给了私人,办公费、招待费还欠着一老鼻子,问题一直无法解决。
在新形势下,乡政府的工作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其主要工作只有两件事,那就是催粮要款,结扎分娩。
先来讲催粮要款吧。分田到户以来的合同上缴都存在着一些尾欠。加上各种各样的摊派落实到每家每户,这样每个村都有一些难缠户、钉子户、家里一贫如洗的困难户。干部要脸面,做婊子又要竖牌坊,不能亲手搬人家东西。每个村里也确实有个把愣头青,跟你软拖硬磨就是不出手,叫你干瞪眼。但是县里给乡里有硬指标,按时交的给现金奖励,三干会上给你戴大红花。到时交不齐,大会小会上刮你胡子,给你亮黄牌,叫你书记、乡长面子上下不下去,下次升官你就得靠边站。早几年,各村到信用社里拿贷款。现在已成老皇历了,信用社不能倒台。
再讲结扎分娩,也就是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是国策,一票否决权,计划生育做不好,其他工作再好也无用,一笔抹得光达光。所以乡里锣鼓乡里打,乡政府土政策,凡不按计划生育生二胎、三胎的就罚款,往死里罚,罚得你倾家荡产。可农民也不是吃干饭的,你有政策,我有对策,干脆来个超生游击队,三间草屋任你拉,不生儿子不回家,叫你村长喊我爸。村干部就组织人力去追兔子样的追,追得你喘不过气来也见不到人影子。天啊,这两件事把这些乡村干部搅得焦头烂额,简直是狗咬刺猬,无法下牙。有些村干部干脆撂挑子发火说,我也是前世打老子骂娘,今世当上了村长。怎么办呢?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到土掩,任你农民兄弟学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化,我乡村干部有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呢。胳膊还能扭过大腿?自古以来老百姓只见村斗村、户吵户的,没听讲还敢斗干部。好了,乡党委、政府研究决定,成立一支小分队,一套人马,两块牌子。一块是税费上缴小分队,一块是计划生育小分队。至于进了村子是什么小分队,那得看当时工作任务的性质,才能决定是扯起什么样的大旗。计划生育是随时出击,打一枪换个地方。那是游击战、麻雀战。税费收缴是一年两次,一次是中早稻收割,一次是年冬,秋粮入库,那是集中兵力,大兵团作战。他们的工资也就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税费收入中加一点,计划生育罚款中提一点,所以,老百姓称这支小分队队员是乡政府的狗腿子,他们进村工作是“日本鬼子进村”。
卧龙山在李常有的领导下,工作有方,很少用小分队来解决问题,今天是屁股抵墙墙开裂,心里窝着一口气,几件事搅在一起,没有任何退路了。
昨天晚上,李常有同村妇女主任兼会计高翠英排了排近几年合同兑现的情况,过去糊里糊涂的过日不晓得,亮出底子真的吓了一跳。全村一千多人口,两百六十来户人家,可欠费的就达八十七户,占总户数的三分之一,总款十二万六千多块钱。乖乖,这钱全部交清,盖个学校还有余,而最多的是石头家,六千一百八十三块。所以就连夜把石蛋找到村委会,李常有向他摊牌说:“你父母同你兄弟十年前就欠一大老鼻子,过去多少还放点血,可近五年来成了铁公鸡,一毛不拔了,已成为村里税费工作前进道路上绊脚的石头,你看怎么办?”
一句话说得石蛋脸红低下头,用眼角瞟瞟老婆。高翠英面不改色心不跳,眼睛盯着李常有,李常有又开口说:“明天要在你父亲头上动刀子,但是你们放心,翠英是村干部,君子都得顾本,把东西拉到村部来,过几天就还,这针打在你父亲身上,放的是卧龙山上的血,到时你看我的眼色行事,保你父亲不吃亏。”他们谈到了半夜,石蛋才同老婆回家。
石蛋回家一夜没睡好,虽然同父母分了家,那些债务是因他而欠的。比方讲结婚就欠一千多块,分家时摊到父母的头上去了。分家后这几年在外捡破烂,三天两头往家跑,也没挣到大钱,而对父母只能是过年拎个两瓶孬酒,条把粗烟,儿子还在父母那里吃喝,没给过一分钱。想想心里很难过,明天就是讲不把父母东西拉走,可面子上怎么下得去,父亲又是把脸面看得很重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乡政府小分队来了。两辆车,十几个人,一辆面包车是坐队员的,一辆大卡车是拉东西的。车子停在村头张大嘴的饭店门口。队员们下车吃早点。村里人见了,都在议论说,鬼子要进村了。那些欠税费的人家,早上就吃不下去饭了,首先叹气道:唉,改革开放了,自由市场了,一窝里的鸡各奔东西,有的翅膀硬,飞得高,有的身体弱栽下来,加上天灾和人祸,现在是穷的穷来富的富,帮的帮来雇的雇,我家怎么就不如人呢?再想来就开始骂李常有,过去跟了邵光龙,我们穷时他也穷,现在跟了李常有,他有我们都没有,你小子三眼看人,石头家欠那么多,只因她儿媳妇是妇女主任,也是你的小老婆,你就不碰他一指头,硬处扛锹过,软处挖一锹呢。可是想归想,骂归骂,好汉不吃眼前亏,把一些值钱的东西搬到隔壁人家去,自己门上一把锁。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到地里干活去,打死不回来。
也怪石蛋早上没跟老头子讲,石头老人还是跟往常一样,面不改色心不跳。他晓得自己欠得多,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身不痒,加上儿媳妇大小也是干部,早上陪这些队员们吃饭,打狗看主人。所以,两辆车子一进村,不怕拔他一根汗毛,看看今天车子要搬哪家东西。他吃过早饭便背着手走到村头看热闹,站在老槐树下仰头张望着村委会门口,见车子调头转了弯,直往村里开过来。当车子在他身边经过时,他伸手拍拍说:“欢迎啊,欢迎鬼子进村!”
然后眯着眼看车子屁股到了自己家的那两间破草棚子前调头。他一想,不对呀,这是哪家呢?我那左邻右舍的都不欠啊?哦,那一定是计划生育小分队了。也不对,上下隔壁更没有超计划呀?他看到那大卡车调头后,后车厢是不偏不倚顶着自家的大门。这帮狗腿子耀武扬威的下车,进了自己的家。接着就见到猪在叫,鸡在飞,有人抱着大红被子出了门。他呆了,傻了,罗圈腿一歪一歪地跑过去。儿子石蛋在车边拦住他说:“老爸放心,不会拉走的。”儿子讲的意思是只拉到村委会,不会拉到乡政府拍卖顶税费的。他一想也是的,好几年没交了,别人都拿他做样子,媳妇在村里工作不好干,现在杀鸡给猴看,只得低头没吭声,但两条腿还是一个劲的哆嗦着。他向儿子要了一支烟,儿子掏出一个只剩几支烟的烟盒给了他,他抽出一支点着蹲在一边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