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1990(3)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6-14 15:41:24 字数:3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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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龙见他一只手不方便,就接过瓶子开了盖,先给他倒了一杯说:“老马,我别讲你,进城生活习惯可以变,头脑千万不能变呢。”
老马端着酒盅说:“是啊,我也这么想。开始人家送,我看不惯,要儿子退回去,可退回去了,人家反讲我儿子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收了呢,人家反而一欢两个笑的,千感恩万道谢,你讲,这是什么事?”
二人喝着酒,吃着菜。羊肉锅子真鲜,光龙吃得香甜。老马吃得斯文,筷子在锅里夹一点菜,放在倒有米醋的碗里沾沾,再放嘴里嚼半天。说:“就讲我那亲家公,供电局长。嗬,烟吸不完,酒喝不掉,经常麻烦我帮忙。想想,我们那会找人办事,让儿子到公社当治安员,是你跑的腿,磨的嘴皮子,卖的大面子。可没吸我一根烟,没喝一杯茶。”光龙吃的样子就比较难看了,一只脚脱了鞋子搁在凳子上,大口的吃菜,大口的喝酒,接他的话说:“怎么没吃,今天不是补喝茅台酒了吗?”说着举杯同他碰了一下,一口干了。
老马只咪了一小口,又说:“现在人把吃喝看得太重了,城里那么多饭店,哪天不是满满的,就讲那个钱家安吧。”
光龙听到熟悉的领导,忙答话:“林业局的钱局长?”
老马说:“是啊,脸皮厚,长着猪拱嘴,死里吃海里喝,结果呢,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前天一场酒下来,一夜睡见了阎王爷。”
光龙一惊,放下筷子瞪大眼看他:“怎么,钱局长死了?”
老马点点头:“这能假吗?今天上午送到火葬场,烧掉了。”
光龙想到上午进城看到的送葬车队,原来送的是钱家安,便说:“记得他年纪不大,英年早逝啊。”
老马歪着头,夹了一点菜说:“不大也不小了,去年人代会他还是副县长的候选人,公布的年龄是五O年生,多大?三十九岁。可今早我看讣告又成了四六年生,多大?虚四十五岁。去年三十九,今年四十五,你讲现在的年龄是怎么回事?”
光龙没想那么多,只十分惋惜地说:“我要晓得,也该送个花圈去。”
老马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说:“哼,还送花圈?他在你身上刮的油水还不够啊。”
光龙吃惊地望着他说:“天地良心,我可没送他一分钱。”
老马笑笑说:“这小子头呢。我们俩让他卖掉了,还反过来帮他数票子呢。”
光龙停了吃喝,把凳子上的脚也放下来,欲站起身说:“怎么可能呢?”
老马挥挥手说:“坐下,听我讲嘛。那年贷款二十万,对吧?从县苗圃给你送了近七万五千棵树苗,没错吧?结果二十万没有了,还说给你是便宜的了。而你可知道苗圃是县林业局的下属单位,每棵只花了两块不到,他一次就得了你六万块。”
光龙张大嘴,半天才说:“啊,真的?”
老马大声说:“我儿子单位人的老婆在县苗圃,还能有假?”说着凑到他耳边又说:“不晓得吧?这小子谋官如老鼠,谋财如老虎,这个钱家安,家里是别墅,外面有房子,死得突然,外面的女人昨天找上门来,家里打得一团糟。”
光龙的心一下子就凉了。猛喝了一盅酒,没吭声。想到当年钱家安当武装部长抓野人那次就好吃,逼着老马回去炒蚕豆。当了书记一天三餐泡在饭店里。老马也低头不讲话,拿着一根牙签剔着牙。反过来脱了一只鞋,把脚翘到凳子上,叹了一口气说:“唉,现在我望通通的,县大院没有,一到逢年过节,半夜三更送礼就像过军队。”
光龙也叹了一口气:“唉,怪不得听人讲。只有我这老呆子,吃人一顿饭,心里记本账呢。”
老马说:“就讲我们老家,李常有这小子得了村口一幢房子,听讲村里还欠他一万多。让石头的儿媳妇当妇女主任兼会计,那丫头是马桥乡烧大锅的女儿,过去是吧台小姐,婊子,这样的人进党支部班子……不讲了,越讲越烧心,喝酒!”端杯与他碰。
光龙端杯望着他说:“也怪你,跑到城里享福,老家事不问了。上次讲查账,怎么只听楼板响,不见人下楼呢。”干了酒杯酒。
老马也喝了一口说:“我是狗咬刺棵无处下牙。你呢,住在村里,不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说不定李常有那房子有你一份。”
光龙喝了一杯酒,横着眼说:“你只讲我,当年我买树苗,你名意是送酒,不是把钱家安这条狗牵给了我,买树苗回扣说不定你也有好处。”
马德山笑笑说:“我是有好处,我帮儿子在合同上签了字,五年到期又转了五年,到时你再不还银行的贷款,他们就要扣我儿子的工资,我那新房子卖了都不够,就这么大好处!”
光龙又笑了:“所以你请我喝茅台,怕我不还钱。”二人说着哈哈大笑,光龙笑得扑在桌上,老马笑得捂肚子。
二人笑过了好一阵,光龙才说:“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是鱼帮水,水帮鱼啊。”
老马还是沉重地说:“现在社会看上去都忙,忙什么?捞票子,连公安局也在捞呢。”
光龙说:“讲到这里,我又想起那年抓光虎,就连光妹进了一次城,回来就有了个经验,叫什么没有天大的官司,只要地大的银子。”
老马想了想,说:“讲到光虎,我实话跟你讲吧。光虎骗了广州的十五万,公安局收去了光虎十五万盖大楼,广州查过来要人,公安局回答说人跑了,没抓到。其实那天夜里放了人。这叫什么?这叫火到猪头烂,钱到事情办。”
光龙望着他:“经你这么讲,那不是每个行业都在捞钱?”
老马说:“你以为都在为人民服务?天上无云不下雨,朝里无人事不成?唉,人呢,钱心重了,风气就坏了,风气一坏,什么都完!”
二人都沉默了,低着头。光龙酒喝差不多了,头有点晃,说:“是啊,最苦的是什么?是我们乡下人啊!老马,就讲石头家吧,还有两个板头儿子没成家,农业税几年没扫尾子,六十多岁的人还田上埂田下埂地爬着过日子。”他还把洪涛母女的事说了一遍,说着说着,二人大把大把地抹眼泪。
这时,门开了,服务员小姐问可还要什么佐料,老马问:“有红辣酱吗?”
小姐说:“有。”转身送来了一个小瓶子,老马向碗里倒了一点,蘸羊肉,吃得有滋有味。
光龙看他碗里红红的,想必这种酱是好东西,就招手说:“我也要一点。”老马把酱瓶子递给他,他接过拧开瓶盖,又伸头看老马碗里只有一点点,自己也就倒一点点,可倒了半天倒不下来,他用力一甩,没想到“呼”地一下出来一大堆,通红的半大碗,又没办法倒回瓶里去,只好连吃带喝的,除了辣味外,也吃不出个所以然来,吃得嘴上一圈的红。二人又笑了好半天。
外门突然“砰”的一声开了,二人吓了一大跳。只见走进来一个大胖子,一手端酒杯,一手拿酒瓶,通红的脸,点头哈腰地向邵光龙说:“马大伯,听小大姐讲,马大伯在这里。马大伯,我敬你一杯!”倒了满满一杯正欲喝。
邵光龙指着马德山说:“马大伯在那!”
大胖子转身对马德山:“对不起,马大伯。”
马德山举杯同他碰了一下说:“你是谁呀?”
大胖子干了酒,抹着嘴说:“我姓黄,供电局黄胖子,马所长知道。”转身又倒了一杯向光龙:“这位爷,是马大伯的朋友,也就是我的大伯了,大伯,敬你一杯!”又干了一杯酒:“好,二位大伯慢用了。”转身出了门。
光龙举杯还没喝就不见了人影,便笑笑说:“这小子,摸不着坟包子乱磕头!”
老马笑笑拍着脑袋说:“哦,我想起来了,这胖子眼不好,打架把眼珠子打出来了。听讲换了一只狗眼,这叫狗眼看人低哟。听讲他还是什么经理。”
光龙笑笑:“这狗眼还是不简单的人物头子。”
老马:“这有什么,文化大革命司令多,改革开放经理多,一杯酒洒到大街上,淋了五个人,四个是经理,哈哈哈!”
光龙说:“你老马也不简单,活得多光彩。”
老马说:“没用,再给我抹光彩,脸蛋还是黑的。”
二人说着笑着,一瓶茅台酒你一杯的我一杯。嘴里谈出了味,瓶底朝了天,人呢,也都迷迷糊糊的了。二人互相搀扶着出了包间到吧台。那老板娘不在,另外一个小姐笑问他们吃好了?老马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票,光龙也掏出钱来说:“老马,你已出了酒,这账我结吧,我儿子麻烦你好几年了。”
老马黑着脸:“干什么你,你钱大些啊?进城我请客,回卧龙山你付账。怎一点规矩都不懂。”把那张大票子往吧台上一拍:“结账,不,买单!”
那小姐看了半天单子说:“大伯,你的账已经结了。”
老马说:“弄错了吧,我刚吃完怎么结了?”
小姐说:“那怎么回事?”
高声喊:“小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