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四十三)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12-21 20:24:23 字数:4712
第四章混迹山林
社山村深藏在一片竹海之中,离深龙不远,与仙居交界。云横在社山日子过得还可以,想什么吃的大多要得到,只是这里比较偏僻,与外界来往不便,生活比较清闲。闲来没事,偶尔也上赌场赌一把。他心宽赌,没有心理压力——连金条都毫不犹豫地扔掉的人,还有什么为钱财看不开的道理?他手气又特别好,赢了不少钱。另外到黄岩打劫打了两次,也有大笔收入。这次有了钱,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小气了,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大派豪放起来。他很快就交了一批铁杆打赌伴,还瞄上了“山外”(仙居县界内)应坑地方一个叫竹叶的女人。
竹叶这女人外号菜头,寓意见过男人的东西像看过的菜头一样多。也因这个缘故,有人故意将竹叶叫讹了,叫成菜叶。她看起来脸色泛黄,活像一张黄菜叶,体形却比较丰满。
钱太多了对云横来说反而是个累赘。打赌人上半夜红,下半夜穷,输赢起落变数很大,但他总是赢多输少。他赢了钱,见好就收;如果输了,也就少输点算了,要赌明天再赌,时间有的是。这是一种境界,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人毕竟不多。云横自以为这段时间悟到这种境界,也真正有了赢钱的感觉。那么多的赢钱,那么鼓的腰包,惟一能够花得出钱的就是应坑竹叶家。
云横摸进竹叶家里的时候,她家烟囱头的洋油灯正摇曳着微弱的光芒。洋油灯的灯管是用一条马口铁皮包卷一条鸡肠似的生纱灯芯做成的,管子插在一个玻璃瓶里,看起来寒碜极了。洋油灯灯花晃得厉害,随时有被吹灭的可能。云横看着这灯就来气:“我尽管给她那么多钱,台灯她就是舍不得买。这没人要的骚货!”
云横坐在她家的柴仓凳上抽烟,灶间一忽儿烟雾缭绕起来。南窗及板缝里送来的南风,夹着一股山花的清香。云横说:“天气转南了,可能有雨。”
竹叶说:“可不是吗,细雨开始下了。”
两人静听一阵,感觉外面确实已是微风细雨的天气。云横感叹说:“外面的什么花真香啊。”
“家花哪有野花香哟。”竹叶说。
她似乎特别能够善解人意,竟替云横舀了洗脚汤,还亲手替云横洗脚。这使云横看到前妻董秧的影子,而非常满足。云横当即给她一点钱,她竟把他的脚舔了。竹叶的老公一副痨病相,见状一声不响,主动卷起破被,干咳着到楼上谷仓里睡去。当夜,云横就像她老公一样自然地与她睡在一起,直到天大亮。
云横亲手置办了原先董秧生活起居用品一样的摆设,让竹叶穿董秧一样的对襟衣裳,完全按董秧的模样把她打扮起来,还以董秧的生活习惯、仪表举止要求来训练她。
暑往寒来,日子混得不错,生活滋润了,云横还特地带口信到上寮,让叔平先生转告茂才与时梓,叫他们火速到深龙社山来。云横特地吩咐带口信的人转告,叫他们坐舴艋船秘密到黄南口,然后乘夜色摸进山来。
时梓是个粪忍在肚子里当饭的人,为了省船钱,坚持打步路走,茂才只好依他,跟他后面一路明目张胆地往黄南方向走。到了社山见过云横,他们才知道原来云横真的发了,这次是叫他们来当赌桌上的理手和贴身侍卫的,另外还打算通过他俩笼络一些人,重新拉支队伍,以图东山再起。
云横的堂舅舅鸣烟一开始就看出端倪了。他心里很不爽快,就对妻子柿花说:“听说云横得到关老爷前一尺金发大财了,现在到黄南山底大肆打赌花费,还叫了茂才和时梓去当理手。其实我替他当理手也可以嘛,打赌方面他们两个谁比我精呢?可见云横这厮儿没亲情、没良心。”
柿花则说:“你是他堂舅舅,报酬方面怎好意思讲呐?”
“外公爷抬轿,银体面。只要有钱挣,我什么都干。亲兄弟明账目,该给多少给多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事张扬开来,让芙蓉陈鸣吟嗅到一点气息,引起了他的怀疑。“山底打赌坛场的事为什么不叫鸣烟,却叫时梓和茂才呢?像时梓这样的人去山底,起码也会背副重杠挑一担柴回家的,这次怎么会空手去山底呢?可能又要拉队伍了。”
他立即跑到冯家湾报告奶爸昌福。奶爸当即称赞了他的敏感性,并说:“俗话说,皇天三界,溪口岩坦;皇天三宝,黄南三早。黄南一带的崇山峻岭,地段偏僻,出入不便,这茂才与时梓都是云横的好友,他俩一齐空手往山底走,定有蹊跷。乌云从天上飘过,一定有雨。”
昌福明白,政府衙门的势力对闪魈一样的云横来说,已经不起作用。听说云横新近得了关老爷前的一尺金,看来他又要兴风作浪了。等他利用这一尺金作为经费,再次组织红十三军残余人马向自己反攻倒算,那就迟了。昌福决定变卖了所有家产——如果人都没有了,留着家产也没什么用,决定与鸣吟一起到黄南孤注一掷,与云横最后决一雌雄。他认为这也可能是自己最后的英明决策,总结以前的失败原因,无非是自己的目标太大了,才让云横有机可乘,这回利用陈鸣吟,以狠制狠,定能事半功倍。
他与鸣吟扮作卖药人,直奔黄南深龙。这回昌福与鸣吟躲在暗处,从不出头露面,云横身在明处,却全然没有察觉。昌福用黄金收买了打赌人阿称。阿称是云横在赌场上的朋友。他既佝背,又麻脸,面黄肌瘦,是个抽乌烟的,只要有人买乌烟供他抽,便甘愿为别人做任何事情。
阿称是云横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云横的克星。在社山七间屋中堂的骨排九桌上,云横常常被玩于股掌之间。自从和冯昌福通上气以后,阿称常常有意让云横赢一点,让他高兴得意,以麻痹他的思想。必要的时候又要让云横输,并拿话刺激他,摧残他的意志:“别人说你云横的手在抖,我看你真的在抖呢?”
云横不以为然地反问:“废话,祖公爷的手抖什么?”
“我看你是完了,呜啊弄咚嘭,云横你真的完了。你搞女人搞得太多了,被女人抽燥了。阿竹不正是抽水桶么?”
云横每次被说到抖手和女人的事,就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手抖得更厉害了。赢钱的快乐没有了,接着开始输钱。好在云横还有自制力,在输得不多的情况下,他就带着抖手和被女人玩弄的悔恨愤然退场。为了摆脱内心的空虚,他鬼魂似地在山里转了转,又不由自主地去了应坑找那个绰号菜头的肮脏女人。
傍晚,竹叶正在生火准备做夜饭,惘然若失的云横见了竹叶还是习惯地说:“今天风头好。”边说边从裤兜里抓了一把银角子放在竹叶的镬灶额头。看竹叶在镬灶前埋头生火,一声不吭,以为竹叶胃口大了看不上眼了,并且猜测她新近又勾了一个大好佬,不在乎自己了。他坐到柴仓树头上,侧伸双手将坐在柴仓凳上的竹叶抱住,悄声说,“好好待我阿爸,黄昏与你‘獭追’。”
“獭追”是云横与姘头约定要亲热的暗语。竹叶挣扎着站起来,把银角子尽数刮进拦身布前襟的大口袋里,然后舀了一脚盂洗脚水,端给坐在柴仓树头的云横洗脚,讨好地说:“这热汤洗了解乏,身体才会暖。”见云横魂不守舍的样子,她又说,“还有两个鸡卵炒肉给你吃。”
云横双脚踩在脚盂岗上,等待脚盂汤稍微冷却一下,好适合于泡脚,同时享受着扑面而上的暖汤气。看着竹叶切肉,刚才的失意被冲淡了许多,完全变成一个没有抱负的江湖客,便问:“‘两头脱’炒‘下劈上’,杂‘长长’还是杂‘铰链’呢?”
竹叶讨厌他说江湖切口,直白地说:“你说卵炒肉就卵炒肉,杂粉干,杂索面都随便你。”
“那就杂长长吧。”
“粉干不多了,只够一个人吃了。”
云横以为竹叶的意思是两人吃饱吃好,好做事,就笑着说:“那随便,那随便。我无所谓,只要你吃了元气好就好。”
“柴仓角里还有两个荫窠卵,你把它摸出来吧。”
云横擦干双脚,趿着鞋移身柴仓凳,伸手在柴仓底下摸了一阵,果然摸到两个鸡卵。“哟,真有两个两头脱哩。”鸡卵拿在手中,云横发现不太对劲,用手掌瓯搭在鸡卵上遮掩部分光线,凑到灶膛火光上看,发现鸡卵是孵过的,就骂她:“头毛精,看哪,鸡卵里红筋都绷起来了,叫你祖公爷吃雄黄胎呀?”
“哟,柴仓角太暖,荫窠卵都快孵出小鸡来了?”女人白了云横一眼,皮笑肉不笑地朝他说:“嘻嘻,雄黄胎吃补哩。”
这时,一只老母鸡在格橱下咕咕地叫,云横说:“鸡娘赖孵了,这两个卵不如让它孵了算了。”
恰巧时梓从外面进来,接嘴说:“南方火孵鸡嘛。鸡卵放在柴仓角,灰塘里天天烤火烘暖,没准有一天会跳出一窝小鸡来的。”
老母鸡勾起一脚,侧头警惕地看着不速之客的到来。时梓张开双手十指,在灶膛口烘了一下。“冷死了,底角让我坐坐。”说着就挤进柴仓凳的里头。
烟囱头盐钵后面有一包土烟,用纸篷包着,方方有米升那么大,砖头那么厚,时梓摸出竹烟筒,在纸篷包里撮了一撮土烟,塞了一筒烟,再用火钳夹了一粒火种把烟点着。望了烟囱头香炉后面的镬灶佛爷像,说:“这镬灶佛爷都被烟熏黄了,你看上面还有许多墨黑的棚尘。”
时梓说话的音调听起来陌生了,云横有些莫名其妙而特别不舒服,颇有反感地说:“你他妈的真会管闲事,无端的说这屁话干吗?”
时梓被骂得很不自在。灶膛里的火烧猛了,竹叶开始炒肉。这时,茂才正好串进来。“香啊,嗞呀喇的,烧什么好吃的待亲家啊?”边说边就在云横身边坐下。
时梓报复性地说:“让这牛牯蹚(吃)落去饱,蹚落去有力呐。”
趁竹叶上楼拿粉干的时候,云横压低声音问:“叫你们物色人马的,有好手吗?”
茂才不答话,时梓忙说:“有,有,有好几个哩。”
“嘘,”云横总是显得比他们警惕些,“人手不在于多,在于精。胆子大,身手好,枪法好就行。连你俩和我共有一桌人就够了。”
茂才深有顾虑地说:“一桌人太少了吧?当年六十党……”
“人不需要多,人多目标大。”云横打断茂才的话说。他一听六十党还是有些后怕,六十人怎么养得起呵。“现在咱们干这行当人多反而不好。两三个望风,两三个动手,一人指挥的组合最好。事情得手后在这里吃喝赌嫖也方便,人少经得起花费啊。哈哈哈哈。”
“什么事这么快活啊?”竹叶下楼了。
看她在认真地听,云横训斥她:“不是你老媵客的事。”
竹叶在灶前边忙边嘟哝着什么。云横嫌三个人坐一条柴仓凳太挤,磨磨屁股埋怨说:“别把我的衣服坐皱了,这可是出客穿的。”
茂才只好提了屁股,移到柴仓凳外头的柴仓树头——坐下之前不忘朝这高高的粗糙木垛子吹口气,吹掉上面灰尘和柴末。
云横乐意在灶前烧火。与老婆董秧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习惯于佝在灶前烧火,今天在竹叶家烧火,又一次感觉好像回到了董秧的身边。
底角的时梓把脚从灶塘岗上放下来,做了深呼吸。云横问:“时梓,你透大气干吗?”
“没……没什么。”
“你觉得闷的话就坐到外头去,与茂才调一调。”
时梓摆手说:“不不不,不需要。”
这时,云横听出茂才也在做深呼吸,“噫,真奇怪,今天真有那么闷吗?”
茂才盯着自己的手看,云横知道他一向对自己的手保养得很好,像女人,见状只是笑一笑。不过云横感觉确实有些热了,热得要流汗。房屋墙板油黑,似乎也潮湿得挂着水珠。看来今年这暖冬天接近孵坊里的温度和湿度了。屋内还有些烟雾,稍远一点的门窗花板看起来都模糊不清了。这样的天是有些烦闷,今晚与竹叶“獭追”之后恐怕非洗澡不可了。
灶膛里火旺了,柴枝崩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时,竹叶拿镬铲使劲地在镬唇上敲,敲得很刺耳。云横认为这破女人太无情,也太贪财,现在还是吃我的铜的时候,竟也颜色使给我看,真是一世养不熟的鸟。他大声说:“少敲几下啊,镬敲破了可是你自己的,祖公爷吃饭不陪镬!”
“死你娘的×里远。”竹叶一句也不肯输。
两人起了口角。闲来无事与姘头斗嘴相吵,也可以感受一些家庭的温馨,只是碍于茂才与时梓坐在两旁,有些男女之间的秘密不好摆出来当做斗嘴的资料,以至于斗嘴的趣味性大打折扣。从这方面看,茂才和时梓的来得真不是时候。与竹叶对骂了一阵觉得乏味,云横还是觉得把灶膛里的火烧好最要紧。
茂才与时梓都帮助递了几束柴火。看云横烧火烧得很专注,茂才向时梓努一努嘴,时梓朝柴仓使了一下眼色,两人悄悄地把手伸向柴仓,各自拿了一条柴爿。待云横低头看灶膛时,两人手中的柴爿对准他的后脑勺,几乎同时狠命地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