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14
作品名称:无尽倾诉 作者:黄塑芹 发布时间:2015-06-21 10:23:49 字数:4290
张家坳男男女女全在山上开荒,亿万年以来的山林与石头坡被挖了出来,原来遮天蔽日的丛林,一夜一之间无影无踪,黄橙橙的山坡密密麻麻挤着挖荒的乡亲们,乡亲们对土地的激情到了疯狂的地步,便是月亮天也有人在嗵嗵嗵嗵地挖荒,在没有月亮的暗夜,荒山秃岭不少人也打着灯笼嗵嗵嗵嗵地挖荒。张家坳人你追我赶地挖荒,是逼出来的,一个人才七八分田,七八分田种两季也就千把斤谷,送了上交粮,再喂一点鸡鸭猪狗,吃饭就少了,分到手上的山林是一些松树和油茶树,油茶树一年下来也掉不了几块钱,松树更是没有实际用处,自家舍不得砍柴烧,别人可就不客气了,你就是天天骂偷柴人也没有用,一家老小又再无去处挣钱,剩余劳动力便全部用来对付分到手上的山林,郁郁葱葱的山林便在乡亲们的银锄下,山河重安排,变成一座座荒山野岭。乡亲们在荒山野岭上种上西瓜、红薯、南瓜和苞谷,乡亲们要生存要致富,把全部希望全部精力全部时间全部血汗倾注在山上,我家原来孤单寂寞,这下可好,成为了闹市中心,白天晚上上山下山的人络绎不绝。山林没了,田坎土边连草根都被刨了,别说老鼠没地方藏身,就是蚂蚁也没下脚的地方了。我们周末砍柴在方圆10里以内是下不了柴刀了,我带着司马智郎去老远老远的一个大山顶上砍柴,站在山顶上打望,对面就是沅陵县。
天不亮起床中午到风坡亭山那边的架桥坡,回到家里已是万家灯火。
张家坳打架相骂的事没日没夜地沸反盈天。罗家湾我的最好的夏同学的叔叔一家老小天天上乡场上偷鸡摸狗,铁溪农民眼珠浅,见夏老满偷鸡摸狗日子富庶了,大家纷纷效仿,拉帮结伙去乡场上偷窃拐扒、坑蒙拐骗。老实人吃亏,吃亏吃多了,老实人也少见了。
我从书海里驾着美丽的志向这只破帆船,独自一人在波浪滚滚的茫茫大海里翻江倒海,我无比坚定地认为,我一定会学胜古人才胜今人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我一定会成名成家,我一定会万古留名,我一定会荣华富贵!我废寝忘食地苦修文学,我把艾芜高尔基等名家谈创作的著作几乎都看得滚瓜烂熟,我一边大量阅读文学名著,一边写日记,同时,交叉学习哲学,美学,心理学,兵法,历史和时事新闻。我看不起西方哲学,除马克思哲学以外,我看不起中国传统哲学,对毛泽东选集却十分喜欢,在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被时代边缘化、淘汰化的20世纪后期的中国,我独自一人痴迷她!我在露水满天的双井中学后边的丛林,朗诵《哥达纲领批判》。我在老师宿舍的灯光下抄写《共产党宣言》。我在张家坳我家屋后栎木塘又称美女湖的坝上放声朗读《国家与革命》。说真话,我对革命导师的著作并不完全能读懂,毛主席的《矛盾论》,简直是文字弯弯绕,对《资本论》里边一些内容,比读易经还难。我这人有个怪毛病,越是不懂的东西我越要研究它,艾芜说过,他当初也读不懂鲁迅先生的文章,他说读一遍两遍读不懂读七遍八遍就会懂一些再读十遍二十遍就懂了。有不少经典,我是随身带,读了半辈子都还在读。人家能写出来如何我蠢到懂不出来?我找向细章校长,在闲聊时,我说我痴迷创新,有时候我痴迷到连对汉字也想革新,不喜欢对我有阅读有写作障碍的汉字,向校长说,你这种创新精神是可嘉的,但不可走火入魔。
我对革命导师的经典有走火入魔嫌疑,我要背诵《共产党宣言》!我一有时间就黙诵,宋老师的儿子宋之善看了我的笔记本,在我笔记本上写了很多可敬可佩之类批语,有些日子叫我在他父亲房间进行彻夜长谈。
《共产党宣言》对我影响极大。对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世界文学名著,我万分喜欢。而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作品我尤为迷恋。果戈理、普希金、契诃夫、莫泊桑、狄更斯、司汤达及半个批判现实主义的雨果,都在我20岁这一人生阶段,教导我,指示我,美化我,让我在尴尬的人生之境积蓄能量,激发雄心,以待时机!
我从老师订阅的报纸上读到一则招生消息,河南省郑州市《百花园》《小小说杂志》招生小小说创作函授班,我很感兴趣,我想通过函授,可以进行文学系统化修学,就去找班主任刘仁良老师。
刘仁良老师的家在低庄镇吉家冲乡里,师母是农民,是个半边户,孩子多,生活也不宽裕,我们去过刘老师家,帮刘老师搞过双抢,刘老师听我说要借钱,有些尴尬,他说早来三天还有钱,除了生活费,全借给他的妹妹了,他说,宋老师说有钱,你去找宋老师看看,你不用着急,实在不行,我再帮你解决。
我去找宋老师,宋老师说,我没钱,你去找教导主任单老师吧,我转身去找单老师,单老师说,手上没钱,你去找宋老师吧。我再去找宋老师,宋老师说,你大哥是县肉食水产公司会计,县领导要买好肉都找你大哥,你大哥在红红火火的大单位,是国家干部,你去溆浦城里找你大哥,你大哥还会少你这30块报名费?
宋老师这么一说,我只好去找大哥,大哥在溆浦县城里,来回要两块钱车费,我身无分文便走路去找大哥。
大哥吃完中饭正在午睡,我不便喊醒他,就到会议室等,干等人特别急,就伏案写诗,公司一位科室主任看见了,是个胖大嫂,抢我手稿就高声念我写的诗,一边念一边拉我去见大哥,大哥红着眼眶坐起身,热情招呼胖大嫂,胖大嫂对我大哥高声念我写的诗,一边喊我大诗人一边笑着走了。
大哥送胖大嫂走后关起宿舍门,冷板着脸教训我:“就你那破东西还好意思在人前卖弄学问?”
我坐在床沿上,想想今次是来求他借钱的,也就让他教训尽个兴。
大哥办公桌上码着一些《厚黑学》、《应用文写作大全》、《会计必读》之类书籍。
我轻声问道:“《厚黑学》是什么书?”
大哥一边打着呵欠一边不高兴地说:“《厚黑学》讲的是做人心肠要毒,脸皮要厚,为达目的要不择手段,刘邦凭得就是心肠毒,脸皮厚,为达目的要不择手段,比项羽狠,才当上皇帝的。刘邦是对的,无毒不丈夫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心里很不服气,我自学辩证唯物主义哲学,从小崇拜董存瑞黄继光雷锋这些英雄,这些英雄没有一个是自私自利的,今天来找大哥,不是和他争论《厚黑学》的,我怕得罪大哥,不借给我30元钱,我就没有说话。
大哥话锋一转问我:“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吧。”
我支支吾吾:“是有事。”
“有什么事?”
“借30块钱。”
“借30块钱做什么用?”
“参加文学创作函授。”
“荒唐!你万难弄到双井中学去学习,你是想初中毕业考中专,你初中二年级都没读完就不读书,改学文学创作函授,你20岁的人了怎么长了个猪脑壳?你初中毕业考不上中专,你当不上国家干部,你回到农村,别说什么文学创作,就是修新屋讨老婆都不可能,你是人长大了脑壳长傻了。再说,你找我借钱,我有困难找哪个借钱?没有我你就不活了?什么事都找我,都依靠我,你活着干什么?你从哪里来快回哪里去!”
大哥劈头盖脸劈里啪啦一通骂,我看了一眼这位白白胖胖矮矮的大哥,和我印象中那位高高瘦瘦和蔼可亲的大哥划不上等号,少年的我心目中英雄的可爱的大哥死了。我打10岁讨米时立下长大后当生产队队长志向那一刻起,我就没有依靠谁而生存的思想意识了,挨了大哥这一顿好骂,我眼泪往心里流,转身就走,走在喧闹的溆浦县城的街上,我孤独地流泪了。
我步行20多里又回到双井中学,刘仁良老师找我,在教室外走廊上,他问我报名了吗?我就把找宋老师找单老师找大哥的经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刘仁良老师说:“明天是最后报名的期限,你等着。”
刘仁良轻轻地下了楼,不久就拆回了教室,示意我从教室里边到教室外走廊上。
刘仁良老师说:“这是30块钱,我从教导主任单老师手上支得,你马上去花桥邮电所把钱汇去,不能再耽搁了。”
我嗵嗵嗵嗵嗵地下楼飞跑去花桥邮电所,泪水被风刮得满天飞!
既然我一个猛子扎进文学的汪洋大海之中,我对中国而今眼目下中国文学界文学弄潮儿就一定会十分关切,自从刘心武《班主任》面世之后,继之以卢新华的小说《伤痕》跟屁虫似地扇风点火,中国文学在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中期,“伤痕文学”成为主流。
我有唯心论倾向,我认为人是有天赋的,我的天赋就是文学以及文学职业化的直感力,我相信文学天赋说与直感力说,当然后天勤奋必不能少。正是文学天赋与直感力,让我在1986年对“伤痕文学”鄙夷不屑。
文学不单给我想象的翅膀,而且,文学给我一双火眼金睛。
我对“伤痕文学”的判断,在我20岁已经成熟。
我在初学写作时,有两大怵,一是风景描写,二是评论。我有个性格缺陷,就是不服输,越发现自己不足越要在不足上下功夫,俗话说,从那儿摔倒就从那儿站起来。我越怕风景描写,我越找风景描写比较出彩的作品下苦功夫学习,我写《城乡联姻》这个中篇小说,其中风景描写就是模仿张贤亮的作品的,或者说,是受张贤亮作品启发的,有些词句我都一直借用,比如张贤亮的“瑰丽的火烧云”。
我鄙薄“伤痕文学”,在于它的立意与主题思想,不鄙薄“伤痕文学”艺术表现技巧。
我鄙薄“伤痕文学”,也鄙视琼瑶的言情小说,而我大哥是琼瑶言情小说的铁杆粉丝,上世纪不叫粉丝叫忠实的读者。我在给函授写习作时,一位编辑叫施彦的指导老师,在回信中批评我不应该对琼瑶言情小说以否定态度对待,施彦老师认为,中国文学界尚未对琼瑶言情小说发表意见,或肯定或否定,而我认为,我可以批评琼瑶言情小说,我可以给琼瑶言情小说发表意见,我不看中国文学界眼色。
施彦老师对我有一些习作是完全肯定的,但是,完全肯定也不肯在《百花园》与《小小说选刊》发表,我告诉了刘仁良老师,刘老师一边轻蔑施彦老师一边鼓励我,只要写得好,总有一天会发表的,东边不亮西边亮。我想也是,我写我的,努力耕耘不问收获以自慰藉。
夏同学送了一个笔记本给我,鼓励我把文学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走通,他要结婚了,他在文学这条路上中途倒下了。
我从母亲手上讨要到6块钱去赴夏同学的婚宴。夏同学在婚宴上把白酒当白开水喝,我们湘西汉子霸蛮就霸在大碗喝酒上,夏同学的漂亮妹妹和严厉的母亲见我赴宴喜出望外,纷纷请求我劝解夏同学少喝酒。夏同学已经烂醉如泥。只有我了解他何以在新婚之夜要把自己醉倒的原因。他与新婚妻子是指腹为婚的,他深爱着另一个女孩,他又生性懦弱,不敢反抗没有爱情的这桩婚姻,他父亲主宰着他的命运,他如果反抗,他没有房子没有钱,他就是一个穷光蛋。
他不敢做穷光蛋,他服从父母亲的安排,他做觉新,和我大哥一样,虽然夏同学和我大哥与觉新不完全一致,但可以类比。
夏同学比我大一个月,就结婚了,我却还在读初中二年级下学期,从夏同学所在的罗家湾回来的山路上,我仰望铁溪村的夜空,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我的婚姻,我的爱情,我的文学,我的将来会怎样,我不敢想将来,我害怕我成为步行离开成都去昆明去缅甸去上海颠沛流离穷途潦倒的艾芜的悲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