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四十二)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12-19 21:18:56 字数:4111
第三章松涛澎湃
云横在上路甩掉鸣吟的追捕后,正打算回芙蓉上寮看望叔平先生,却接到地下党瓯北县委的通知,要他立即归队。
地下党浙江省委书记刘英被捕后,浙南特委做出重大的组织调整,将永嘉县瓯江以北部分,即楠溪划出,成立瓯北县委,由胡景瑊任县委书记,徐顺性任组织部长,吴毓任特委江北办事处主任。徐顺性偕吴毓、郑九芝、潘统奎、潘统云、陈纪岳、徐寿金、李岩法等县委干部前往黄南争取戴渭狗匪帮归服,事先约云横在黄南听命。
这次云横接到归队的命令后没有说一个“不”字,也不再说自己要走,要做自由人了。一班人在黄南见到云横,却见他已变得像个病人,潘统云甚至认定他吸过乌烟而成为废人了。徐顺性与云横谈起争取戴渭狗匪帮,以减少阻力增强自身实力的事,云横只是笑笑说:“惯匪万恶,还能争取?”
徐顺性不听劝告,云横又说:“你们如果能够把他争取过来,把我云横的门前牙敲了……眼睛抠出来当泡踩!”
徐顺性也只是笑笑,认为与“横梗”还真没什么可说的,再说下去他就可能成为这次行动的阻力了。云横认为郑九芝与自己排起来也是同姓的,私下跟他说,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梦,梦见你们一班人与土匪吃酒,身后的行堂渐渐多起来,站门岗的人将大门关拢,站在身后的行堂便开枪了。郑九芝也只是笑笑,叫云横别多心,待在黄南好好休息,等待好消息吧。一班人撇下云横就前往背牛坑“招安”。云横知道他们顾自前去,气得直跺脚,只因自己功力已失,否则真想前去把他们强行拦截下来。
戴渭狗说自己同意归顺地下党。徐顺性与他约定在黄南背牛坑里面的小坑交接。双方见了面,都非常客气,谈得很融洽,戴渭狗还分别给每位瓯北县委干部赠了枪。
午餐由戴摆酒请客。酒桌摆在一座老屋的上间。坐下吃酒的有12人,挤成一圆桌。大家刚坐定,戴渭狗说:“今天大家还背着枪吃酒么?都是自己人了,把枪挂板障上好了。”
于是大家纷纷摘下身上的枪,挂到板障上。戴的手下利用端菜的机会,在盂盆下带枪进来,端了一盆菜以后就站在入席者的身后不走,似乎是一个对付一个。酒过三巡,有人把门台门关上。坐在上横头的郑九芝一人看得清楚,他脱口而出:“吃酒把门关上干吗?”
戴渭狗说:“防备敌人偷袭嘛。”
郑九芝看有人竟用一条大门杠,将大门上下插实,闩死,突然想起云横所说的梦,起了疑心,便向徐顺性使了个眼色。徐顺性会意,伸手欲取墙上的枪,戴渭狗的人马上开枪了。于此同时,郑九芝大喊一声:“不好!”推掉了桌上几个盆子,随即把自己滑到桌下。郑九芝、李岩法脱险,其余人起身取枪已迟了,当场被打死。
这次云横成为漏网之鱼,最悔恨的莫过于冯昌福。根据情报综合分析,明天中午云横要路过渡头埠,便马上组织人马拦截。第二天中午,守在渡头埠的昌福果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往舴艋船上跳,几个人过去一看却不见人影。
这人正是云横。他到埠头就感觉到不祥的气氛,便压低箬笠帽沿遮住鼻梁的胎记,一上船就钻过船篷飞快地跳到另一支船上。云横也看到昌福的身影,欲举枪射击昌福,却感觉手枪很沉。他意识到今天是虎落平垟了,不敢轻举妄动,马上沿着船舷下来。埠头有许多妇人在洗衣服,他偷了一件旗袍迅速穿好,就一步三扭水蛇一样往树林方向扭去,头也不回。直扭到一大蓬茅竿后面,昌福才有所警觉。后面一开枪,云横用梅花扭扭步快速变换着脚步逃跑,一眨眼的工夫就逃进灌木林里。
云横像雉鸡、泥鳅等动物逃生时搞的假动作一样,往南在树林里拐个弯转往西去,一路往楠溪上游逃。上游在西北方,他莫名其妙地感到,越往西北方,可能离董秧越远。走走停停,日夜试图恢复自己的功力,似乎没有一点长进;转而希望再一次得到猪都与董秧的帮忙,可是一想起董秧向他要儿子时那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竟然越想越怕,简直是怕得要命,只好放弃了。他再花了两天一夜的时间终于走到了深龙百丈坑。
深龙地处楠溪源头。这里山场辽阔,资源得天独厚,到处是细密的竹林,是浙南最著名的竹乡。时值秋冬交替时节,放眼望去,一派绵绵不绝的绿涛风光。弯弯曲曲的百丈坑水流平缓,溪坑两岸却岩奇瀑多。云横漫无目的地走到了楠溪源头大青冈。大青冈有条大瀑布,因地处罗阳,瀑高百丈,瀑布称为罗阳百丈瀑。大瀑布分成两折,上折瀑约100米高,瀑布冲出一个比三间屋还大的龙潭,下折瀑高也是100米左右,下折瀑冲出一个三亩大的龙潭,俗称三亩潭。
云横盘腿坐在三亩潭边,企图从瀑布的巨大力量中吸取功力。瀑布的水珠如细雨一样落在头顶,他坐了三天三夜,可怎么调整心身,还是不得法,竟然没有一点得气的感觉。他心乱如麻,沮丧极了,最后放弃了练功的念头,却一味怀念起初次与猪都一起在水坑里捉山蜷、在山林里打猎的生活。
他砍倒一棵毛竹,做了一个狸猫柜,捕捉狸猫。吃了狸猫肉,背脊烫烫的,感觉很能补身子。一段时间吃下来,体力竟然恢复不少。他一个人躲在山林里寂寞得很,体力恢复到能够稍稍施展拳脚的时候,又强烈地想女人了,尤其想给他端洗脚水的类似于大脚女人董秧的朦胧女人。这一想似乎一发不可收拾,想董秧的念头就像眼前山花一样烂漫开放,一股春潮莫名其妙地涨上心头。他发誓要寻到董秧。
云横走到小箬岩的双扇门洞岩,没有发现人迹,便责怪自己真是魂掉了,连野猪也三五天换一个窝,何况董秧与猪都他们呢?他们早就成为闲云野鹤,不可能在一个地方待很长时间的。云横从横峻向西翻过一道山梁,最后在一片松树林里找到他们。长久不见,董秧见面第一句话还是没变:“儿呢?”
云横已习惯于不回答她这个不现实且无聊透顶的问题。云横认为自己没少想到儿子的安危与下落,面对董秧的问话,他实在答不上来。
“你把儿子弄哪里去了?”
云横学着她的腔调怒道:“儿呢?儿呢?儿呢?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然后,一声啸叫闪了开去。他早料到结果一定会不欢而散的。多少次了,自己忍不住跑了几十里山路想找大脚女人亲热一下,但每次都经不住女人关于儿子下落的盘问而不欢而散。
两天之后,云横忍不住又回来,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回来了。董秧眼里噙着泪水,又想儿子了。她微动嘴唇,欲开口说话,云横抢着说:“你别说了,你开口无非就是那两个字。”
董秧还是要问:“儿呢?”
云横叹口气说:“自从送了人以后,我就极少去看两个儿子。”
显然话说漏了,董秧执牢这一句追问:“这么说,你还是去看过他们?”
“我跟你说过,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怕连累他们。我甚至做到极力让自己忘了有这回事。我想过,如果我经常去看儿子,百分之百会被你嗅出踪迹,如果你嗅不出,猪都也一定会嗅得出,真正的闪魈人嗅觉比狗还好。你们一来二去的,或者儿子跟在你们身边在山上到处跑,迟早会被仇家发现的,他们会斩草除根的哟!”说到这里,云横激动起来,伸出双手去握住董秧的双手。
“别碰我。”女人愠怒了。“不把儿子找回来,你永远休想碰我。”
“你真的不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吗?”
“苦心,你的苦心值多少一斤啊?我真后悔以前没有学武,学武时间太晚了。”董秧竟然滴下悔恨的泪水。
“话是这么说,可是武功尽管好,还是挡不住子弹。你逃得了一两支枪,却躲不过枪林弹雨。”
董秧想骗他一骗,细声软语说:“把儿子要回来,咱们一起生活,远走高飞。”
“不,我为仇人活着,仇人在什么地方,我就像鬼魂一样在什么地方转悠。”云横的脑里闪现铜盘岛的风篱,铜盘岛待不成后心目中与世隔绝的乐土彻底没有了。“我也想学叔平先生,把什么事情都看开一点,可是自己那么多命案在身,能看得开么?自己看得开,人家也不会罢休。人家是政府部队插手的,我就是逃到天边也会被找到。反过来想想,如果我云横运气好,能够躲过他们的追杀,顶多也不过多活几十年。可是,要是苟且偷生,活到一千岁又怎么样?”
“不过我再次警告你,”董秧马上转为严肃地说,“你最好不要近女色。如果不听我的警告,你将打不过一个平常的流氓!”
这话似乎触着云横的痛处,看来自己目前的身体状况又被她洞察了,他真想对董秧说,除非你董秧说一声“横,我给你”,或者说“横,你要了我吧”,否则我也是个人,我干吗不找女人呢?这话想说,又担心她发火。这想法要是说出口,她一定会反唇相讥:“你用破头毛来要挟我么?”或许说得更难听,“今生今世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他怕自讨没趣,便找猪都交谈。大松树下凉风阵阵,他俯下身用嘶咕嘶咕的兽语对蹲在泥地上的猪都说,自己取得关老爷前一尺金然后扔在长塘里,却原来是个梦,醒来之后到关老爷塑像前一看,他手中的兵书真的不见了。猪都用兽语对云横说,其实金子真的就在长塘中,是你自己亲手丢的。
松涛澎湃,云横一下子口瞪目呆:“梦游?你说我梦游了?天哪,我兴许真是梦游了!”
他把记忆的碎片重新串了起来,认定自己那一夜梦游了,梦中悟得关老爷前一尺金的秘密,取得金子又把它扔了,可是到底扔在长塘的什么地方却一点也没有印象。整整三天三夜,他后悔极了,不吃不喝,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我怎么这样熊呢?”
无论怎么说自己也应该在扔掉金条之前劈下一个角头的。不知又后悔了几天几夜,脑里除了不断浮现郑洞湾的茅棚火烧基外,似乎空白了。都是命中注定的,阿婆都说黄金印还藏在一个闪魈找不到的地方,这黄金印看来也不用找了,都是命中注定的哟。
云横有如大病一场,虚弱得走路也吃力,空着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他恓惶起来,虽然很有人生苦短之念,却也只能退一步想。冯昌福、蔡旭轩两条大虫已捉了一条,姑且让冯昌福再活一阵子。我躲着跟他玩,只要我沉得住气,他的日子就不好过。我在暗处,他在明处。他要致我死地而后快,又担心我突然出现。他如骨鲠喉,日夜心焦。我这是让他慢慢地去死。只要能够过得舒心,过一天算一天,自己舒心,冯家人的心却是每日每时在煎熬。为了打发时间,尽可能与昌福对耗,自己不妨也像叔平先生一样,学一学古人,古人在什么地方站过坐过躺过游过,自己也模仿什么地方站一会,坐一会,躺一会,游一会。
云横游荡了几天,再去横峻西面的松林里寻董秧与猪都,却已人去屋空。折转小箬岩,还是没找着他们。
路外峭壁上的几棵八角枫枝繁叶茂,紫薇花正开得热闹,云横呆呆地坐在洞口等了一天一夜。最后他喝了一葫芦的闷酒,失魂落魄地,晃荡晃荡又去了楠溪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