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三十六)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12-05 07:57:07 字数:5298
没人应声,只感觉有铁链耕藤的声响。她想,今晚殿主爷一定在,估计判官与武使还在忙活呢,便壮着胆子进去。她点了香烛,欲拔签诗,苦于无人解签,临时改变主意改抛珓杯。她手捧珓杯边拜边许愿说:“菩萨啊,如果鸣吟这次还有活命的话,您就赐我圣爻吧,过年的时候我会拿大荒鸡敬拜您的。”
许完愿,她手里紧握珓杯,朝陈五侯王虔诚地拜了好一阵。珓杯抛落地,一阴一阳,正是圣爻。既然菩萨应许,鸣吟还有活命,她便立即着手营救。借着晚上周边散射的微弱灯光,她在芙峰乡岩头驻地一单间的临时监狱周围做了详细侦察,等夜深人静之时,提着带铁勾的长绳悄悄摸近监狱。她用猫捉老鼠一样的动作挨近哨兵,手起掌落,一掌打在哨兵的后颈,哨兵没哼一声就瘫软在地。一声坑乌鸟的叫声过后,得到一声蛤蟆牯响亮的回音。片刻寂静,她甩出长绳,扔进监狱顶上一个小洞口。鸣吟抓住下挂的绳端抽身到洞口,看洞口三条铁栅的正中一根已烂断了,他一手扳下,半段铁栅断了下来,用力扳另半段铁栅,铁栅被扳弯了,这时洞口刚好一个人出入。鸣吟被救了出来。
第五章血染路廊
第二天夜里,鸣吟悄悄摸到时尼的家门口,看时尼有什么动静。时尼正在与云横谈论鸣吟的事,两人同仇敌忾,都说鸣吟不除,对芙峰乡的老百姓来说,终究是个祸患。鸣吟听得真切,这下真的下决心要时尼的命了,理由是我不要他的命,他也要我的命,只是碍于云横的身手,不敢就此贸然行事。鸣吟当即决定在路廊拦路杀他。
车门外芙蓉路廊的南货店是张大屋的木镜开的,张木镜是芙蓉人的女婿,店号“木镜商行”,里面的货物比较杂,鱼咸水果、洋油洋皂洋火、香烟等等日用品,似乎应有尽有。木镜商行还有收购山货的功能。山村里的人没有什么现钱,一部分人赊账,待过年时店家上门讨债,大部分人都是拿粮食、桕籽、桐子等自家出产的东西来换生活所需的货物。
木镜的女儿正在吃午饭,吃了一半许,有人端着一盏土制洋油灯,半升米前来兑洋油。她放下饭碗将洋油灯的玻璃瓶舀满,再补凑一些香纸蜡烛,然后将他的半升米倒进大橱后的米缸里。重新端起饭碗,却闻到自己手上一股洋油臭,气得摔了箸,大声说:“臭死了,不吃了。”
“哟,小姑娘人小脾气大,饭都不吃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姑娘听出是鸣吟的声音,吓得不敢做声,迎上前来胆怯地问:“鸣吟舅公要什么?”
鸣吟啪地一声把一个银番钱拍在堂橱上:“来罐烟。”
木镜的女儿给了一罐香烟,找了钱。看鸣吟不打算马上离开,木镜的女儿马上灵动地端张竹椅到店铺外叫鸣吟舅公坐。鸣吟一挥手说:“不用了,坐在阑槛上就行。”
不一会,木镜从外面过来,看看刚收来的银番钱是铜的,问女儿是谁给的,女儿使个眼色示意是前面曲栏坐椅上的人。那个大个子背光,看起来有些模糊,从他身上那件青灰色平膝盖长的粗布朗背衬衫判断,此人正是鸣吟,木镜便不敢吱声。
看鸣吟悠然坐在曲栏坐椅的横档上,木镜也纳闷:这鸣吟本是个好动的人,怎么那么有耐性呢?是否还要打本商店的主意?木镜一家窝在店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其实鸣吟在等时尼。横坑溪在造矴步,这工程由时尼的兄弟负责,时尼有空一定会去顾问顾问的,视察工地以后,一定会路过芙蓉路廊,兴许会在木镜的南货店里买罐烟,喝碗酒。鸣吟就打定主意在这里等他送肉上秤。
头一天鸣吟等了一整天没有等着时尼。第二天早上,鸣吟吃了早饭就来等候,时尼却早他一步到了木镜商行。刚要掏钱买东西,一抬头赫然看见鸣吟脚踩在路廊曲栏坐椅的坐板上,屁股却高高地坐在靠座上横档上,一副无赖相,时尼心里发憷,不敢迈出店门,可恨这木镜商行还是单门出入的。木镜马上感觉出不祥气氛,但他不敢多管闲事,既不愿问鸣吟叔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更不敢出来向时尼的兄弟们通风报信,做生意人和和气气生财,平平安安做人,谁也惹不起。而鸣吟也不愿闯到别人店里打,若在这店里打死了人,将来生意就做不成了,这屋也可能住不得人,这对不起木镜,木镜毕竟是个老实人,向来没有让别人吃亏。再说,把店家养肥了,有时候可以割韭菜一样捞点好处,既方便又实用。
时尼与鸣吟就这样一直对耗着,时尼不出店,鸣吟也不鲁莽冲进店里打时尼。时尼为了给自己壮胆,也为了打破尴尬局面,对木镜说——也说给店外曲栏坐椅上交着二郎腿抽烟的鸣吟听:“咱们芙蓉历来就是出官儿的地方,是官地哪。本来楠溪大源两岸分水派流分两个区,水东区与水西区,水东区设在枫林,这水西区理应设在咱们芙蓉村,可是芙蓉的老人认为赖胡兵宿着的地方不好,那些大兵们太赖胡,就不同意将区行署设在芙蓉,所以后来这芙峰乡也设在霞美、设在岩头了,害得我天天跑岩头哩。其实区署设在芙蓉有什么不好呢?怎么说也是一级政府嘛,都是吃皇粮的,要人有人,要枪有枪,还不硬码吗?……”
时尼盼望路廊里多聚些人,特别是有身份的人,最好是自家兄弟亲人。路廊里过往行人不多,只是有限几个孩子和老太婆低头走过,看起来都是目光怪怪的有些麻木,如在浮云上走,又如将死的鱼在慢速地游。稍有身份的长者老是没有,前后只有一个挑粪的人比较有身份,却带来一股臭气,说句什么话让人摸不着头脑,话语又像一阵风一样让人立刻忘了。个别闲人看鸣吟老是盯着商店看,估计有什么名堂了,也顾自走开,更不敢多嘴问话。一头黑狗经过,走过头之后却警惕地掉头看了鸣吟一眼。
岩路块石的岩面上,油光发亮,泛着青色。风吹,尘起,一会儿又归沉寂。时尼非常失望。
快到中午了,鸣吟看时尼说话也说累了,自己听也早听烦了,又无聊地拔支烟抽。拔烟时顺便扔一支给木镜,扔一支给时尼。时尼捡起香烟点着,胆子稍微也大些了,心想我有那么多兄弟,房大,房份底的人多,再加自己六个儿子,料你鸣吟不会真的玩命。退一步说,你鸣吟真的要动粗,我几个兄弟都在横坑溪造矴步,喊一句也能听得见,想必格外吃亏也不见得。
中午时分,人家店家也吃午饭,再也不好意思懒臀坐了,时尼便硬着头皮踱出南货店。鸣吟见他走出店门,一腿跃下曲栏坐椅,像豺狼扑向羊羔一样扑近时尼,笑嘻嘻地伸出左手横向将他的头夹住,右手抽出勃郎宁手枪对着他的后背身就开了一枪。枪响之后时尼就仆倒在地,却不见流多少血,但见一小注鲜血从时尼身下流向店门口,其它一切都非常平静,待鸣吟走后才陆续有人过来看稀奇。
时尼的兄弟们闻讯赶来,鸣吟已不知去向了。
路廊属芙蓉寨墙外的,在路廊死了人不能将尸首抬往村内收殓,时尼的尸首被抬到车门外大猫墩,临时搭个草棚收殓。这很不体面,更加激怒了耕云宗祠祠堂下的人。他们立即组织人马捉拿鸣吟。
第六章破人有用
鸣吟杀了人,就逃到住在屿根村的陈力臣家中。力臣知道他闯了大祸,劈面就骂。鸣吟还不信死,还嘴硬:“就是杀猪也有杀生钱呢,我还要他家拿出杀生钱给我才是。”
力臣更气了,一怒之下就拿扫帚把鸣吟轰出家门。
其实这时的芙峰乡就两三个背长枪的乡兵,抗日战争爆发以后似乎乱朝了,现在乡长被人打死,更是没人管事。鸣吟有点心虚,还是不敢潜回芙蓉村内躲藏。估计芙蓉地方时尼房份底的人一定不会罢休,要赖人命的,鸣吟只好往上路一带逃。
他在上路一带混一段时间混不下去,又回到楠溪。这次他不敢回芙蓉,又投奔陈力臣家。
力臣觉得鸣吟无论干什么事情总是不那么顺当,想了想还是收留了他。力臣恨铁不成钢。三年前鸣吟结伙抢劫被驻在霞美村的芙峰乡乡长抓住,要杀他的头,力臣劝老乡长不要杀他,自己买个面子,叫老乡长处罚他,以期达到教化之目的。乡长给力臣面子,问他依你陈先生说,怎么罚他?力臣说让他在小港埠做一条岩头通霞美的矴步,让他做公益的事业赎罪。乡长同意了,力臣又提出一个问题,鸣吟家里穷,这矴步由他负责造,这缘银也要允许他写。乡长又同意了。鸣吟在力臣的周旋下,去殷户富商家里写了许多造矴步的捐赠款。矴步快完工时,发现工程款尚有较大的缺口,力臣便与保长茂砾商量。茂砾不假思索地说到时候让乡长续丁就是了。完工之日,留着正中一步矴步齿不埋,力臣叫乡长第一个上矴步走,走到矴步中央,才续下最后一颗矴步齿——这就叫续丁。乡长走过矴步,力臣伸手向他讨红包,乡长给了120银元的红包。鸣吟在自己不出钱的情况下,做了一件好事。
力臣认为这次不同了,与时尼家的事不解决,迟早又是个大麻烦。他只好召集时尼的亲人以及几个老宗头凑一桌人到时樊家讲案。时樊与鸣吟是亲房份,与鸣吟排辈也是叔侄关系,午餐就由时樊负责打理。酒饱饭足之后,力臣简单地讲了几句话:“鸣吟是个破人,但破人在地方上也是有用的,尤其是鸣吟这样的破人是相当有用的。别的不说,咱们芙蓉有时拼、岩云、碎猛等几个人几条枪经常舞动,人家也怕咱们三分。比如时拼,有一段时间张大屋人爱近便,担柴直接经过长塘街时,被他吊起来打了。时拼还弯着嘴说,你们来几个我打几个,不过你要早一点通知我,我要吃饱了再打你们。”
几个老宗头一致说是的是的,还列举了鸣吟每次秧田里派水,遇到老实人、懦房懦家的,他就让别人派足;如果遇到硬房硬家的人,以为自己了不起的人,他就与他争,一点也不肯相让,大家都说鸣吟是欺硬不欺软的人,硬气,是条汉子。
另一个老宗头则举了一个更具体的事例:“芙蓉人有几棵生在横坑溪南垟的桕籽被溪南人摘了,一连被强摘了两年,第三年桕籽红叶掉完,白色桕籽出稃以后像满天星星的时候,有芙蓉人向鸣吟提起这等吃亏的事。鸣吟随即纠集了六七个人去摘桕籽,他自己则拿着枪等候溪南人过来兴师问罪。桕籽开摘过不了多久,果然有十来个溪南人前来不肯,说是摘了他们的桕籽。鸣吟把手枪的子弹上膛,大声说:‘嗯?天下有这样的事,桕籽白白地给你们摘了两年,还要摘第三年,你们不怕死的过来摘,你这几个人全部把你们收拾了。哪,今年桕籽不但不给你们摘,前两年已摘的桕籽限你们三天内折合铜钱给我送来,逾期不还,你这些人我都认得了,统统消灭!’这以后未过三天,两年桕籽卖出来的钱如数送到鸣吟手上。”
还有一个老宗头说:“鸣吟虽然杀过人,可是在芙蓉地方上的口碑不十分差,尤其是他从来不跟女人斗,芙蓉人都说鸣吟硬气,是条汉子。鸣吟还有个优点是地方人的东西从来不偷,兔子不吃窝边草,甚至地方人山上的柴他都不砍。岩头金姓人的禁约非常重,一般人都不敢到岩头人山上砍柴,鸣吟偏到岩头人山上砍树。他故意到岩头人山上砍斫小杉树,岩头人气势汹汹地赶来,见是鸣吟,不敢吱声。鸣吟说:‘想夺刀吗?’岩头人心想今天碰着硬头了,笑着说:‘鸣吟表兄,鸣吟表兄是你呀,没关系没关系。’”
时尼家的人听得不是滋味,这样说来倒不是来赖人命的,而是来听老宗头们表扬赞美鸣吟的。他们当即表示:“时尼死了,撇下六个儿子及女儿,其中有四个儿子都还小,一齐生像萝卜头一样,嗷嗷待哺的,你们说怎么办吧。”
几个老宗头把力臣叫到隔壁邻居那儿商量碰头,认为鸣吟只有三间单檐撇的老屋,不值多少钱,还是由老宗祠堂众里抽调坐落冯家湾的三亩田给时尼家,算是安置他一家人今后的生活。
这件命案就这样了结了。鸣吟逍遥法外,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法去约束他。他看风平浪静,又回家重操旧业,依然挂着他的花会过日子。挂花会顺利,鸣吟的腰包很快鼓了起来了,他要跟陈时孟去温州城底做一趟生意,打算开条生意路,也好为自己日后多设一条出路。他俩乘船从安澜码头上岸,进入饭店吃饭,却凑巧碰见时尼的大儿子陈继蒙,双方打了个照面。继蒙身为连长,腰间别着双枪,身边还带了两个勤务兵,勤务兵各人一支短枪,共有四支枪在手,鸣吟见此以为今天命休矣。继蒙本想拔枪毙了鸣吟的,杀父之仇不报非君子,但碍于军纪,他得向上级请示。继蒙到军营拉来一排人马,准备对付鸣吟的,鸣吟却不见了。鸣吟是何等狡猾之人?他见继蒙去班人马,便钻进一艘舴艋船离开安澜码头。待继蒙一排人马赶到,他已在江中。江中有许多舴艋船,继蒙不知哪艘船是鸣吟乘坐的,只是望船兴叹,而鸣吟从船中看他们则是一清二楚。
后来,时孟出面给继蒙讲了许多好话,并约了许多地方人讲面子,继蒙才答应不再寻鸣吟的事。
鸣吟回到村里,有几个人趁机向鸣吟讨好,这更助长了鸣吟的气焰,便说大话了。“这次继蒙已经拉部队捉我了,看来打五发的勃郎宁手枪不够用,要买连打十发子弹的手枪啦,我要把时尼家的亲人,稍微有用一点的、有点儿坯的几个全部杀光。”
鸣吟的狂妄马上遭到力臣的一顿臭骂。“……人家嘴上说没事了,其实才是有事。看来这次你是死定了,还不给我滚远点?”这一骂才感到事态的严重性,他再不敢挂花会了,也不敢在村里露面。
鸣吟逃到冯家湾奶爸家,奶爸知道他再不敢挂花会的心思后叹气说:“也罢,我正悬赏一千银番钱捉拿云横呢,如果你鸣吟替奶爸捉住云横,奶爸加两倍奖赏你,如果就地打死云横的,加倍奖赏。另外,我那后脑勺差一瓣的侄孙也说了,云横身上刺着藏宝图,所以他从来不赤裸身子见人。你见过他什么时候光膀子?没有。连求雨时去龙溪捉蛇那回他都裹着衣服下水潭的。他鼻梁上的胎记是打开十八金带宝藏的一把钥匙,如果把他的头割来把钥匙翻出来,再打开宝藏的话,咱们的金银财宝就不堆如山了。”
鸣吟正无处安身,当即表示愿意联手追捉云横。他到山底追捉别人,实际也是隐藏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固定地待在一个地方,而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