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1990年（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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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板娘端着酒杯红着脸从另一个包厢里出来说：“哟，马大伯，吃好啦？我正准备给你敬酒呢。你的账黄胖子给结了。”
　　老马黑着脸说：“我没同意怎么就结了？”
　　小大姐拍着他的肩：“哎哟，大伯，这点小钱算什么？”马德山、邵光龙手上都拿着钱，互相望望：“看这……哈哈哈！”
　　老板娘说：“马大伯，您慢走啊。”又忙着敬酒去了。
　　马德山把光龙送到街中心的十字路口，光龙认得回住处的路，就拉着老马的手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吧，我儿子明天不晓得怎么样呢。”
　　老马拍肚子说：“我打包票，百分之百的考上，老子英雄儿好汉嘛。”二人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光龙独自晃晃悠悠走在大街上，看到大钟楼的指针是十点半了。乖，真是乡下人吃饭没点灯，城里人吃饭打二更呢。他看到楼房上广告灯闪烁，大街上人头攒动，有男男女女搂搂抱抱的；有光着膀子散步的；有坐小车的，有摆地摊的；有搬着凉床在大路边上睡觉的；有在空调屋里花天酒地的。想到这么多的城里人和乡下人，当官的和老百姓，生意人和打工的，有钱人和穷光蛋，上等人和下等人，就这么天堂、地狱的搅合在一起，组成了这座城市。再想到自己和老马呢？过去我们坐在一条板凳上，不知吃过我家多少小菜子，现在儿子当所长了，其实所长也是个讲不上嘴的官，可犯了罪的就得上看守所，进了看守所就得找他，县官不如现管嘛。这水流自然清，人动自然富，在山沟里窝着就是穷，卧龙山什么狗屁宝地，走出那块“宝地”才不一样。
　　光虎走出去了，你公安局抓了又怎么样，还不是楼房盖起来；光雄在家里是狗熊，现在不照常在几万人的大厂里工作，说不定混了个一官半职的了呢，怎么得了？这老马享清福了，我呢，唉，一竹竿子打不到底呀。儿子才考大学，女儿才上小学，荒山绿化才开头，猴年马月才见林？二十万贷款压在头上，老鼠拖稻锨，大头在后头，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啊？
　　他不知不觉地到了住处，便放慢脚步，轻轻推开院子掩着的门，进了院子，见屋里面一间熄了灯，想必那母女俩已经睡了。外面房里亮着灯，从纱窗上看到儿子侧着身子睡了，一本翻开的书压在手上，台式电风扇对着身子吹着，看样子很舒服的。他一摸身上没带钥匙，怎么进去呢？如果一敲门，不就把他敲醒了呀？看来不能进去。唉，儿子多辛苦，明天就要上考场，考场就是战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明天上午是第一堂，如果睡不好，哪能考得好。如果第一堂考不好，那后面不就砸了锅了？他看书大概刚刚睡下，怎么能打扰他呢？再讲我喝了那么多的酒，这一睡下去就要打呼噜，这呼噜打起来，像个发动机，儿子还能睡得了？不能睡，打死人也不能睡。
　　于是，他进了小厨房，开了灯，桌上有两个水瓶都是满的，地上放了大盆和毛巾，要换的裤头子，这大概是洪涛母亲安排他洗澡的。这澡就不洗了，现在一身汗，洗过澡还不是一身汗。这城里怎么这么热，简直热得死人嘛。在卧龙山，下半夜还要盖单被叶子，城里真是鬼地方。也难怪，那么多有钱人都往城里挤，能不挤出汗来吗！他脱下衣服，光着上身。想到刚才在饭店里，吃火锅喝烧酒蘸红辣酱，在空调屋里，吃糊涂了，以为是冷天。这个老马真能想得出，你这不是害人嘛。什么东西不能吃，非要吃火锅，还是羊肉火锅，你酒和菜都不花一根鸡巴毛，回家在空调屋里捏孙子卵蛋，好快活呢。可你把罪我给受，你这不是害我嘛。他想想还真有点气。再一想，自己也是的，馋猫样的，见了茅台酒就等不得，大杯大杯的灌，见到羊肉，眼也直了，大筷大筷的涮，还吃什么红辣酱，我的天，火上浇油。想想真有点窝囊，越想越闷，越闷越热，特别是这厨房里，像蒸笼，把人蒸出肉包子来，知道这么热，打死人也不吃羊肉火锅。上午进城看到送葬的车，小钱妈讲吉利，现在想来说不定不吉利，钱家安是喝多了酒高血压死的，我又没上过医院，不知血压高不高，要是死了，连儿子上大学都看不到，那就亏死了。想起听人讲过，酒多了喝水冒汗能解酒。于是大碗的喝水，一碗一碗的喝，身上汗水像下雨样的冒。再摸身上痒痒，哦，看到灯光里有蚊子，厨房蚊子多，一开灯蚊子更多。关灯吧，到院子里来吧。
　　他光着上身来到院子里。还好，院子里比厨房凉快一点，有一点小风，外面路灯反光到院子里还有点亮。他搬出凳子、水瓶和大碗，在院子里坐着喝水、打蚊子、抹汗。他仰头望天，看不到星星，想想大概有半夜了，再过四五个钟头天就亮了，在这里坐几个小时吧，明天他们考试，我又不考，到时再把觉补回来。他想好了，坐下喝水，打蚊子，“咕嘟、咕嘟”，“啪！”喝着打着，不知不觉充起了磕睡。他咬咬牙，拍拍胸，不停地在院子里走动，可一坐下来就充磕睡，磕睡充得凶，差点跌倒，他只好坐地上，感觉地上比凳子上又要凉一点，他干脆身子一歪，躺下了。他感到水泥地比家里板床还舒服，心想眯一会就起来，可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一直到天亮，邵小阳醒来没见身边有人，他一惊，怎么？爸爸昨晚没回来，想到他与马大伯是铁哥们，是不是喝多了，夜里认不得路？他坐起来开了门，推开纱门，见父亲睡在院子的地上。他吓了一大跳，跑过去，看他胳膊上、大腿上许多黑点子，手一抹一手血，双手一摸，两手血。他吓得哭起来大叫：“爸爸，爸爸，你怎么啦？”
　　爸爸一骨碌坐起来，迷迷糊糊地：“哎哟，儿子，真对不起，打呼噜把你吵醒了吧，你快睡，快睡。”
　　小阳眼泪往下滚着，伸出双手说：“你看你身上？”
　　爸爸望着他的手，又在身上抓抓：“哟，这蚊子真是害死人——哦，天都亮了。”
　　
　　这时，屋里传出开门声，洪涛母亲已经起床出门来了。光龙不好意思，双手抱着光膀子进厨房穿件背心。
　　洪涛母亲说：“他大叔，我晓得你回来怕惊动小阳，叫他把门掩着，你怎么不进来睡呢？”
　　光龙瞪大眼：“怎么，你外面门是掩的，我哪晓得呢。”
　　小阳拎着厨房里的大盆和换洗衣服到大山头，说：“爸，快去洗澡，我去买风油精。”
　　光龙拎过大盆，严肃起来：“没你的事！”这才洗了澡换了衣服，然后说：“我去买风油精，再找医生看一看，小阳，你放心了吧。”他出去了，过了一会又回来了。他是去买早点，有大饺子、馒头、油条，还有五香鸡蛋。洪涛母亲熬了一锅稀饭，四人吃了一顿很香的早餐。
　　这天又是高温。邵小阳上午考完了语文走出教室，一眼看到父亲站在学校大门口，双手举着两瓶矿泉水向他微笑。那黝黑的胳膊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身边还有一辆人力三轮车。邵小阳、洪涛挤到大门口，光龙给他们每人一瓶水说：“考得怎么样？”
　　小阳说：“还好！”
　　光龙笑着说：“好，你讲还好就一定很好，洪涛姑娘呢？”洪涛微笑着点点头。光龙仰头哈哈大笑，叫他们上三轮车。人力三轮车只能坐两个人，洪涛不肯坐，要走回去。光龙拉她上车说：“你们考试辛苦，我又不考试。要不我再叫一辆。”
　　两个年轻人坐在三轮车上喝着矿泉水，洪涛眼眶子都红了。小阳问她是不是没考好。她说：“不，我吃住有着落，放下心来了，这次把我最大的潜能发挥出来。”
　　他说：“那你怎么流眼水了？”
　　她说：“小阳，我好羡慕你，有这么好的爸爸。”
　　他低头说：“父爱如山啊！我真的体会到了。”又抬头望着她：“听说你爸对你……”
　　她说：“怎么说呢，要不是母亲，我高中都读不下来，更别讲参加高考了。”
　　他说：“你爸怎么会这样？”
　　她说：“讲来你不都不相信，我出生那天，他在外赌钱，打扑克争上游，因为打麻将怕被抓，有人告诉他说，你老婆生了，他放下扑克牌就走，那人又说生了个丫头，他转身又拿起了扑克。那天他手气好，红桃同花顺，赢了十几块钱，一高兴，买了两只鸡，还给我取名字叫洪桃。我上中学时改成洪涛。我想忘掉父亲这段子事，可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二人回到住处，小阳在门口张望了好一会，才见父亲大踏步地走回来，气喘喘的一身汗，背心都汗出水来了。小阳说：“你不是再坐一辆三轮车吗？”父亲有话讲不出来。洪涛母亲埋怨女儿不懂事，年纪轻轻的走大了脚呀，叫人家五十岁的老人走回来。光龙对洪涛母亲说：“我早上问了医生，他讲晚上睡水泥地受了凉气，加上蚊子咬了有毒水，必须要流大汗才能把凉气、毒水排出来。”小阳知道他这是假话，看他脸上、胳膊上汗珠中印出蚊子叮咬的红点子，像朱砂痣，想同他争辩，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中午，洪涛母亲做了四个菜一个汤，不咸不淡，十分可口，四人吃得十分香甜。
　　终于，三天试考完了。
　　一个多月以后，高考成绩下来了，邵小阳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洪涛也考上省城的学院。洪涛母亲特地跑到卧龙山当面感谢。
　　邵小阳是卧龙山出的第一位真正的大学生。李常有书记专门开了支部大会，由村里出资，雇了一辆面包车，直接送进县城里。
　　
　　这天早晨，村里的男女老少涌向村头，为小阳送行，连肖老爷、小花狗都来了。小阳临上车在人群中还是没看到父亲。母亲昨晚一再跟他说父亲去开林业工作会，不能来送他，他还是为上学离开家时没见到父亲而心里十分的难过。
　　清晨，村头一片大雾，太阳出来了，大雾渐渐散去，车子启动出了村头上了公路。阳光把左边的山坡上一团雾气融化了，小阳从窗口看到山边坎子上有个熟悉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大喊：“爸爸，爸爸！快停车！”
　　坐在他身边的母亲按着他的肩头说：“不，不能停车！”
　　小阳瞪着母亲：“为什么，我看到那是爸爸！”
　　母亲流着泪说：“孩子，你爸爸想把你送进校门，可前天一阵山风刮倒了不少树苗，他只得起早摸黑想把山上的事情尽快做完。没想到天黑跌倒了，腿跌坏了，上了夹板，打着石膏。他不想让你看到他那个样子。儿子，记住爸爸吧，永远别忘了这个好爸爸！”
　　小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在母亲怀里大哭起来，哭得十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