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十六)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10-22 11:46:31 字数:4753
第十一章
反着听劝告
从枫林退出,云横迅速闪回筲箕湾,满怀希望董秧和猪都其乐融融地住在那座茅棚里——权且也当我的家吧。到了茅棚前,竟然寂然无声,显然筲箕湾依然没人住。无奈只好继续往西翻过小箬凹到小箬岩、九螺寨、双扇门洞一带寻找亲人。寻了一通,也没找到。他寻到崖下库,越过小溪,进入中心坑。中心坑长约600米,宽仅10余米,人行谷中,两旁峭壁夹峙,仅现一线天。在离谷底30米处近乎垂直的石壁上,有一直径10米的石洞,洞口有矮墙,离崖顶有几百米,常人根本无法攀爬进去。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仙人洞了,也有人叫炼丹洞、野人洞的。云横好不容易爬到洞口,只见有人刚刚住过的迹象,却已人去洞空。他相信董秧和猪都就在附近。去附近石门台等瀑布洞天寻找,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踪影。
云横感觉董秧他们还在小箬岩一带,回过头来在九螺寨放了三枪,董秧与猪都果然马上出现在他的身前身后。他们看云横一身灰土、汗油满面的样子,知道他又与冯昌福枪战了。董秧又是眼泪相对,云横懂得她的泪眼,无非又是问:儿呢?云横没有回答她未出言的疑问。董秧本想问他这样满头大汗的干了什么了,犹豫一下还是打消了问他到底干什么的念头。她眼圈红红的,没说一句话,回头就走。云横跟着她到了一个山洞。她顾自烧热水,做饭。
连洗澡吃饭,大约花了一个时辰,震斋先生来了。先生一见面就说:“云横,我就知道你会跑这里来的。自从你把自己的三间茅棚烧了,我就知道要出事了。我多次跪在岩上寺祈求上苍感化你勿动杀念,可是你还是杀了人。”
云横在先生面前有点心虚。“先生,以前我也想过,我也想学芙蓉人来个头顶香炉,头上插三枝香出门,遁入空门,永远不涉世事,可是我有那么多的仇恨在心……我已经开了杀戒,打死人,都血腥臭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回头是岸啊。”先生听云横的口气有点悔恨的意思,耐心地说,“什么案也要歇落。当初金山头人与枫林人发生山林纠纷,岩头金氏要替同宗的金山头人撑腰,结果徐金两姓便积怨渐深。岩头人被诬告私通‘长毛’,被清军杀了上百人,烧了房屋上千间,后来金嘉西官司打到京,历经9年终于得到平反。平反了,可是人死的已经死了,一百多人不能复生。枫林人赔了银两,几个当事人削职为民,打了几下屁股了事,岩头人则官复原职。事情就这样过去了。金徐两家发誓不做亲的,嘉西相还把坟都做起来朝枫林,要长眼看看枫林的,可现在两地也做姻亲了。所以,人死了就歇。”
先生讲了那么多话,自以为能够打动云横的心,哪知云横最能引起共鸣的就是恃强欺弱的故事,听先生讲述枫林、岩头的争斗史,心里翻江倒海一样,反而激起了千层大浪,最后听到“人死了就歇”的话,怒从胆边生。“不,我偏不。不,我要奉陪到底。”云横坚决地说。
“满招损,谦受益。做人都不能做得太绝,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孤山潘姓人见猪娘从茅竿蓬里领出一窝猪仔,遂在该处造屋打坝居住了。这一住果真生旺,姓潘人很快盖过附近董姓、金姓、陈姓人,在孤山旺成潘氏大村庄。这以后,枫林徐氏与孤山潘姓人闹纠纷。潘姓人在永嘉县是仅次于陈姓人的第二大姓,泰石潘姓房族出面把纠纷调解了。其实最后大家都认识到友好的关系应该子子孙孙,继继绳绳,永远延续下去。”
云横反唇相讥:“可见还是势力强就好。”
“话不能这样说,”先生说,“楠溪毕竟是文化之邦,历来号称东南小邹鲁……”
“先生您别费心了。”云横打断先生的话,“什么文化之邦、东南小邹鲁,狗屁!在这里,杀人与被杀都是很平常的事。先生我这么跟您说吧,您劝我一个人没用,因为这不是一个两个人的事。你要是听我一句话,我建议你别教书了,在芙蓉郑山上造一个七杀亭,上面刻上‘杀杀杀杀杀杀杀’七个字,以告诫或警示后人不要打打杀杀。”
“七杀亭也好,杀人亭也罢,那不是目前考虑的事。现在我要你放下屠刀。”
云横只是冷笑。震斋觉得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先是求神感化,后是引经据典说明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及满招损谦受益的道理,可到头来反而激起了云横的仇恨。先生临别时想起另一起事,叫他不要与茂才结党,茂才这个人总是低着头走路的。这世上有两种人要防范,仰头女人低头汉。男人眼睛永远看自己的心肝的,太奸恶,最好少与他接触。云横却很不以为然,认为先生还是多心了,茂才看自己心肝是因为绰号叫表姊妹、生性有些女人相,他是自己最信得过的少年朋友之一,再说先生从来就喜欢耸人听闻,从前评判我云横什么命硬、浮躁啦,生性顽劣、血光太盛啦,更损!
震斋失望之余跑到横峻找哈声猫。哈声猫早就想好好劝导一下云横,尤其是想起他母亲紫燕临终所托,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觉得自己也愧对他母亲,当然也对不起天地——想起自己的畜生行为,非常自责——希望老天爷降罪,自己是罪恶之源。今天听震斋这一说,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犹豫了,必要时自己应该以死相劝。
哈声猫撇下雪燕,就随震斋翻山往南而行。很快,他就在大竿坑一带找到云横。云横见哈声猫到来,拔脚就闪走。哈声猫动作虽然没有云横快,但总能很快找到他。云横躲避昌福容易,避开哈声猫难,不论躲到哪个山旮旯里总会被他找到,哈声猫像拂不去的阴影。最后,哈声猫在黄金凹不远的吊船岩上追上了云横。
面对云横,哈声猫竟不知从何说起。“为了大脚女人,也要找你谈谈。”
云横说:“你没资格跟我说这话。”
哈声猫说:“你把老婆卖给猪都,还算男人吗?”
“总比你诱骗良家妇女好一些。”
“你说对了,你应该去骗别人的,应该去抢女人的,哪有一个好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养不起的?”原来哈声猫的心思是想大脚女人董秧在云横身边,云横就不会做出杀人的勾当了。“其实,你郑家住在横峻山上的时候,哪个女人不是捡来、抢来、骗来的?你的阿婆,你的太婆,你的太太太太太太婆,都不是自愿的,都不是明媒正娶的。有些山底人甚至还抱个女弃婴,养大当老婆,或者抢个女孩子养大当老婆呢。你的上代我最清楚,你爷爷的爷爷看上一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人家不同意,你爷爷的爷爷就与他家打架,结果失手杀了姑娘的堂兄弟,你爷爷的爷爷就逃上山。待在山底站住脚根,有了势力,他又下山抢走了那个姑娘。你不相信?”
云横好像听故事,心思一下子集中到哈声猫身上,觉得哈声猫叔叔毕竟比自己懂事得多,他爱怎么说让他说去好了。哈声猫乘机借景生情,向他讲述脚下这个吊船岩的古老故事。这岩以前是吊船的,现在是高峰,沧海变桑田,桑田变高山,人算得了什么?相比之下,人如蜉蝣,朝生夕死,有什么好争斗的呢?
哈声猫见云横低头不语,想再开口相劝,却见他狂奔而去。哈声猫早就想寻机会与他认亲,表明自己才是他的亲生父亲的,看今天云横有所感悟,也就不错了,事情慢慢来,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拔苗助长。哈声猫看着云横的背影,以为自己一番苦心打动了他,正暗暗高兴,董秧突然出现在眼前,一脸沉重。
董秧先开口:“冯叔,没用的,不论是震斋先生还是你老人家,都不要枉费心机了,云横的性格我了解。”
“你了解什么?”
“你这样劝说,他总是反着听的。我敢肯定,你一番人生苦短的话,一定更加激起了云横速战速决的念头。”
哈声猫不愿相信董秧的话,但内心方寸已乱。他不打算放弃努力,提腿准备动身,面对莽莽林海,这下子却吃不准往哪个方向会尽快找到云横。
第十二章
再度讲案
昌福旷日持久地恨云横,养伤期间几次忍不住张口大骂云横,却把自己的嘴脸伤口挣得鲜血直流。他伤好后变成一副略微弯嘴的相貌。
昌福虽然没读过多少书,文化水平不高,用计却非常毒辣,为国民政府做了许多事,加上他口才还可以,政府要员有意栽培他,说他剿共有功,发给他几支套筒,奖他一个匾,上书:“为民除害”。乘春风得志之时他又雇了十个枪手进山捉拿云横,并吩咐一定要捉活的,自己一定要亲手千刀万剐,再挖他的心肝。
近几天来,哈声猫和云横两人你追我赶,疲于奔命,却无意间暴露了行踪。昌福一班人马在后面追了几天,最后云横后面只剩下十个省防军的神枪手。云横故意捉迷藏一样在箬溪岙底一带转,到了傍晚时分把他们诱到箬溪的吊船岩上。这个吊船岩虽然比黄金凹的吊船岩要高,要峻,但对云横来说可以任意从哪个部位爬上爬下的。石岩上还留有相传是吊船穿铁环用的石孔,他预先故意在石孔上面系条大绳,垂在悬崖上。十个枪手看见有绳,以为云横从绳上逃走了,忙着把绳拉上来。看绳的长短却只有十来丈,跟吊船岩高度比还不到五分之一。日已向晚,对十个枪手来说,天黑之前能从原路爬下来就不错了。云横守着原路,等到天黑待他们鱼贯而下的工夫,一气击毙了四个枪手。剩下的六个总算想到了妙计,推下石头想把云横砸死,怎奈云横早已绕道爬到他们的上头。云横几个石头砸下来又砸死了四个,剩下两个乱了阵脚,东奔西突,云横凭听觉,出手一枪一个也把他们结果了。
这下收拾的十人加上原来的二人共十二条人命。十二条人命的案件对当地老百姓来说是闻所未闻的。云横明白自己那么多命案在身,行动处处加倍小心。这以后他生怕连累猪都与董秧,便逃往远一点的地方活动。
昌福要对十二条人命负责,元气大伤。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本来他可以前呼后拥坐轿去的,但怕人背后耻笑,丢人现眼——去擂响了邻近村庄各个大宗祠的祠堂鼓。他主动要求每个村庄一桌人参加讲案(以他的地位与钱财本来起码也要三桌的)。各村祠堂头派代表到冯家湾商量,约定今后第十天的午时邀云横到筲箕湾馒头岩下讲案,并在山里贴出告示。昌福料定云横不会落村讲案的,甚至他不会落山讲案,选择馒头岩下讲案,是估计云横一定会逞能,以为自己真的飞檐走壁,一定会坐在芙蓉岩附近某个大石头上与大家对话,到时候包围孤峰,一边上报官府围剿,来个“元兵围困陈虞之”的战略,不愁他不被困死。
约定日子午时时辰一到,云横却出现在北面戒刀岗砂溜下的一个矮山岩背上。矮山长满茂密的灌木林,一眨眼间又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知道云横厉害的人都不敢贸然向灌木林发起进攻。讲案开始,芙蓉地方一个老宗头牵头宣布讲案纪律:双方不准打,轮到谁,指定谁讲话谁诉,才让谁讲,其它时间任何一方不准接嘴。接着,枫林、溪南、岩头、霞美、方巷等地方各个老宗头轮流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大体上都讲你们两家是同一个庄口的兄弟,不应该自相残杀,应该讲还是水缸底下的火,现在既往不咎,应该重新和好。最后轮到芙蓉地方保长陈茂砾作归结性的讲话。茂砾是震斋的父亲,也即云横的师公,对云横其人有许多感慨,讲到激动处他高声问:“云横我问你,天下没有歇不了的案,为什么非要继续兵刀相见呢?呃?”
云横说:“我不要他的命他要我的命,我不打他他也要打我,哪一个不是他们寻我的事才被我打死的?”
陈茂砾说:“就算你有一万个理由,千错万错,你云横不应该大开杀戒,打死那么多人的。”
“啪”的一声,陈茂砾的瓜皮帽帽顶冒着一丝烟,帽珠已被打掉。枫林地方的老宗头宣布暂时休会,三天后继续讲案。
这下可使各大老宗头很难堪了,都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当日黄昏他们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对策。这案确实很难裁定,裁高了,高似天;裁低了,低于地。大家一致认为,最起码要想个下台的办法。夜里,陈茂砾还真想出一个下台的办法:叫戴福全来讲案。
戴福全原籍楠溪,现住温州康乐坊,是五县士绅,财产多,有几艘轮船在外洋驶,在温州他也算德高望重,楠溪山的大案讲不了的,都寻他讲。他财大势大气粗,凡是经他手的大案,一般都会讲得歇的。
第二天,各大老宗头就起早乘舴艋船去温州请戴福全。
福全看楠溪这几个大地方的老宗头都一齐来,一定碰到棘手的案子了,经询问是芙蓉郑洞湾、冯家湾郑冯两家之间的事,就推说自己忙,不便上山。众老宗头连哄带骗戴高帽子,说没有你到场,云横是决不肯坐下来讲的,福全这才被骗上轿。
约定三天过后,第四天中午由戴福全来主持在老地方讲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