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十四)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10-17 23:00:24 字数:4609
第五章
卖妻送子烧茅棚
云横回到郑洞湾,匆匆吃了夜饭,便趁着夜色摸到芙蓉长丰堂,找继刁商量如何将老婆卖了。乍见云横,继刁将双手在拦身布上擦了擦油,便招呼他到边间僻静处说话。继刁知道来意后立即有了主张:“你那个大脚女人生儿子本事好,典给别人生儿子接代,别人肯定喜欢,价钱也典得起……你看怎么样?”看云横迟疑却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又说,“其实你也不会亏的。你可以在女人肚子里留下种子,带胎过去,以后孩子还是你的血脉,人家岂不等于替你做长工?”
云横经继刁提醒,脑子迅速转动,马上就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嘴上应付说:“你这个主意不错,我考虑考虑再回你信。”转身随即往郑洞湾走。
这次下决心正式提出要典老婆了。他本想开门见山地对老婆说,打算把你典给别人了,远看自家茅棚袅袅炊烟直透半天,内心又有些矛盾。待走近家门,更加为难,毕竟夫妻一场,况且两个儿子生在跟前。可是那句话反正迟早要说的,在门口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举步迈过门槛。大脚女人似乎从丈夫的眼神和脚步中看出卖老婆的坚定决心,泪眼相迎。这时,云横突然下了长痛不如短痛的决心:继刁说的那种典老婆的做法既不干脆,老婆可能也会嫌自己不光明磊落,还是卖断算了。咬咬牙硬着头皮对老婆说:“这次我真要把你卖了。”
他把话说得尽量轻,董秧听起来却如雷响一般。她完全证实刚才的猜想,这次他是说话算数的,是动真格的,因为形势逼人哪。沉默一刻后,她抱最后一线希望,平静地问:“非卖老婆不可?”
“反正迟早的事,再说我练功会冷落你的。”
董秧听出他的话中有漏洞。“你练你的功,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生了两个儿子,苦点也是自作自受,跟孩子在一起,吃糠吃野菜也愿。”
“问题就出在两个……反正迟早会出事的,出了事会连累你。”
“当年太婆娘可是你硬抢抢来的。”
这话不错,当年舅舅花了五六十枚银元才把妻子从董仓阿二那儿买来,还做假戏在铁打坟抢亲抢来的。本来卖老婆是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董秧提出这个理由,听起来还是相当有道理的,只是眼下形势所逼,已到了非卖不可的地步了,不能再捱下去。云横还是屈尊用商量的口气说:“我与昌福的冤仇已不能化解,仇不报我也不想活了。我是担心牵累着你。你嫁人以后,另外会有一姓族的人会保护你的。”
董秧哭了一阵后抬头泪眼望着云横表示同意,说:“那儿子呢?”
“我自有安排。”
云横把老婆卖给猪都,央请谱头茂椅写了休书、卖契——这些本来不用写也一个样的,他这样做主要是做个样子给人家看。
云横趁着天未亮的时候,就要把董秧带往筲箕湾。这时,董秧却坚持说,当初是怎样把她弄进家来,现在也应该怎样把她弄出去。云横懂得她的意思,就如当年抢亲那样把她背在身上走出门。这是应该的,抢着背来成亲的,理应背着把她送出去。与抢亲不同的是,这一次大脚女人是前胸趴在他的背上背的,而不是背对背地背她。这回不比抢亲那回,不愁她嘴咬脚踢。她软软地伏在背上,温顺得像一头小羊羔。一路上她一句话不说,一点泪也不流,她自己的嘴唇却咬出了血,云横的肩头也被打湿一片。把她背到筲箕湾猪都那儿,三人在茅棚里静坐片刻,云横起身走了,没有半句告别的话。
当天下半夜,云横把刚断奶不久的小儿子飞鹰丢在岩下寺殿堂内。他考虑芙蓉附近反正就那么一个山寺香火盛一点,再说就近丢弃也好知道将来儿子的下落,将来寻儿子也好寻。然后,将大儿子送到仙居方早家。方家蛮有势力,相当于楠溪山的陈华,也有独立团的,没有人敢在他头上动土。他还让儿子飞马拜方早为亲爷。
郑洞湾的三间茅棚厂全空了,有人住没人住毕竟完全两样,连禽畜也没有,一片死寂,很快就有人知道空了。有人对昌福说,云横这回可能穿草鞋跟你干了。一开始昌福也麻痹大意,不信老鼠能变猫,仔细一想便心虚起来,觉得自己干得太绝了,断了别人生路,狗急还会跳墙,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过几天,云横一把火烧了自己的茅棚厂。茅棚厂烧掉以后,云横不忘找一找黄金印。有了这枚黄金印,就可以买许多武器弹药。遗憾的是,尽管在火烧基里搜茧一要搜寻了好几天,就是不见黄金印。
第六章
冯家湾的剿共保卫团
昌福知道郑洞湾的茅棚厂也烧了,这才觉得完全不对劲,袜不紧鞋也紧了。宗亲朋友一帮人主动过来与他商量排阵,一时间冯家进进出出的人如走马灯似的,而所有的人都神情严肃得像死了人一样,极少开口讲话。
这时,外界又传闻云横在红十三军里升官了,都说他凭自己的身手和参战时随机应变的能力,几次大的战斗打下来,很快被提拔为红十三军雷高升部下的八大员之一。昌福心里没底,像云横这样的长相、这样的德性怎会当红军的什么官儿呢?不过也难说,人不可貌相,再说他这样的人江湖朋友多,他不惜代价,包括捐献黄金印拉拢红军来对付自己也很难说。有枣没枣打两竿子再说。昌福星夜去温州班兵,说红十三军郑云横部正在发展壮大,如不及时除灭,后果不堪设想。省防军长官听了昌福的汇报并不以为然:“小小股匪,有那么大的能耐?”
昌福一听急了,赶紧说:“长官有所不知,云横家在山里藏有许多金子,他有可能利用这批金子养兵买武器弹药,最有可能资助红十三军总部。”
“等等,你说……”
“是啊,云横老住深山老林里钻,咱们只要暗地里跟踪……”
“啊,哈哈,有理,说得有理。立即进山捉拿云横。”
说来也怪,省防军不来以前,芙蓉附近几个村庄都还比较平静的,省防军进驻芙蓉村,街头巷尾就有“打倒蒋介石”、“打倒省防军”之类的标语贴出来。粘贴标语的既不是浆糊,也不是芋艿,而是松树脂油,这使得昌福预感到一种来自深山老林的威胁。早知云横这样隐秘行事难对付,自己应该沉住气干脆伏着一动不动,以不变应万变,先看看形势再说。现在不行了,箭已从弦上发出去,无法改变方向了。省防军撤走后,昌福不惜血本购置武器弹药,买了几十支“快一”,几支勃郎宁手枪,几支套筒,到外地雇了一些人,总共武装了几十人,以对付郑洞湾牛客农会和剿灭共匪的名义,组建民团,日夜操练。昌福也因此被国民政府提任为楠溪芙蓉冯家湾剿共保卫团副团总。
为了趁早将云横的红军势力扼杀在萌芽状态,不使附近村庄形成一股合力,昌福在芙蓉等地敲锣高喊:“红军土匪,拔牢枪毙。红军土匪,拔牢枪毙。”
楠溪人个个是戏迷,大都听出癞头昌福的话带有自我解嘲的味道,背地里议论纷纷,茂砾保长首先表示不满:“昌福这样叫闹猛,一定是为他自己壮胆。”
震斋也有同感:“爸,他花头搞大了,最后一定倒大霉的。”
“出身低微的人一旦得势,就会变本加厉地耍威风。”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人不富的时候可以与人动刀斗狠,有了余钱、下代有文化出息以后则要学和善。如果耍威风,岂不把人收拾光了?”
震斋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说:“他太狂妄了。这冯家湾桔一样大的地方,出来人怎么这样大兴呢?”
保长咬牙说:“他是自寻死路,我是懒得说他。”
震斋又很赞同:“是啊,这事我想都懒得去想。”
鸟雀啁啾,让人心烦意乱。山花开闹时节,冯家湾人来人往越来越频繁,昌福的心弦也越绷越紧。他天天咒诅云横,对手下的人说,抓住云横一定要熬油剐脔,免得打蛇不死变蛇精。一头老虎十个影,他天天念叨着云横,云横的影子似乎就在身边,他那凄厉的怪笑声似乎时刻在山湾里回荡。
昌福知道云横把老婆卖给呆子猪都了。他不甚了解猪都的来历,猜测或许他是个什么大姓族的人,要是他认起什么大姓族的宗亲关系,那可惹不起,搞不好还会引发冯家与某个姓族的争战。猪都很少穿鞋子,别人都看得很清楚,他的脚有点特别,两支脚的小脚指头边上都另长出一小片指甲。这种现象在邻村一个大姓家族中较为普遍,好像是族记。但更多的说法是猪都姓周。小源半港陈,大源半港周。冯姓在楠溪是小姓,而周姓人在楠溪大源是第一大姓,惹不起呵。再考虑大脚女人董秧,娘家地董仓的人原是陈家佃户,虽然她这一代董家都出女儿,女儿出嫁后董家绝了嗣,两座茅棚不到3年也就废弃倒塌了,老弱病残者却被芙蓉陈家收留,因此董家与陈家多少有点牵连。再说,大脚女人的堂妹嫁给溪南大力士卢吉,与卢吉还有一层亲戚关系。凶神一样的卢吉曾当着昌福的面说起董秧与他的亲戚关系,冯家不能不给他面子,冯家也犯不着与卢家结下梁子。
从春到夏,关于云横的消息还是一点也没有,昌福一日比一日心焦。主动出击,云横没有了影子;在屋里干坐着,又要防备敌人来犯,而且防不胜防。
第七章
开杀戒
到了风大雨大的日子,昌福认为晚上是捉拿云横的最好时机:这么恶劣的天气,云横一定躲在某个岩洞里,很容易搜捕。大风夹着带大雨呼啸而来,山洪暴发了,大树纷纷被大风拧断,茅棚纷纷被大风撕得支离破碎。冯家湾昌福家的灯火却是雪亮的。中间后宕,一班人擦枪的擦枪,磨刀的磨刀。这时,云横却已在不知不觉中找上门来。他摸进了昌福家,藏身上间隔扇后楼梯下的鸡埘里观察动静。他在暗处,昌福及其两个儿子坛馨和坛业等一班人却在明处吃饭。
昌福的侄儿坛祥说:“大家夜餐吃饱点,待雨歇了咱们就去捉拿云横。”
云横听坛祥要吃饱点捉拿自己,一时火起,决定先下手为强,对准他的嘴巴就开枪。子弹打入坛祥的喉咙,枪声响过,他连叫都没叫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大家来不及把灯灭掉,一齐扑倒在地。好长时间不见有什么动静,估计云横已走远了,才爬起来掸身上的泥灰。然后坛馨去抱坛祥,坛业大喊:“云横,你给我滚出来!”随即有女人呼天抢地,坛祥却再没有睁开眼睛。
云横未多做考虑,就冒着风雨往郑洞湾逃。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少年时该死的复视现象又出现了,看着路面,视线花花的模糊不清。欲努力恢复常态,微弱光线下所有的景物竟在眼里打闪起来。他踉跄走到郑洞湾,在火烧屋基内打坐将息好久,才有所好转。也不多做考虑,向西直奔狗爬岩。他选择往这里逃的心思是这里路险,连狗也要匐下身来爬的地方,容易防守。这狗爬岩上面是犁田角、牵牛岗,往上爬过板障岩再翻山就是横峻,道路虽然险峻,也算有退路。
下半夜风停天也朗了,水坑里山水轰隆隆地狂流。云横眼花得更厉害,连原先轮廓分明的大石头看起来也生毛的;上狗爬岩时,脚骨摇铃一般地晃动。他有气无力地躺在岩后的草丛中调息。慢慢地,心身发生变化:雷同于体虚则气运的运功原理,极度紧张、经受一番生死考验后,他激发了生命的潜能,一种与生俱来、生而知之的、要与老婆温存的欲望骤然膨胀开来。他想老婆,那个从前每天给他舀脚盂汤的大脚女人董秧:离别很长时间了,我这样想着她,她也一定渴望见到我,就像我愿见她一眼一样,然后……
其实云横早就知道猪都是个女男身,将老婆卖给猪都其实等于把老婆交给猪都保护。这等于皇帝将宫妃交给太监一样放心。
晨曦刚露,昆虫和鸟雀开始调节它们的音量。眼前所有的色块都互相不断置换变化着,云横仰头隐约看见天上蓬松的白云,凉风透着山峦潮湿的黛色和山水的隆隆声,在自己身上凝结着潮气。他妈的,现在趁天还早,正好去皇帝一回。潮气又一次涨上心头,快要在头发上滴落水滴的时候,他翻身起来往筲箕湾奔跑。
云横到了筲箕湾,远远地茅棚出现在视野里,感觉那里面大脚女人董秧正与猪都同坐在一条柴仓凳上烤火。快到茅棚,却见董秧和猪都双双站在门口,云横便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乍见云横,董秧竟用愠怒的目光看着他。云横捉摸着董秧怎么会反脸不认人——当然首先是自己对不住她——然后看她如何骂自己,却见她怒目盯着自己问:“你把儿子弄到哪儿去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