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三十一）

叔平一惊，心想真会死呗，今天才走了一个颜松，这云横闪魈人又用这种口气教训我。叔平像绣糕粉一样捏一把半湿的泥土，均匀撒在脚前，坦然说：“我有过发财梦，也盼望丰收，那又怎么样？”
“读书人初衷无非要考取功名，因久久得不到重用便愤世嫉俗，把自己关起来，久而久之变成自命清高，甚至拒绝别人的好意，其实内心也是极想……极想有一番作为的。文人都这操性。”云横说这话，震斋先生的种种行事历历在目。是的，震斋先生是个有水平而且有点特出性格的文人，了解他相当于了解很多文人。
叔平觉得云横说得有一定道理，但嘴上还是说：“一个人沉醉在诗的境界里，其妙趣不是俗人所能理解的。”
“你自己苦修算不了什么，害得子女也苦呵。”云横说这话，眼前浮现自己两个孩子的身影，竟然泛起泪光。“连吃的东西都未解决，一切都是空忙的。如果把你饿上几天，看你还有什么崇高的境界。我就不相信快饿死的人会做出什么好诗来。”
这时，上寮惟一的一头小山羊无力地叫了一声：“咩——”两人不约而同地扭头看那头栓在篱桩上的小山羊。
晚上，叔平的耳边反复响起颜松和云横白天说的话，以及小山羊的无力的叫声，不能入睡。是啊，他们说得对，孩子不该与我一起受苦，村里的人也该改善一下生活了。读书人都自诩文章济世，可我为什么连这点事都不肯努力呢？民族生死存亡关头，清高也轮不到我了。云横说得有道理，我虽说不想干大事，但以前还是有过种种发财的美梦，曾梦想过上代秘藏的金子突然显现在眼前，也有过做大生意的朦胧想法，也有过远大的抱负，只不过经过多年的磨难心已死了——还自命清高呢，狗屁！现在颜松已把办社的事筹划得有条有理，办点实业也许是件不错的美事，挣了钱也可以筹措经费……看来不应推辞，应该全力支持颜松办社。

叔平下山，见到颜松时哈哈大笑，颜松也哈哈大笑。叔平当即建议颜松在芙蓉地方开个动员大会，认为这事主要得大伙儿思想通起来才好办事。
陈颜松依计在芙蓉地方召开动员大会。他亲自敲锣召集一批村民到老宗里听他的报告。到会的村民也不少了，他站在戏台上高声说：“乡亲们，今天我颜松召你们来，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帮大家挣钱，让大家生活过得体面一点。”
台下天井里的人仰头看台上身材高大的颜松，一下子热闹起来，大家议论纷纷：“听说颜松当什么合作金库的主任，今天叫我们来分金、分钞票吗？”
继刁接嘴说：“那还用说，蒙山台上发赏银一样，还少得了你吗？”
“你千世没有一句好话，说好一点不会说吗？”
……
颜松继续说：“我国自鸦片战争失败，割地赔款及开埠通商后，闭关自守的门户洞开，国势一日比一日差。又经八国联军、中法及中日甲午战争，相继战败，一再割地赔款之外，列强在我国设立租界，创设领事裁判权，及订立关税协定等不平等条约，使我国政治经济大受压迫侵略，致沦于次殖民地位；由于满清政府腐败，国家财政经济濒于破产，民穷财尽，人民生活之痛苦莫可言状。国父孙中山先生为拯救人民于水火，领导国民革命，虽然推翻了清廷，建立中华民国，不久袁世凯称帝，军阀割据各地，连年内战不绝，灾害频仍，人民生活仍苦不堪言。现在外敌已经打到咱们家门口了。我们表面上看起来偏安一隅，实际上已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没有退路了。为了彻底改变目前的困境，大家必须团结起来，加强合作。只有加强合作，我们才会有出路。”
台下的老百姓弄不懂了，有钞票分就说直白一点，抓紧时间分，大家遵守纪律、维持秩序、不哄不抢就是。
“合作意义可以从两方面讲。一个意义，凡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聪明智能有限，不能完成某起事情，或者能够做到但需花费很多时间，于是不得不集中多数人能力互相帮助合作，来完成这些事情。这就是广泛的合作意义。这种合作在动物界也有，而且不限于黑猩猩及人猿，鱼能群游，鸟能群飞，兽能群行，虫能群走，蚂蚁、蜜蜂能够群居一起。因此，渔猎之前的社会，可称合作合群的社会；人类历史上，从上古时代就存在合作互相依存，如合作抵抗外来侵略，合作创建大型工程等合作行为。又比如社会上某一部分人，对某几件事认为有缺乏公平便利和种种不满的思想，如果大家合力去经营，不使第三者从中得到什么便宜，不费什么麻烦就能做成功，这一部分人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就是合作。这也是自然法则。荀子说，人的力不如牛，脚不如马，而牛马被人所用。为什么？人能够群策群力，而牛马不能。”
台下议论纷纷，合作合作，说这些大道理有什么用？还不如听唱词先生的弹词去更有意思。有几个人甚至抽脚退场。
“我这样说，大家听起来可能很抽象。下面我举两个例子，来说明合作的重要性和给大家带来的实惠。
浙江省合作事业原来也以信用合作社为最多，各种合作社都蓬勃发展，尤其是特产运销合作的组设特受重视，如宁波贝母、余姚棉花、永嘉柑桔及草席、嘉兴丝绸、衢县龙游的纸、义乌的糖及蜜枣、松阳烟叶及平阳薯刨等，都曾经专门组建合作社经营过。这些特产运销合作社中，有两个合作社最值得一讲，一个是成功的例子，一个是失败的例子。”
一些本想离去的村民听颜松要说什么例子也就不走了。说什么例子，大约跟故事差不多吧。听唱词也是听故事，这里也是听故事，毕竟这里有些新鲜，就听颜松先说一通再说，反正都闲着的，种田人有的是时间。
“先举失败的例子。失败得非常可惜，而且足为合作者警惕，那是宁波贝母合作社。贝母为化痰治嗽著名的中药，在四川出产的称川贝，宁波出产的称浙贝，两种药效不同。宁波是浙贝的惟一产地，因水土关系，附近地区所产的贝母药效不足，不为医者所采用。因此，宁波独占产品浙贝，向来由上海中药商同业公会单方决定价格，派员到宁波产地收购。其收购价格，受上海中药商操纵、垄断，农民终年辛劳的生产成果，多归药店所占有。浙江省合作行政机关查悉这事，认为这种情况下，是组设合作社经营的良好时机。经过策划，中国农民银行也答应供应资金后，合作行政机关即派员会同鄞县合作指导员，着手组设合作社经营，即合作社统收产品，分批运往上海，售给出价最高的中药商，一反过去由商人定价的作风，并且在上海各大报刊刊登广告，招揽上海以外的中药商，向社会直接销售。这样做合作社获利很多，这种做法却引起上海中药商公会的恐慌与反对。过去各地中药商多向上海中药商购买，现在合作社与外地中药商发生直接交易，损及他们的既得利益。上海中药商公会首先决议，拒绝购买浙贝，接着又洽请中医公会，通知中医师处方不用浙贝，必要时以川贝代替。上海的药商与医师勾结，拒用浙贝，对于合作社产品的销售，受到极大的影响。于是，合作社就派员分赴各省市游说、推销，商洽以廉价出售。同时，中国农民银行增加贷款额，由合作社收购储存，并劝导农民暂时减产，共度难关。上海中药商见自己的阴谋计策得不逞，便集体派员驻产地以最高价收货。农民为近利诱惑，大家都将产品送给药商收购，合作社无力抵抗，迫不得已，宣布停业。在合作社停业不久，中药商故态复萌，又由同业公会规定低价收购，农民方知上当受害，却也悔之晚矣。”
失败的例子让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大家迫不及待地叫颜松先生快快讲一讲成功的例子，好让咱芙蓉人也发一发。台下有人向戏台上递上一条四尺凳，让颜松坐。颜松点头表示感谢。
颜松坐下来说：“下面讲的是成功例子。不远，就是咱们温州地区平阳县，讲的是平阳薯刨，也就是咱们每家都用的刨番薯干用的刨子。平阳薯刨合作社，设在平阳县北港秀溪乡，那里大约有100户居民，都是制造薯刨为业的。当地的薯刨每年约销20万张，可是他们年产量却40万张，供过于求，招致争相压价低价出售，而导致粗制滥造，以迎合降低售价，造成恶性竞争。后来政府派员指导该地组设薯刨产销合作社，确定计划生产20万张，提高质量，并适当提高售价，生产者的生活随即得到改善。通过有效经营，由合作社创办公共食堂，贫苦的人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时期得到救济，社内设有小学，所有书籍簿册，均由合作社免费供应。还为成人社员办理补习教育，为他们扫盲。这一原本穷困的地方，由于协助运用合作组织，而成为安乐模范村，浙东及闽北各地人士，慕名前来参观的很多。”
“人家都有特产，我们芙蓉搞什么好呢？”有人跃跃欲试。
“什么都行，咱们芙蓉土地肥沃，山场广阔，雨水充沛，气候温润，全世界还有什么地方比咱们的家乡好呢？”
“讲具体一点，让我们好看得见，摸得着的。”
“好，讲具体的。芙蓉组设运销桐油行不行？茶叶行不行？杉树、木板行不行？毛竹行不行？杨梅行不行？鸡卵、鸭卵行不行？伞类行不行？木炭行不行？棕榈行不行？都行。咱们芙蓉到处都是宝，大家却如此穷困，有时我真想不通。”
这时有个人激动得挤到最前排来：“想不到自家的镬灶塘岗也是金的。经你颜松先生一讲，我算是开窍了。”
“就单从毛竹一项来说吧，”颜松想从小处着眼。“借鉴四明山、安吉那边的经验，我们可以把山上现有的老竹娘管理起来，再栽种一部分，并把毛竹林中的土挖松，将杂木杂草彻底清除，这叫‘毛竹洗山，边根诱导’，用不了两年郑岙底就会漫山遍垄都是毛竹，出现一片竹海。到那时，鲜竹笋可以做罐头，笋干可以运到大城市里卖，笋壳可以卖给卷烟厂做高级香烟纸，毛竹本身可以做竹席、竹床、竹椅等竹制品卖，下脚料可以做发电机里的绝缘块甚至棉签柄，连最没用的竹顶，也可以做成北方人打麦用的竹枝把子——这也叫做‘打金枝’……”
够了够了，单单一样毛竹你颜松先生就有那么多名堂，我们信你就是。大家热情高涨之际，芙峰乡周乡长来了。周乡长担心，芙蓉地方聚了那么多人，万一有什么越轨的事情闹出来，自己担当不起，因此非得亲自来看一看，如果没有谋反的迹象最好，自己顺便上台训几句话就走。
颜松瞥见那比芝麻还小几倍的地方长官来了，也还客气，毕竟是当地父母官，要在当地办什么事业，得罪不得，便邀周乡长上台讲话。
台下像蜂桶一样，早有人议论嗡嗡了。“当官的就是这样的，路上斗鸡，要是聚了十几个人看，他们也劳心，也要管一管。”
周乡长听颜松讲的是致富经，心也宽了，也就不客气地上台讲话。“今天，陈颜松先生叫我讲几句，我就趁这个机会讲几句。”周乡长说话的口气，倒是事先受到颜松特别邀请似的。颜松给乡长让坐。乡长摆摆手表示不坐，继续说，“你们这个会开得很好，很及时，很成功，呃。颜松先生，还有叔平先生领导你们解决吃饭问题，还可以赚钱肥家，这很好。颜松先生身居要职，不忘乡亲父老，这很好。我看从来没有一个当官的回来故乡发动乡亲们共同赚钱的，顶多是衣锦还乡，搞搞排场让大家看一看，光宗耀祖而已。为家乡出钱出力，出谋划策，历来就是颜松先生做到了。为此，我代表芙峰乡全乡老百姓，向陈颜松先生表示崇高的敬意和发自内心的最热烈的感谢。”
周乡长带头鼓了掌，台下的人感谢颜松先生的一片真诚，也热烈鼓掌。
周乡长觉得气氛不错，继续说：“为了支持配合你们的工作，在你们开山造田栽树期间，乡政府暂不抽调你们地方上的劳力去放哨、巡逻，但你们芙蓉地方要在这合作社的基础上组建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