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我带你们去个地方。”许久没出声的金回忽然将方向盘向右一打，汽车轰地冲出大街朝沿河的一个小巷子钻了进去。
　　还是一个喝茶的地方。
　　要说这个城市什么地方最多，当然就是喝茶的茶楼，从井市街边，到五星酒店都配备各种档次的茶室，包厢门一关，玩牌谈事各不打扰，比较起来灯红酒绿的酒吧倒显得有些小众了。
　　这处茶室在五星酒店的顶楼，靠近锦江河边，包厢装潢非常奇特，看起来是中式风格，大红漆的柱子和黑色的茶几，配上金色抹漆的椅子，四周的格子架上摆放着大堆大堆的书籍，居然是全套的《史记》、《资治通鉴》之类的装逼书。浅色的沙发围了一圈，角落里有一尊真人大小的琉璃制作的仕女，被繁复的荷叶莲蓬包裹着，红色的衣襟和绿色的荷叶，由浅入深在灯光的照射下发出淡淡地光芒。
　　服务生高盘着发髻，穿的是暗红的麻制对襟上衣，裤子宽大为绛紫色。
　　整个格调看起来很舒服。
　　我脱下外套，露出里面水红色的长裙，腕子上还戴着闺蜜送的一只八宝串珠，蜜蜡、天珠、绿松石、水晶等八颗不同颜色的石头串起来的，跟这样的场合要多服帖多服帖。
　　阿瞳的外套里面则是一身白色洋装，头发微卷蓬松地挽在头顶，也跟一个公主一样。
　　两个男人非常绅士地坐在沙发上，懒洋洋地显得很满足。
　　服务生将密封的茶叶倒出来，金回便开始撸起衣袖浇壶温杯了。
　　在这样安静祥和的地方，我却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感觉涌上心头。
　　这么多日子来习惯了大群人闹哄哄地来，闹哄哄地走，突然之间安静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难道我跟眼前人还有什么肺腑值得倾心交谈么？
　　何况，看起来金回并不是一个擅长交流的男人，倒是柱子一直在侃侃而谈，聊袁东、聊陈SIR、聊我。
　　在柱子的口中，我们仨有某种类似的气场，他说：“我也搞不明白，感觉你们就像是从一个地方出来似的。”
　　我突然笑了，“柱子，你是想说我们仨都是从贫民窟里刨出来的对吧？”
　　这里面其实还包括阿瞳，我们四个人都是正经八百单位里上班，一天做够八小时领工资，柱子、金回和其他人都是富二代，家里要么开着几个公司，要么一大片地养着几百上千号人。
　　可是还闷，闷得心口痛，我起身想出去走走，“天台上风景不错，我去看看。”
　　“等我。”阿瞳这时候也站起来，“我去前台找点零食。”
　　这借口太LOW，包厢里的架子上堆满了零食。
　　柱子的表情不太好，看了金回一眼没阻拦我们。
　　“岩溪，你觉得柱子这人好不？”此刻，阿瞳跟我站在顶楼的天台上，冬天的朔风吹得人要冻住了。
　　“挺好的啊，对你唯命是从。”我心中有事，不愿意当她心理医生。
　　“其实金回也不错，在这群人里面他和柱子最单纯了。”阿瞳忽然看了我笑起来，表情暧昧。
　　什么意思？
　　“袁东跟我说过几次，看有没合适的女孩子介绍给金回，每次我们出来玩，他宁愿挂单也不要临时女友。”
　　“所以，你就把我弄给他是吗？”
　　阿瞳不置可否，却在说着其他的事情，“你别看那些女孩子美得跟模特似的，其实都不是正牌女友，除了我们俩。陈陈过完春节就回去了，我心里难过，一会儿跟他们说我陪你先走好吧？”
　　我脑子里募得通透，阿瞳中意的人是陈晟！难不成他们背着柱子还有什么事？
　　正想着，背后响起一串电话铃音，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便飘了过来，“接我嘛！”
　　那声音像槌子，碎不及防地敲在心上，我呆呆地原地站着没动。
　　然后又是一个温和的声音怯怯地在说，“对不起，我新来的，不知道是您预留的包厢，现在顶楼的包厢已经满了，要不我扶您到休息室喝杯水？”
　　“好啊！背我走。”那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
　　女孩子“唔”了半天没应声。
　　阿瞳见我没动，以为我不高兴她拿我当幌子，扯着我的衣袖说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们进去吧，外面好冷！”
　　我被阿瞳拉扯着，全身僵硬地转过身去。
　　我们的包厢在顶楼靠天台的位置，外面是玻璃房大厅，走出来才是天台。
　　只见那高个男子背抵着包厢外的玻璃幕墙，身上穿着的居然是德约科维奇在法拉盛最in的“龙袍”战衣。他猫着腰，一手拄着网球拍，一手撑在红衣服务员的肩头，单脚跳了跳。
　　我瞪着眼睛迈不开腿，这时他抬起头也看到我了，隔着玻璃墙我们四目相对。
　　在以后的很多年的岁月里，我们这样不期而遇过很多次，各种场合，各种心情，唯独这一次我记忆犹新。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呢！比夏夜的繁星还璀璨，直直地投射到我的眼底；比秋日的月光还柔和，深深探知着我的心灵；似同冬夜的烟火热烈，明媚跳脱不止，繁花络绎不绝。
　　阿瞳已经走进玻璃门了，回头看我还木头样地杵在外面，皱着眉问了句，“怎么了？”
　　我恍过神来，踏步走进大厅。
　　“岩溪，好巧！”隽绎放开了服务员的手，背靠着玻璃墙对我笑着打招呼，他的笑容一贯干净，优雅迷人，半年未见显得更加成熟了，而且比起之前还多带了一份来自大都市的阳光灿烂。
　　我按捺着心跳的狂乱，平静地走到他面前显出自然的样子问他，“隽绎，你来这里干什么？”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忍不住表扬自己，那口气简直跟堂姐允芳如出一辙。
　　阿瞳见我碰到熟人，连忙招呼着问，“进来坐会儿吗？”
　　我刚要说不用，他就开心地点头说，“正好，我包厢让人占了。”
　　“你不是要走吗？”我有些急，恨不得他马上消失。
　　“坐会儿再走呗！”他眯着眼睛凝视我半秒，伸出手来说：“扶我一把。”
　　“你怎么啦？”我见他只穿着打球的短衣短裤，一侧肩膀还斜挎着网球包，左脚使不上力微微抬着。
　　“没事，刚才打球扭了一下。”他一边说着，身体便倒向我，左手扶到肩上，体香混合着浓烈的男子气息瞬间间汹涌而来。
　　他见我半天全身僵直不动，不由得闷闷地问了句，“干嘛？”
　　“我送你回去。”说着便顺手接过他的网球包，我不想让他进包厢，不想让他认识金回和柱子。
　　“不用，一会允芳来接我。”他不再理睬我，而是拄着网球拍，单着左脚跳进了包厢。
　　阿瞳已经很热情地招呼他了，金回上前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回头示意我帮忙介绍。
　　我站在隽绎的身后，阿瞳和柱子并坐在一起，金回单独坐了一个位置。我下意识地坐到了金回身边，只见隽绎的眉头微微地皱了皱，便立刻呵呵地笑着说：“怎么，会议现在开始！”
　　他话音一落，阿瞳和柱子便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的确，隽绎坐在上首的位置，我们四个人则分列茶几的两边，完全是等着他主持开会的状态。而且隽绎的个子很高，神态做派都很老练，一点不像他这样的年纪。
　　我不说，他们都看不出他还在读书。
　　隽绎是天生的外向型人格，自来熟的性子，他伸手拿过茶几上的小壶，垂着眼眸专注而迅速地洗了第一遍茶，问金回：“是明前蒙顶甘露吧？”
　　金回“嗯”地点了点头，空气中立刻弥漫了一股淡淡的茶香。他侧身对着我，抬手扶着薄胎茶杯，如同表演般细腻地沿着杯沿缓缓注水，眼睫在灯光下扑闪，神情专注。
　　待茶汤裹挟茶叶翻卷，天然淡香扑鼻而来，他将茶杯置于杯托递在我的面前比划着说道：“尝一尝，这里的茶不错！”
　　我神情木然地接过茶杯，只见他又一一为其他三人添置了一杯，最后才在自己的面前冲了一杯，完全就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
　　柱子和阿瞳立刻就毫不掩饰地喜欢他了，探着身子问他这身球服是从哪儿弄来的，他很轻巧地说是德约科维奇到上海搞宣传的时候从他身上拔下来的，顺着话题又眉飞色舞地讲前不久在维多利亚公园当球童的时候顺道捡来各种各样的签名球衣，在铜锣湾闲逛的时候碰到李娜摔了个大跟斗，扶她起来还跟她合了个影。
　　“你就扯吧！”我翻着白眼看着他们在隽绎天马行空的牛皮中不停地赞叹羡慕，已经知道他又一次毫无压力地撩拨了众人的G点，掌控了局面。他总有办法将鸡毛蒜皮样的小事情讲到趣味十足，逗得众人哈哈大笑，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悲惨地沦为背景。
　　不过我已经隐约明白他很厉害了，在这个地方装逼也是很顶级的那种。我对他那份偶尔的神经质有所保留，本来好好的表现茶艺，正想崇拜一下，忽然地来一个小风骚拿着那小壶在手里打旋儿，本来跟李娜合影留念娓娓道来的情节，他就在那儿激动起来还摔个大跟斗，但是我知道不能因此就觉得他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