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1990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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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上人又吵着说：“不行，我们只给五块。”小钱母亲说：“好了，别吵了。”向洪涛母亲：“来，从你开始。”洪涛母亲从裤腰带上的小荷包里抠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票子说：“我们两个人，对不起……”她话没讲完，小钱母亲把十块钱票子抓着往小包里一塞说：“哎哟，这位老大姐，不就是加两块钱嘛。女儿上大学了，哪里不用钱。”又向后面的座位：“来，买票啦，看，人家没钱都加了两块钱。”还把钱在手上挥挥，那意思是人家买了六块钱一个人，其实双方心里都有数。光龙准备了十二块钱递过去，可小钱母亲没买他的账，一直喊下一位的向后面买票去了。他只好等下车再给她。洪涛母亲低声问：“你们是熟人？”光龙点点头。洪涛母亲低声笑笑说：“我女儿让你这个位子值呢，售票员以为我们是熟人、亲戚，少收我两块钱。”光龙也笑了。
　　车子进了城，在一个十字路口突然停下来，光龙想没见到红灯怎么停了呢。伸头向窗外一看，横穿马路上有一条长长的车队，大约有三十多辆车，慢慢的开过去，每辆车头上扎着一朵大白花。知道这是送葬的车队，看来死者是县里一位小萝卜头的官。小钱母亲尖叫着拍拍光龙的肩说：“哈哈，你发财啦。”光龙莫名其妙地问：“我发什么财？”小钱母亲说：“你儿子和你这位亲戚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学呢。你看看，送葬车，出门遇到棺材，棺材棺材，不是升官就是发财，大吉大利呀。”小阳和洪涛听了也跟着笑起来。
　　进了车站，车上人开始下车。洪涛母亲“呼”地起身手捂着嘴挤出车门，跑下车蹲在地上“哇”的一下子呕吐起来。小阳看到这情景，也跑下车，在她背上拍着，像对待自己母亲一样。洪涛母亲吐了一大滩，心里这才好过一些，长喘一口气：“哎哟，我的娘，心肝都吐出来了，把老命疙瘩都吐掉了。”忙起身拉着小阳的手，一望不是自己的女儿，手像火烫了一样缩回去，红着脸说：“这鬼丫头呢？难为你了，小哥哥。”原来洪涛下车就爬到车顶上拿一卷草席子。小阳不解，考大学干吗还带着草席子。
　　下了车，光龙把早已准备好的十二块钱往小钱母亲手里一塞，转身就走。小钱母亲那尖嗓子对儿子大叫：“快，抓住他！”因为光龙同洪涛母亲走在一起，小钱见母亲手这么一指，以为洪涛母亲没买票，冲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小钱母亲又叫：“错了，抓邵书记。”小钱愣着没动，反而埋怨母亲说：“妈，你也真是的，邵书记难得坐次车，不买票就算了。”小钱母亲把手上十二块钱给儿子说：“呆头儿子，又错了，他把了钱，还多把了，全还给他。”小钱这才明白过来，接过钱追出车站，可光龙同儿子已经走远了。
　　
　　小阳带着父亲来到马有能的老房子，见马德山已经在那里打扫房间，屋里屋外用水冲得干干净净，光龙一见，上前就抱住他说：“老哥，真的难为你了。”马德山同他握手：“我们俩，谁跟谁呀，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接着就带光龙看房子。
　　这是两间小平房，里面有旧式的木板床、衣柜、桌子，纱门纱窗齐全，一台吊扇，一个台扇。门前一个小院子，山墙边有个小厕所，院门边是小厨房，煤气小铁锅都有，中午的饭菜都烧好了。光龙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这老马真是的。老马说：“现在日子好了，我儿子住楼房，买了新家具，这些都不要了，连电风扇都换成空调了。”小阳说：“这比家里都舒服呢！”马德山说：“过去儿子媳妇睡里面，我跟老伴睡外面，舒服得很。现在搬进商品楼，进屋要脱鞋，一口痰都没场子吐，妈的，拘束死了。”
　　他们谈了一些家长里短。马德山站起来要走，说：“晚上小阳你一个人吃，我跟你老爸难得见一面，请他喝一盅。”光龙说：“不了，老马，进你家要脱鞋，我脚臭，别脏了你家吧。”马德山说：“我想好了，就在门前大排档。”光龙听讲在外吃，也就没推辞，说：“那好，还是我请你吧。”马德山生气的样子：“什么你呀我的，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送走了马德山，吃了饭。天气很热，光龙在里屋睡了一觉，小阳坐在外屋看着书。到了半下午，小阳要去一中看考场，光龙想，儿子上学这么多年，学校我还没去过呢。父子二人一道来到县一中。
　　县一中的大门楼上已经挂上了大红白字的横幅标语：“立振兴中华之志，树报效祖国之心。”进大门就是石灰水画的“警戒线”，每个教室门口有牌子。学校里挤满了人，很多学生在看考场。小阳拿着准考证在二十四考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就在大门口后面二楼中间的教室里。可巧的是，他见到同车来的洪涛就在他隔壁的考场。二人算是熟了，打着招呼一同下楼。小阳问她住在什么地方，她脸红了，说就在学校里面的亲戚家。到了学校大门口，洪涛就退到后面去了。
　　光龙同儿子出了校门，见对面一排房子走廊里坐着一位妇女，地上铺着草席子。小阳认出那是洪涛的母亲，就对父亲说：“她们母女晚上可能要在走廊里过夜呢。”光龙心里“咯噔”了一下，对儿子说：“你站着别走，我去打问问瞧。”洪涛母亲大约也看到了他们父子俩，很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光龙上前喊了一声：“老嫂子。”洪涛母亲低头没吭声。光龙追问一句说：“老嫂子，晚上就在这里住啊？”洪涛母亲抬头已是泪水满脸，拍着草席子说：“丢人了，丢人了。他大叔，我那老东西不是人呢，女儿要上学，他不给钱。这些年，我是抠鸡屁股供女儿念完高中，考试了，老东西还一个子不掏，女儿非要考，我还是从娘家借来的路费，我陪女儿就是住在刺棵里也要让她考下来。”洪涛母亲一个劲地抹着眼泪。邵光龙二话没说，把铺在走廊上的草席子卷起来夹在胳膊弯里，拉着她的手，转身叫小阳：“找洪涛姑娘，跟我们走！”小阳跳起来进了学校大门，见洪涛正躲在大门楼的柱子边抽泣，她已经见到外面的一幕了。小阳说：“洪涛，走吧，我们住两大间，宽敞得很。”
　　他们一同来到住处，把里面的大床抬到外间，洪涛同母亲住里面，就用草席子铺在地上。里面是吊扇，外间用台扇。晚餐煮了一大锅稀饭，洪涛从包里拿出小瓶装的咸菜和油炸的大饼。光龙想，原来她们母女就用这个打发啊。洪涛母亲看着大饼又流泪了说：“好人啊，恩人啊，要是遇不着你们父子，我真不晓得日子怎么过呢。”
　　到了吃晚饭时，马德山拎着黑色塑料袋在外面喊，光龙跟洪涛母亲打了招呼，就出门跟着老马走过街心，又穿过一个小巷子。光龙急着说：“不是吃大排档吗？带我到哪去？”马德山笑笑说：“请你开个洋荤呢。”
　　二人来到一幢三层楼的小饭馆，外面红绿灯闪着耀眼的光，灯光中显出“小大姐土菜馆”的字样。进了门，里面凉丝丝的，原来开着空调。走到吧台，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马大伯来了。请问几位？”马德山嘴歪歪说：“就两兄弟。”又把手拎起来说：“酒我带来了。准备一个锅子就照了。”老板娘说：“好的。大伯您请。”老板娘带他们到一楼的小包间里。一张小方桌，四把椅子。光龙看也没看就坐下来，马德山看椅子上油腻腻的一层油迹子，先伸两个指头在椅面上一抹，抬手看看指尖，看来灰不多，这才坐下来。
　　服务员小姐端盘子推门进来，盘里有两只茶杯，一个茶壶，还有碗筷和酒杯，微笑着给每人倒了一杯茶。光龙端起茶杯就喝，马德山没有喝，而是把杯里茶水倒进碗里，筷子插在碗里洗一洗，又拿出来甩干了，倒了碗里的水，把筷子架在碗头上，推到光龙面前。光龙看了他一眼没讲话，拿出烟来吸。马德山又起身找到墙角有半个蜡烛头子点燃了，说：“空调屋里不能吸烟。”光龙只好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马德山又说：“你吸你吸，点了蜡烛就不伤眼了。”光龙心想，这棒槌进城，三年都会讲话，你老马进城十年，早变得同我老土不一样了。人随环境转嘛。唉，父不忧心因子孝，家不烦恼因妻贤啊。老马有个好儿子，家里有个好老伴，老来有福啊。
　　过了一会，炉子锅上来了。大热天吃火锅，真有意思，还是羊肉的。老马晓得他喜欢吃羊肉，小时候还放过羊呢。多少年没吃过羊肉了，怪不得讲开洋荤呢，原来是这个羊啊。
　　老马从桌底下拎上黑色塑料袋，打开，竟然是一瓶茅台酒。老马笑笑说：“天有酒星，地有酒泉，人有酒缘，今天我们好好喝一场。”光龙感动地说：“老马，让你破费了。”老马说：“这酒有个说法，叫喝的不买，买的不喝。人家送给我儿子，我也想开了，喝，不喝白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