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二十五)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11-08 21:30:08 字数:4383
都说大麦枇杷小麦李,麦黄时节,岩头街上枇杷已经上市。天气阴湿,偶尔有零星小雨,丽水街的垂柳一排排拂着绿意;丽水湖里广植荷花,水面上疏朗地浮着粉嫩的荷叶,荷叶不时被鱼撞动,震颤着。丽水街的檐廊外首,每隔三五间店面的位置开一个额,并做踏步通到丽水湖边。天稍晴朗,丽水湖边便有许多妇女在洗菜、洗衣裳。村规民约规定,早上八点前不得在浚里或湖里浆洗衣物,以供村民在这时挑水入缸,备一天食用。这个时候不洗,更待何时?
这一天,老百姓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整个岩头地方差不多与往日一样平静,只是多了几个端枪的士兵在走动。相对平静的天地间,岩头一公里以南的芙蓉横坑溪,一大队的士兵自南向北开来。
站在田头的陈虎林大略数一数,这一连队有120人以上。只见连队的士兵个个精壮,脚打绑腿,看样子是经过严格挑选的。陈虎林是参加过护法运动等大小几场战斗的,却从来没有看过哪一支国民政府的队伍如此精壮,又如此均匀的,为此深感奇怪。
队伍拉到芙蓉董仓时,连队的头儿一声令下,所有的士兵都取下肩头的枪,哗啦哗啦推机柄,子弹上膛,然后端着枪前进。
听说今天红军要落山到东宗收编了,估计凶多吉少,陈虎林当下决定去东宗附近转一转,打算去做做善事,如果红军中有芙蓉地方人或什么熟人的话,叫他赶快逃命。他从芙蓉路廊取了一套钓具和团鱼戳,装扮成捕鱼的人直奔岩头。他手拿小木棍套一尺多长尖头圆铁棒的团鱼戳,从石亭湖附近沿水路捕团鱼,一直捕到东宗边上的丽水湖泄水口。
东宗门口很平静,静得有些反常。虎林收起团鱼戳,坐在丽水街曲栏坐椅上钓鱼。同村的岩文路过,他即问:“今天有没有咱们芙蓉地方人来收编的?”
岩文说:“不知道。”他看虎林手中的鱼杆抖得厉害,看他的鱼罍一条鱼也没有,便问,“干吗呢,你?”
“今天东宗有班人落山招安,我看有问题。你看从来有哪一支部队这么整齐的?前面刚开来的部队一个癞脚兵也没有。”
“这倒是真的,都是顶致力的人马,看来是有问题。”
“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咱们地方人。”
“是吗?”岩文极力回想一下,“芙蓉人基本没看见,刚才哪儿过一眼,好象是云横。”
“云横这死不活气的,太傲,我一向招呼都懒得与他打,要说你去跟他说一声吧。”
“我还有个亲戚,你也认识的,就是港头的哈声猫周洪娒,他今天也落山,刚才碰到了。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岩文说着拔脚就走。
这时,红军主力开始在县八小操场集合。浙保四团三营营长朱启佑见雷高升的部队主力已被带到县八小操场,对雷说:“你们现在从土匪改到国民革命军,总算熬出头了,由黑暗走向光明了,这以后要严格遵守军纪,不准赌博,不准抽乌烟……”
雷高升截住他的话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红军本来就军纪严明,这些还用你来教训吗?”
朱启佑怕节外生枝,不与雷高升争辩,就说:“今天是这样安排的,普通士兵安排在县八小设席招待,饭后分批在操场换军装,发给新枪,然后照相留念。老雷等班长以上的16位长官到东宗特别招待,并在东宗开会、封官,然后照相留念。”
午饭有酒有肉,好长时间未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红军们吃得很开心。吃了午饭以后,天气阴转多云;衣食无忧,又兼天公作美,真是惬意得很。
云横到丽水街,大家都已散食了,他也不愿吃盆烂,买个麦饼边啃边走。看情形东宗已被省防军包围起来,听说是省防军朱启佑一个营的兵力。看样子红十三军官兵还蒙在鼓里,浑然不觉。云横看身边无人,来不及咽下最后一点饼边,随手把它扔到丽水湖里,然后从靠丽水湖边的两条风火墙夹缝中侧身挪移过去。他在戏台后找到雷高升,悄声说:“施老雷,我看今天不对劲……”
“又是谁说的?”雷高升的意思是,这又是无空白地哪儿来的情报?
“任何人都这样说。”云横想把事态说严重一点。
结果适得其反,雷高升判定是他主观的话,看云横嘴里还在嚼着什么,下意识地说:“你又担心吃饭……”
“不,反正我看今天不对劲。看样子省防军的枪子弹都上膛了,他们都穿草鞋,打绑腿,而且脸色难看,没有笑容,一脸的杀气……”
“横梗,”雷高升拍拍他的肩膀,叫他的新绰号,“你别疑神疑鬼了。若论脸色难看,天下还有谁比你这张闪魈脸更难看么?”
“施老雷,我想跟你说句实话,我家金子很快就会被我找到,找到金子我会倾囊相助的,你是否再考虑一下收编的事?”
“哈哈哈哈,”雷高升心想这闪魈也会开空头银票,前些日子主动向他要,他倒不回话就闪走了,不过他这吝啬鬼今天能够说到这份上也非常难得了。雷高升还是客气地谢绝了,“横梗,就算你手头有金条也太晚了。条件都已谈好,我们接接手就可以入他们的队伍了。”
云横看他说得如此轻松,一时无话可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施老雷,真正有情况的话你往西面丽水街逃,这西墙是人家屋后门,出了屋便是丽水街。”
雷高升笑笑,还是叫他别多疑。他认为云横这人平时嚷嚷要做自由的人,其实说穿了总是多疑的;以往也是这样,一会儿担心吃饭问题,一会儿担心穿衣问题,没事说事,事情都被他担心出来了。显然,这次他没有带那班六十党的弟兄来。他不但违抗军令,还到处蛊惑人心,什么事都横一梗,看起来还有些尾大不掉的味道呢。以前在红十三军军部会议上自己总是为他的自由散漫辩护,现在看来就不一定都对。该怎样对付云横呢?唉,现在非常时刻,不便处置,待收编以后慢慢整治他吧。
云横招呼沙头殷明西等几个老兵去看风景,雷高升明知他从来对风景没有兴趣,那只是个借口,还是忍住气不发作,由他去,以免节外生枝。这时,雷高升又进一步想到,像云横这样的人不收编也罢,在正规军里他坚持这般自由散漫行事的话,千个也枪毙!
这丽水湖边倒是有些风景可看的。双杈的大樟树下,有茶亭和丽水桥;樟树西面大堤上建有葫芦攒尖宝顶、四角龙凤的花亭;站在丽水桥上往花亭方向的湖面上看,可以看到芙蓉三岩的倒影。这里还有智水湖、晋宦湖、映月池、琴屿、戏台、塔湖庙(下殿)、塔山、森秀轩、水亭祠等景致,堪称融湖、池、山、岛、堤、亭、台、楼、阁、庙、轩、塔、桥等为一体的江南园林典范。
云横这土佬叫一班更土的土佬去看风景,自然是相当蹊跷的事情。土佬们心里都明白,在这收编的紧要关头,云横一定有几句话要说。
云横把他们叫到丽水桥西首的小屋前,说明了当前严峻的事态,叫他们马上散开。一些老兵都散到街头村巷里去,只有几个新兵不信邪,扬言要到东宗的戏台间里睡觉去。
云横坐在丽水街的曲栏坐椅上,看胡黄金与哈声猫周洪娒一前一后往东宗而来,本想直截了当地问一问胡黄金,芙蓉陈上梯被人打死锯板岭冷水坑,凶手到底是谁,因太仓促,见了面还是来不及问,却叫住了周洪娒。云横故意高声问周洪娒:“哈声猫,你这嗓子是怎么弄的?”然后压低声音说,“情况不对,快逃。”
周洪娒低声说:“知道了。”然后操着沙声尽量大声说,“下雨天衔烟筒打草鞋,朋友跟我开玩笑从后面过来把我的头压下,烟筒戳到声带里叫不出声来,”他低声说,“分头通知。”再大声说,“声带就被烟筒戳伤了。”
云横靠在花亭里的曲栏坐椅上面假寐。他考虑,花亭离东宗不远也不近,有什么情况可以早知道,万一需要逃生的话,向南翻下高坎前面就是芙蓉村,如果想举枪还击拖他们一阵,可以选择向西逃,利用一排的苦槠树作掩体,逃不了二百米也就可以上塔山隐遁在树林里。
老兵殷明西做了最后的努力,劝说雷高升向红军将士下令快逃,雷高升知道他受云横挑拨了,挥手叫他不用多说。殷见东宗大门已被封死,只好带着几个新兵,攀上东宗西边高坎,过民房钻到丽水湖边,然后朝丽水桥方向而去。
第四章
东宗枪响
云横越想越不对劲,今天红军这十几个头头是死定了。这班人真该死,我这样跟他们说还听不进去,死了也是活该,都死了倒也干净。只是有一个人不能死在别人手里,那就是杀害陈上梯的人。那个星宿是我的,我要亲手宰了他才解恨,被别人杀了或者干脆说被浙保四团杀了,也不算数。可是他马上就成为枪下鬼,我还有什么机会呢?还有什么办法呢?不,这个星宿是我的,应该由我来收拾……他一拍脑门,对了,我一枪把他结果了,枪声响过,必定乱作一团,然后乘机把整个收编计划搅乱了,让雷高升等人四散奔逃——我引领他们四散奔逃,岂非一举两得?
想到这里,云横再也坐不住了,从花亭里出来,快步跑到东宗西首丽水湖边,乘人不备抽身进入一间民房。民房的楼板未构,楼棚上叠着稻秆。看楼棚东首有一没有窗扇的窗洞,云横悄悄地爬进稻秆堆,并用稻秆遮掩着自身。视线透过窗洞,正好瞭望东宗戏台前的天井。
雷高升等长官头头在东宗都被封了官,最后照相。雷高升一干人等进入天井时,早有人端凳端椅在靠近大堂屋檐下的地方排好位置,戏台前还撑着带三脚架的照相机。这时云横的目标也现身了。云横打算马上开枪射击目标,待要瞄准,雷高升却完全遮挡了“目标”。
大家摘下枪放到枪架上,一班人却为座位的事客气地推让起来。都是一家人了,要老雷坐当中。绝大多数人都在关注前排当中最显要的几个座位,浑然不觉周围发生什么。雷高升得体地推让一番,还是被安排在前排正中的位置坐下。后排站着一排班长之类的军人。前排基本坐定,“目标”似乎比较有自知之明,过来欲坐到前排西首最边上的位置。有人抢了先,他只得坐第二个位置。云横再一次瞄准,边侧的人却挡着他的身子。怎么办?连边侧的人一起干掉么?论套筒的威力是完全可以一枪打翻两个人的,看来干脆还是两人都打死算了。边侧的屈死鬼与其死在别人手里,还不如死在我自己人的枪口。不过屈死鬼平时对自己不怎么样,还有些好感,有一次他还递烟给我抽……
云横感到危险在即,特别是雷高升就要死了,时间不等人,闭上眼睛冥想自己这一枪穿过一个人的肋骨,再打中“目标”……不大可能,不妥。再想,用意念勾摄“目标”的魂魄,让他身子凸出或后仰一点儿,趁机一枪把他结果了,然后在一片混乱中把朱启佑等人消灭干净。
紧要关头,云横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抖起来。慌乱中运功用意念杀敌显然是要不得的,更糟糕的是由于冥想用力过度,他全身冒出虚汗,抬头也感吃力了,竟然睡意朦胧起来。他像一个本来就会打呼噜的人干了重活以后入睡一样,唔唔唔地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楼下主人家高叫,是谁在楼上?没有应声。云横憋气想压低呼吸的声音,出声却变得尖厉,变得像纺车转轴缺油时发出的那种叽哩咕噜的声音,还好,这声音让人听起来似乎很遥远。楼下的主人家以为自己耳边风发了,哼着昆曲带门出去了。
云横意识到自己的不幸,不禁自问:“即使是一个蛮人也不至于这样啊?真是活见鬼了!”定了定神,却闻到一股腥味。看东宗天井,阴间一样,空间被无形的巨手撕得支离破碎,所见之人脚步都在飘忽,人影(或者说鬼影)在腾云,飘飞乱舞。云横想静心调匀呼吸,猛见戏台上已架好机枪,他未做过多考虑就朝戏台放了一枪,轰隆一声巨响,机枪被打翻了。
朱启佑马上大喊:“朝他们开枪,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