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十九)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10-28 20:52:07 字数:5057
第三章
纠缠
云横反对出兵海门,他自己却又跟了上来,与部队一起行军。夏云虎公开表示,这次由于云横从中作梗,致使军心涣散,损失不可估量。尽管连徐定奎都不希望云横跟上部队,但谁也不敢公开表示不准云横参加战斗。云横时隐时现,一路散布谣言,像幽魂一样纠缠着整支队伍。
云横觉得有许多事还是不理解,得问问徐定奎。红军浩浩荡荡地沿山路向东进发,途经公岙、四角丘,翻越眠牛岗,他再也忍不住了,问徐定奎:“定奎兄,咱们红军这些武装都是怎样弄到手的?”
徐定奎觉得云横这话问得相当幼稚,但他知道云横这人死执的,不问个清楚,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他肯定不会罢休,就说:“武装的来源除从敌人手中缴来的,我们还有些政策,对殷富人家的枪械实行强征,姓族房众的枪支也一律收缴,对一般农民的自卫枪械、打猎还有多余的枪支,我们打借条向人家借用。”
云横似乎懂得一点门道:“粮食也可以想借就借了?”
“你别理解错了。我们正规部队严格遵守纪律,广泛团结群众,不拿人民财产,粮食要借也是向大裕人家征借的。当年李价人向人家借粮,人家不肯,向他提意见,说他的作法不对,他驳斥说:‘我们部队为你们打军阀、保家乡,你们出些钱粮还不应该吗?’有的人枪支不肯交出,他又说:‘我们已为你们保护财产,保卫安全,你们自己还用什么枪支呢?’殷富人家心中不服,但司令出面,不得不听从。兵到乐清虹桥时,捉大殷户吴老五头,押他到大荆,老五头家人用竹箩担银元到大荆去取赎,共缴交12500银元才放人。部队还向虹桥孵坊借来上百条棉胎,分给战士御寒。”
“那是你碰到的‘缘头’好,要是没有这等‘缘头’,照样不行,再说人家也都是有实力的……”
“你说的‘缘头’还真不少。部队对人民财物却秋毫无犯,每到一地,就贴出安民告示,把监狱里的人都放了,愿意参军的允许他们参军。那一次在大荆召集各界人士开欢迎大会,会上李司令说:‘我们浙江游击队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东路第十七军领导的,执行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打倒帝国主义,驱逐军阀,打倒贪官污吏与土豪劣绅,保护人民的利益。’要求军民合作,夺取胜利。大荆的群众拍手表示拥护,各店家自动放鞭炮欢迎。”
云横还是有疑虑:“听说有一次李价人司令在海门设宴请葭芷大土豪王祖青吃酒。席上,价人向他说明浙江游击队的革命任务,要他拿出十万银元,为战士作军衣。王要求减少一些。价人严肃地对他说:‘你在台州有十间当店,有的是银元,拿九万九千九也不行。’王祖青只得照办。又有一次,价人抓来前统捐局局长,要他拿出五万元军饷费。照这样看来,剥了土豪劣绅的皮,也会剥完的,如果我们这次路过大荆,人家实在拿不出征借的东西怎么办呢?我们不照样挨饿吗?”
定奎打算不理他,但是不行,他不厌其烦地问“不照样挨饿吗”,只好顺了顺气说:“云横,你这个人真是井底之蛙。像你云横,办事有那么多顾虑,特别是愁吃的、吃的,你前世吃过饭没有?我还是那句老话,我看你难成大气候。”定奎话未说完,回头看,却已不见云横。
第四章
疲惫之师
这一天正是农历五月廿九,夜里没有月光。星移斗转,红军在星空下摸黑前进,好不容易来到黄岩境内的桐树坑。桐树坑地方海拔400多米,因早年村东有棵大桐树而得名。这里只有十几座屋五六十烟灶,非常冷清。红军战士有许多都是刚入伍从未经训练、从未经历远征打仗的老实农民。他们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极少熬夜,到桐树坑,见到人家房屋就呵欠连天。为了赶时间,红军不做停顿休息,继续前进。队伍经寮前、庄前、潘家垟地界,战士们在几个村庄附近露宿一阵,打个瞌睡,待天微明又继续东进,进入乐清境内旸谷岙大台门。
这里有一座纪念明朝抗元英雄鲍叔廉而建造的义烈祠,因门台大,俗称大台门。大台门就成了这一带的象征性建筑,久而久之大台门也就成为这一带的地名。大台门北邻黄岩县,西接永嘉县,是红军进军海门的必经之地。现在这一带十六个村庄都有民团组织,是乐清大荆民团头子蔡旭轩设的第一道防线。这里的民团没有好武器,都是些土枪土炮,但人数不少。前天,大台门、临干、蒋大垟、上岙等地方民团集中一二百人,曾主动出击,到三十里外的小坑岙搜剿土匪,结果扑了空,这会儿他们正憋着一股闷气。
红军队伍进到大台门时,民团对红军放了冷枪。这时的红军士气非常高,一路过来第一次受到阻力,自然不把几发冷枪子弹放在眼里,前头部队加快脚步发起冲锋。民团见红军势不可挡,就撤退。夏云虎部见民团起先驻扎在晏公庙里放枪的,就冲过去放火烧了晏公殿。民团且战且退,红军穷追猛打,夏云虎部看到哪座房屋里面有放枪的,就往那里冲击,冲散了民团就放火烧了那座房屋,连大台门这座古建筑也烧了。民团敲起铜锣,高声叫喊:“绿客来了,绿客来了。快逃啊,快逃啊。”不明真相的老百姓看着冲天火光,吓呆了,以为真的土匪来了,纷纷跟着民团一起逃窜。大台门的人大部分带着细软等贵重物品和干粮往蒋大垟方向逃。然后,民团在蒋大垟再做周密部署。
民团头头们抢先做了宣传鼓动,站在高台上喊:“乡亲们,绿客来了,你们不要怕,只要听我们民团调排,保证大家生命安全。现在共匪扰乱,到处杀人放火、抢劫绑架,无所不为,大家有目共睹。共匪抢劫你们的财产,还要烧掉你们的房子,大台门被他们烧光了,民团极力抵抗,他们马上就要攻打过来,马上就往这里来烧杀了。共匪真真可恶啊。他们如果将你们捉拿过去,就要分你们的家产,把你们的全家妻子儿女组编成民兵,还要将你们充作炮灰。他们上山做绿客土匪,吃的东西什么地方来的?就是抢来的。他们向你们宣传不抽壮丁,不纳田粮,这都是欺骗你们的,你们千万不要上当受骗。现在当务之急是大家团结起来,青壮年拿起枪来共同扑灭共匪,老弱者由民团统一指挥往太平(温岭)方向逃,往东面逃,那里有我们自己的部队接应你们,这样大家的生命财产才赖以保全。最最要紧的是大家出逃时必须把粮食带走,能带的全部带走,实在带不走的就地藏好,实在没地方藏的就烧掉,千万不要让粮食落入绿客共匪之手啊。”
红军一路东进,民团一路撤退。民团在撤退的过程中,一路号召老百姓空室清野,赶快逃跑。夏云虎部一路冲击、放火,蒋大垟、上岙一带凡民团驻扎过的房屋都被夏云虎部烧光。零星战斗一直打到午后3点多,民团落荒而逃,战火烧过,一片狼藉。人去屋空,搜不到半点粮食,红军不敢停留,下午4点,饿着肚子继续向太湖山进发。
太湖山位于乐清、黄岩两县交界处,海拔743米,山岭非常陡。红军一天一夜没有吃上正式的一顿饭,爬起山岭有气无力、东倒西歪的,沿途600多人同爬一条山岭,快的一部分人扎堆,通不过,慢的一部分人跟不上,像断了线,整支队伍前进的步伐很慢。时近黄昏,半山腰刮起了阴风,霎时间,深山来风像万人鼓噪,鬼哭神号,大热天也一下子就让人惊冷起来,许多人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有的战士被阴风吹得连人带枪滚了下来,掉了草鞋、箬笠的更是不可胜数。
云横抢先跑到山凹,往山下看,但见山半腰的山路像麻绳一样扭曲着,路边几丘稻田参差着绿色,另有几丘番薯地绿得花斑,地坎削得光光的,呈现一溜溜黄泥色,总之满眼吃不得喝不得的景物。他只是默念:会死,会死,他娘的,迟早会饿死!
红军战士所带相当有限的一小把干粮也早已闲吃把它吃光了,时值农历五月末,杨梅正好落令,而山上瓜果蔬菜都没有。都说六月六,番薯变萝卜,现在五月刚满,番薯还只有鸡肠一样的细根。这吃饭的问题真是让云横谶了一样准,荒山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600多人的吃饭果真没法解决,红军领导人也一筹莫展。红军因饥饿疲乏,走得越来越慢了。
云横回头对谢用卿、徐定奎、周明存等人发牢骚说:“我跟你们说过,大家应该在大台门埋锅造饭,本应吃饱了再走的。几百人吃的东西看你们怎么解决!”想起妻子董秧教训自己的话,照搬过来骂起来。“没脑子的,脑囥仂底哪。”
谢用卿显得比较冷静:“你不知道,人生地不熟的,在大台门吃饭,万一落入民团的包围圈就麻烦大了。”
“你们是怕又怕,恶又恶,民团被咱们赶猪赶狗一样赶了,待他们重新组织起来反扑,起码也是黄昏了,咱们应该定定地在大台门自寻粮食做饭吃了再走的。算了算了,反正不是我的事,我也不管那么多,接下去我倒要看你们怎样勒紧肚皮顶着饿!”
“你说来也有道理,”谢用卿对云横说,“几百号人的事哪,这跟下棋一样,一着不到满盘空,以后每走一步,是要多多仔细考虑。”这话也是说给徐定奎与周明存他们听的。
云横乘机说:“如果大家识相点,就撤吧。”
谢叹气说:“唉,进退维谷啊。现在要是说退,战士们可能躺下来不走了。”
这时夏云虎说自己是附近百家纂人,人地熟悉,由他分派山脚下的老百姓送吃的上山。谢用卿就让夏云虎下山弄粮去。云横听夏云虎吹牛皮,便很不服气,“你下山弄粮我也弄粮去。”
夏云虎反唇相讥:“你闪魈还用弄什么,闪一些粮食来就是了,吃不完,用不完,有了五通爷就像有了聚宝盆。”
谢用卿见状劝他们:“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能弄点吃的就分头去弄吧。云横你千万别搞个人英雄主义……”
云横觉得可笑:“什么主义,呸。”
云横这话显然是对领导人大大的不敬,徐定奎大声呵斥:“云横,你这样自由散漫是不行的!”
“什么行不行的,我就要做自由的人。”
“红军有红军的纪律。”
“你红军的纪律与我云横有什么屁关系?”
云横说得如此没有余地,全然不顾定奎下不下得了台,定奎感觉血都被他气出来了,本想说“按军法,你这样的人该枪毙的”,看士气这样低落,也只好忍着不说。
谢用卿却并不计较什么,说:“好啦好啦,我的意思是你最好多带几个人去。”
云横觉得自己刚才话太重了,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放低声音说:“人多没用的,人多吃饭问题怎么解决?”云横老是想着吃饭问题,这“人多吃饭问题怎解决”差不多已成为他的口头禅。他解释说,“人多了步调就会不一致,动作快的要等动作慢的,叫我等别人,我觉得比死还难受。我一向都是单枪匹马干的,我这样的人就是跟别人抬丧,最后棺材也会摔在山路上的。”
似乎没有人能说服云横改变行事风格,谢用卿挥手示意,你走吧。待云横转身,又补上一句:“快去快回。”
天黑了,有些人双脚磨起了水泡,甚至血泡,山路既窄又陡,胆子小的人战战兢兢,生怕一脚踩空,摔下山崖,粉身碎骨。到了夜里九点多,阴风又起,人都难以站得住,部队只好停下来原地待命。
云横见不远处有一座茅棚,心想远水解不了近渴,就近去看看吧,便快速跃过去。及近茅棚,只听有孩子的声音说:“给我一块吧爸爸,给我一块吧爸爸。”云横一阵高兴。既然向爸爸讨要一块,那一块指的是豆腐?肉?或者其它大块吃的东西?反正不会是讨一块吃不得的东西,看来这家人一定比较富裕,一定有许多吃的东西。
他毫不犹豫地推门进去,生怕迟了东西被吃完似的,迈步越过门槛,脚未接触到地,感觉门槛脚下面有肉团在动,即迅速避开,马上发现脚下肉团是个人——差一点踩到一个人!灰塘里燃着一支松明,昏暗的火光下,只见几个光腚孩子东倒西歪地躺在柴仓及灶边的泥地上,每人身上还有一小块破棉絮。云横一看就明白了,原来他们一家人将一条破被子肢解了,深山冷岙,乍暖还寒时节,大家都分一块,捂在心头抵御夜心的寒流。看一家人都饿得有气无力,云横没有开口讨要粮食,掉头就走。
到半夜,云横终于背来一红色苎布小袋儿的炒米。他并不把干粮交到红军领导手里,完全凭自己的个人喜好,想给谁一把炒米就给谁一把。徐定奎知道这是不符合红军纪律的,但关键时候不敢得罪云横,有总比没有好,弄不好云横发了脾气连这一部分人的一把炒米也没有了。
先头部队接近山顶杨府庙,后面的一些人却掉队迷失了方向,先头部队只好鸣枪引路。红军从下午4时出发,到凌晨2时左右才全部到达山顶。平时,平常人四五个小时就能到达山顶的,红军却走了10个小时。当夜,主力部队在山顶的杨府庙内外宿营。杨府庙只有三开间的平房那么大,600多人连站都站不下,因此大部分人都在沿途山岭上露宿。
露宿不多时,天亮了,夏云虎差人送来了食物。送来的食物不多,是稀饭,先头部队每人分到半碗头稀饭,后面的人就轮不到喝了。为了抢时间,饥饿劳累的红军战士继续沿着山冈向黄岩方向行进。
太湖岭到塘岭头三十多公里。红军向塘岭头进发时,团兵逐渐从四面八方追击包抄过来,枪声越来越密。如果走完这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再越过一片平原,就是目的地海门了。可是旷野远方一片水雾茫茫,除了有股大海气势外,似乎没有尽头。人如蚂蚁一样渺小和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