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1997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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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好过，月好过，没钱的日子就难过。
　　邵光龙今年的日子就很难过。八八年,县林业局长钱家安帮他在县农行拿了二十万元五年期低息贷款，待五年期满，担保人马有能出面协调又转了五年，开年初到期，农行已来了催款通知单。钱家安已死了，如果邵光龙再不还贷，农行将把马有能推上法庭，弄得他们夫妻俩经常吵嘴。总不能眼睁睁的把马德山的儿子往火坑里推吧。自己不得不进城处理。
　　修建卧龙山小学的报告已经批下来了。李常有叫李春林校长下通知，这天上午开个村民代表会，参加会议的有肖贵根老爷、肖光妹、石头和村里的几个老人。妇女主任高翠英是石蛋的老婆，石头的儿媳妇，还没开会前她坐在门口，好像村里的门面，给人看的一块牌子。她人长得白白胖胖的，上身穿着大红毛线衣，扎着腰带把胸口扎得鼓鼓的，下身穿着呢绒短裙子，露着白白的瓠子腿，其实是白色长筒厚袜子。听讲她在做姑娘时生活作风就不太好，才下嫁给了石蛋，到卧龙山成了村里干部，经常跟李常有走在一起，村里人背后有议论，但没有谁抓到把柄。
　　今天这个会议由李常有书记主持，她在一边做记录。石头有些看不惯，但又没办法。大儿子同他分了家，分家是拆户，拆户是邻居了。他开会时坐在板凳上低着头，不吭声。不像过去，开会总是坐在前面，挺着胸昂着头，人家不喊他老队长，心里就不高兴。
　　肖贵根老人很少下山，更不愿看到村委会。现在的村委会比过去的大队部就漂亮多了，前面村食堂已被张大嘴投资翻盖成了两层小楼，真正成了私人财产，后面那个矮小破旧的村委会，里面正面的山墙上挂着很多金光闪闪的牌子，有先进村支部、林业先进集体、绿化先进村、林业示范村、植树造林先进集体、生态环保村、农业先进村、小康村、文明村等等。这些牌子大部分都是打着卧龙山上有几棵树木的旗号夺得的，从来不曾给山林出主意，只想在山林上刮油水。今天这个会说不定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然怎么再三要他下山呢。
　　
　　李常有看看手表，时间已到上午九点多，本来是十几个人的座谈会，可只来了四五个人。现在开会人到不齐是常有的事，每次开会都是七长八不短的，不是猫来狗不来，就是瓜来枣不来，拿村干部不当蒜了，怎么办呢？只好对别人讲是边开边等吧。于是就说：“今天开个诸葛亮会，也就是代表会，在坐的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头子，你们的意见就代表着全村一千多村民的意见，这个会议的主要内容是……”望了李春林校长一眼说：“还是你讲吧。”李校长站起来说：“不，不，你是村书记，学校在党支部村委会的领导下，还是你讲吧。”说着拿出一包迎客松香烟，当着大家面拆开一支一支的散着。他先递给肖贵根老爷，肖老爷把手上烟袋锅子举了举，那意思我吸这个，可李校长还是把烟放在他耳朵上。还没散到石头，石头就把双手伸得多长接过烟，转身向老爷子借火，顺手把老爷耳朵上那支烟拿在手上，笑笑说：“这烟你吃不惯。”
　　李常有这才打开话匣子：“李校长客气叫我讲，我讲的也是他的事。卧龙山小学还是土改时关帝庙的房子，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放了一把火，留下的山墙上面放了几根桁条、椽子，一晃都干三十年了，山墙裂开的口子拳头都塞得进，墙外打了四根柱子撑着，遇着刮风下雨天，学校就得放假。县教委、乡领导来了几趟，研究了好几年，基本上意见是上面拨一点，村里拿一点，群众筹一点。近几天还是高乡长卖了大面子，发了大火拍了板，把这三个一点改为两个一半，也就是上面给一半，村里筹一半。预算是除了劳力外，材料费、瓦匠费要十八万，上面给九万，村里出九万。这几天开了党支委会、村委会、全体党员会，今天最后一个会是代表会，研究这个九万钱怎么来。前几个会议大家谈到，这几年上面这个税那个费，像卧龙山压得老百姓抬不起头，每家穷得叮当响，一张白纸对青天，这九万钱天上掉不下来，地上冒不出来，饭碗里吃不出来，怎么办？现在村里唯一的资产就是这个四小间老大队部了，总不能村干部回家办公，把村委会再顶给张大嘴吧。村里招待费还欠他两万三呢。他是我小舅子这话就不讲了。”
　　心直口快的肖光妹说：“这没办法那没办法，还就是老办法。疖子熟了还得挤，在老百姓身上挤，挤不出来就像油菜籽榨香油样的上木榨子。”石头转头对她说：“你心多狠，再榨要榨出人命来的。”光妹冲他：“反正把老百姓身上榨干了算。”李常有说：“这次建学校，每家都要出劳力，拆房子、挖墙脚、拌水泥、给瓦匠当下手，每人一个工，一千多个工差不了多少，这也就算在老百姓身上放血了。再讲榨，用什么方法榨，大家还得出点子，这个会议研究不出来，那我们的孩子就无处上学了。穷不离猪，富不离书，卧龙山不能没有学校啊！”
　　讲话听声，锣鼓听音。肖贵根老爷预感到李常有是背后想好要在山上想点子，不然怎么会单单叫我和光妹来开会？他望了一眼石头，想到就凭他刚才嘴里冒出的一句话，就晓得这狗日的又蹿到李常有的船上去了。石头本来就是墙头上一棵草，风吹两边倒，加上现在日子难过，李常有多少年没收他的税费，算是把一块小糖塞他嘴里，他就有奶便是娘了。更重要的是他儿媳妇是村干部，与村里是割不断的韭菜。说不定事先安排好了，他是放炮的导火线。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惊惧，坐在矮凳子上，窝在墙边抱着烟袋手往烟袋锅里摁着烟渣子，不知怎的手在发抖，低着头大口大口的吸着烟。见石头消闲自在地同光妹坐在一条板凳上，时而还扭头向光妹耳朵里说着小话。窝在心里的火一股股的向外冒，有意把烟袋锅子磕在他们那条板凳腿上。正巧有一小团烟火子落到光妹的脚背上，烫得她猛地站起身子，板凳那头一翘。石头“扑通”一声坐翻了板凳，一屁股坐到地上，翘起的板凳头子又碰到了他的头。石头火气大起道：“你这个骚娘们真是的，起来也不吱一声，要摔死我老队长啊。”他捂着后脑勺起的一个小疙瘩。
　　光妹起身见老爷向她使了个眼色，其实她心里也有数，想把这个会给搅乱掉。只见她转身笑笑拉石头重新坐下来，说：“待哪天我打个鸡蛋给你补一补。”石头听讲有鸡蛋吃，就重新坐在她身边说：“要打蛋呢，就别小气巴拉的，起码要打两个蛋以上。”光妹望他笑着说：“两个蛋？那就先把你那两个蛋打了吧。”石头也笑了，说：“妈妈呀，那不是蜻蜓吃尾巴，自吃自嘛。”做记录的高翠英没忍住，低头“扑哧”笑出了声。李常有听出话音来，拍拍桌子大声说：“严肃点，这是代表会，不是放牛岗，什么一个蛋两个蛋的，真是卵子不在袋里瞎鸡巴扯！”光妹笑弯了腰，说：“书记呀，你这话才是大流氓呢。”李常有红着脸十分尴尬。
　　
　　李春林校长只好打破这个场面，站起身向大家弯弯腰说：“各位领导，各位代表，叫我讲这九万钱对有钱人来讲不是个大事。前天县教委马主任对我说，哪个捐了款，就把小学以他的名字来冠名。比方讲，我们老支书邵光龙要是捐了款，那么，卧龙山小学就改名‘光龙小学’，让我们的子孙万代永远忘不了他。当然，我这是个比方。昨天我找了一些同学座谈，有几个同学说他们家有亲戚在外做老板，有钱得很，村里是否发一个函出去……”李常有打断他的话说：“这事我想过，我们村的学校，让一个外地人冠了名，那我们还有什么脸面，我这个当书记的还能出门？”光妹瞪他说：“那你就死要面子活受罪吧。”石头站起来，说：“叫我讲，总不能端着金饭碗要饭吧，有锅粑枕头还能把人饿死？看那龙头山，少讲也有几十万，这九万块，还不是大牯牛身上拔根毛。”
　　其实，石头这句话并不是李常有安排的，他家拿不出一个子来，病急了乱投医。而李常有正需要他这句话，好采动荷花牵动藕。
　　会场上一下子安静下来。李常有望着老爷和光妹的脸色。老爷认为李常有安排的炮弹已经发射，要打在他身上，他只得不吭声，也不看别人，扭头看门外。见门口几只大麻鸭一扭一扭的呱呱叫着，这是张大嘴做老鸭汤的原料。想到村委会搞成这个样子，越想心里越冒火。
　　光妹还是没忍住，站起来冲着石头说：“放你妈的狗臭屁。这两千五百亩荒山是八四年签的合同书，五十年不变，二十年以后五五分成，到那时还要等林业技术员批准才能间伐呢。别看山上几棵树长得好看，那是刚刚开在树上的花，摘了它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