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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倾诉15

作品名称:无尽倾诉      作者:黄塑芹      发布时间:2015-06-21 11:12:20      字数:6061

  在生产队时期,过年也杀年猪,把肉一块一块按工分比例进行分配,工分多的户头,大晒垫上的肉就多,我家工分少,分给我家的肉就少,少年儿童时期的我,吃肉就是过年。我记忆中的家里杀一头猪过年就很少,1986年过年,我家杀了过年猪,这是家庭中兴的繁荣景象。
  我爹请来屠夫法斋公,法斋公命令我们把猪从栏里赶出来,他上前抓住猪尾巴,提起后腿,肥猪挣扎着,我和我爹各一边抓住猪耳朵,三四个男人就把猪按住了。法斋公空出身来,走到前头,替下我,他抓住猪耳朵把猪头按在长而高的凳子上,从下边脚盆里拿起尖锐的杀猪刀,朝猪脖子上一捅,再把刀口一抡,鲜红的猪血便哗啦啦倾注脚盆里。肥猪尖叫几声后就无声无息了。
  美美地吃了一顿肉,我感觉生活很美好。
  大哥吩咐我正月初几帮他看守铁溪煤矿房子,我一个人在铁溪煤矿新鲜了两天,就把大哥家值钱的家电,一台黑白电视机扛回了张家坳,张家坳第一个有了黑白电视机,半山坡的马家湾这下成为张家坳最热闹的地方。天天晚上上百人来我家看电视。张家坳人此前要赶夜路三四里去新塘村一个包工头家看《霍元甲》,我们兄弟天天去看,几百上千人看一台电视,挤到地坪都要塌了。我和二哥不少晚上在半路上的路边坟堆睡觉,仰望天上的星星,不知那一颗星星能够带给我们幸运和希望。
  这下好了,我家的晚上成了闹市区。一些曾经在新塘村包工头家看《霍元甲》时,从我背后把我抱住引起我愤怒的姑娘,也天天晚上来我家看电视,趁人不注意,一些姑娘溜到我睡房,见我写作业,突然伸出她的冷冰冰的红酥手摸我的脸,我气愤地骂道:“流氓!”她笑呵呵地回敬我:“假正经!”
  我血气方刚,我风流倜傥,我的确万分需要性爱,但我决不是伪装自己,让自己做坐怀不乱的谦谦君子。我是坚持一个原则,我只和我的爱人做爱,做爱的女人一定得做我的妻子。这种意识,不是我强加给我自己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想,这么坚守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则。
  我想,该女孩如果是红嫣我会不假思索地把她睡了,可是,红嫣除了我家放电影,似乎没有看到她来我家看电视。我家放电影时,红嫣也是站在人群中由我陪伴看电影,没有任何亲昵表示。爱情是莫名奇妙的事,我承认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但我也决不玩弄爱情。
  
  我读初中三年级了,初中五册读到一个月时,我出状况了。
  我读初中三年级时,刘仁良老师不再做我们班主任而去中心小学当校长了。
  李勇当我们班主任。李勇让我在全年级会上,代表15乙班发言,我为了鼓舞士气,就发布15乙班争第一的演讲。这是我以全年级作文第一名的身份,做这个代表,做这个演讲的。我心里很虚,因为刘仁良老师对李勇老师做了对我的介绍,我不是一个真正的初中生,李勇老师对我进行刘老师式的特殊对待。
  全校任课老师对我也执行了特殊对待。我不用交作业,一切由我自己做主。我也习惯了,但新调来一位化学老师,姓邱,是女老师。邱老师对我一无所知,上化学课时提我问,一连几次请我回答,我没有认真看过化学,我对数理化一无所知,我回答不了,就不回答,邱老师于是乎冷嘲热讽,说什么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都出山了,你怎么比诸葛亮还难请之类。
  我一听,心想,我是学文学的,你把我当一筒臭墨耍啊,就大步流星赶到讲台上,拿起红色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唰唰写了一首诗,这首诗太臭,但是,这首诗讨到了同学们的喝彩,同桌女生对我尤其赞不绝口。气得邱老师哭了,我被叫去校长室。校长室坐着我二哥,我二哥来学校给我送米送钱,校长把我在校专事自修文学的情况如实反映给我二哥,我二哥说,家里人以为你在学校学习,初中毕业后考个中专,拿个铁饭碗,你在学校自修文学,还要我送米送钱,家里又缺劳动力,你还是回家一边劳动一边自修文学,对你对家庭对学校都好,都不耽误。李勇老师邱老师和校长极力附和。看到邱老师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的情状,我想我就是留在学校也没意思,只好失落地离开我深深喜爱的双井中学。
  我妈骂人比先前更凶火了。每天骂人的功课是这样的:早上天没亮在她睡屋先骂我爹无能,我爹无能的事例一一排出,骂完我爹,天就亮了。她先起床,起床后见我和四弟五弟没有起床就骂我。骂完我接着骂四弟。骂完四弟骂五弟。骂过一遍,她就打我们的房门。我们都起床以后,老人家逐一分配一天劳动任务,我们就按她分配的劳动任务开始一天的劳作。
  晚上七八点钟,她就命令我们兄弟睡觉,我们兄弟不听。我不听,是要阅读与写作;四弟不听是要去大院子赌钱;五弟不听,是要去大院子玩。四弟五弟小学一毕业就不肯上学了,我用棍子打也不肯去读,就留在家里,我妈叫他们干啥就干啥。
  五弟接受我的要求,每天写一则日记,我每天批改。四弟不听,人又长的和我一般高,我只能听之任之。
  我妈找不到四弟五弟(去村院未归),半夜了,见我还在睡房或阅读或写作,就在隔壁高声大气骂我。骂我在学校不好好读书,回家了还读什么书?老大讲了,当作家是不可能的事!一直骂到半夜过。我听不下去了,就撕开棉絮抽出棉花,捏成团塞在耳朵里,来一个死牛任剥。
  我以文学为理想,又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与哲学著作,我又能说会道,下雨天就追着母亲,讲当作家的好处。讲不少故事,比如艾芜先流浪吃了不少苦,最后成了作家。讲高尔基没有进过校门,自学成材,成为世界上伟大作家。我说我比高尔基文化程度高多了,高尔基能当大作家,我更能当大作家。我许愿说,我当大作家了,接你去大城市过好日子。
  我妈根本听不进去,照骂不误。
  我要阅读写作,就只抓今日不计明天,母亲分配我的劳动任务,比如一天挖5分田,我就半天挖完。挖完了就坐在睡房阅读或写作,我妈和我爹和我两个弟弟,不见我拚命挖田的情形,只见我坐在睡房阅读或写作,一家老小大联盟,说我偷懒,合伙骂我。
  我就改变策略,把书偷偷地揣在怀里,在田里或在土里挖地或锄草,累了休息时,就掏出书来争分夺秒地阅读。后来,母亲跟踪,我在挖地时,她没有赶到,我在阅读时,她碰见了。就大骂特骂我懒,骂我不争气,骂我不中用,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她的命苦,咒骂我的忤逆不孝。饭也不煮,猪也不喂,寻死觅活。
  我再想办法,就是趁割草或砍柴时日带书出门。割草或砍柴是没有时间限制也没有地域限制的,《红与黑》这些文学名著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读完的,呼呼寒风淅淅冷雨的土坎下或松林中,我阅读了果戈里、普希金的著作。中国两位翻译家的译著,我十分热爱,一是傳雷二是戈宝权。
  如果碰到心里急着要写的文章,又不能在外面写作,我就先拿着柴刀在门外喊一声,故意让家里人知道,我要外出干活了,见家里人不注意我,我就溜回睡房,站在蚊帐后面,我妈寻查一遍后就锁门外出干活去了,我就躲在屋里奋笔疾书。
  
  我妈天天骂我做直架子事,做直架子事,就是她叫我上午砍柴,下午锄草,我就上午砍柴,下午锄草,不像大哥在高考前在家里那样,做完这个做那个,不停手地干活。我要自修文学,必须抽出一部分时间进行学习,但是我妈迷信我大哥的话———初中文化程度是当不了作家的——-我妈把我大哥的话当圣旨,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我大哥从小顺从她,又特别肯劳动,最重要的是我大哥考上中专成了国家干部,是成功人士。而我从小不听话,没有文化还要吃“大粑粑”。我妈当然排斥我。
  这个家庭,我父亲没有创造财富,人又越来越老,我大哥就理所当然成为这个家庭最权威的统治者。我妈就请最权威的统治者从县城回来教导我,以改变我,完全听命于我妈。最权威的统治者从县城回来,二哥也就从低庄街上赶回来,一个大家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对我展开大批斗。家庭会议成为现场批斗会,对我是一个大锻炼,也是一个大考验,我欣赏自己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学文史哲的,天生一张好口才,有“单口相声”、“故事仙”之绰号的我,谁比我更能说会道能言善辩?没有!
  大家讲不过我,就以高压手段威胁我。大哥声明不认我这个弟弟了;二哥声明不认我这个弟弟了,我妈立下誓言,她老了不要我赡养,死了不要我拢去。我不赌不嫖我不偷不抢,我因为要当作家而要被大家庭抛弃,我提出一个要求,我要分家!
  大哥二哥制服不了我,我妈把张家坳老年人请来,办了一桌好饭菜,请求黄氏大家族对我实施制裁!
  黄氏大家族的族长们,一个个对我轮番劝导,其中自封族长的向娘娘次子的兆叔,平和地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在生产队时期,有一个人爱搞插秧机发明,他在搞发明试验时,全大队人都看不起他,说他是偷懒,说他不务正业,结果搞插秧机发明成功了,大家又返过来夸他有能力有志气!兆叔这个故事讲完了,我早已泪流满面。我大哥就指责我自修文学是不务正业,是失职!我四弟说,三伢(指我)当上作家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分家了。我一个人制作了土砖,请来平时玩得好的泥瓦工山老鼠,在马家湾东边对面半山坡上的张屋的我家菜地里,修了一间长6米宽3米的小屋。小屋椽子是我从新塘禁林偷伐的,盖屋的稻草是张家坳垅田里偷来的。我的小屋落成以后,有10来位张家坳同年生的和一些中年人放了几挂鞭炮,挤坐在一张我请退下来的老支书木匠德阿哥做的圆桌边,一边听我唱了五六首蒋大为的歌与本地山歌一边吃糖以示祝贺。
  张屋是张家坳后山的一个小地方的地名。张家坳每一块小田小坡小地都有地名。张家坳有两百多人口,清一色姓黄,从老辈上自然分出三大支族。人口最多的一族叫头上屋,人口最少的一支叫门前屋,介于两者之间的是第二大族,叫旮旯屋。清一色姓黄的院落何以不取名黄家坳而要叫张家坳呢?据传说,500年前,我们的老祖宗还没有来张家坳之前,是姓张的人在此地落户。在这里生活了好多辈,人口不增反而大减。原因是张家坳后边那个叫虎型山的大山,煞气大,姓张的人镇不住,就搬走了。而我姓黄的老祖宗,共有两兄弟,老大留在这里,老二看中新塘一个龙势地。老大镇住了虎型山的煞气,黄族人在张家坳,人丁兴旺,说明姓黄的比姓张的强,就保留张家坳这个古老的地名。
  张姓人老屋在张屋这半山坡上,这半山坡遂取名叫张屋。张屋到正南下边的张家坳大院子200米,张屋到正西边马家湾也是200米。我的小茅屋地势高,把铁溪村尽收眼底。
  我的小茅屋座北朝南,正东是张屋塘,张屋塘属我们张家坳。张屋塘后边山地属新塘村。后边山地的上边是山林,我的小茅屋后边的山地新塘村人常年轮值种植绿豆,红薯,豌豆,高粱,包谷,油菜,西瓜,小麦等作物。山地与上边山林坟墓密密层层,有上吊死的,有喝农药死的,有炸药炸死的,有出车祸死的,有生怪病死的,有气死的,有喝酒醉死的,有寿终正寝的。
  从东边田垅下边新塘村往北斜坡是一条大路。大路直通旗杆山山顶。旗杆山又名美女梳头山,是溆浦名山之一。这一条山路,在旧社会处在古树茂林之中,现在则已暴露于庄稼里头。据传说,大白天都有过路人被野路鬼掐住脖子口吐白沫活活掐死。屠夫的阳气是很大的,一般鬼魂不敢找屠夫,可是,铁溪村的屠夫半夜经过这条路时,扛在肩上的铁捅杆上的肉都被野路鬼撕掉一半。铁溪村新任村委会书记黑狗,牛高马大,复员军人,胆大是出了名的。他多次半夜经过这条路,听到路边有几个人叽叽咕咕说话,他用手电筒四处探照,连蛐蛐都照见了,就是不见叽叽咕咕说话的几个人。手电筒一收,几个人叽叽咕咕又说话,手电筒一亮又不见说话的几个人。叽叽咕咕又听不懂说什么。
  四和尚是老实本份的长辈,他和红嫣的父亲喜叔多次半夜经过这条路,四和尚和喜叔分别遭遇完全相同的一个人。这个人是女人,这个女人留着长长的大大的黑黑的辫子,穿着红衣红裤红绣花鞋。四和尚和喜叔两人胆子都很大,每次见到这个红衣女人,就一边用手电筒照着一边喊一边追,这个红衣女人每次都往山林飞,须臾不见了。
  张家坳长辈,一些和我爹我妈一样的顽固派,就拿上述鬼故事吓唬我。黄狗这人胆极小,他笑话我说,你一个人到张屋,就是想引女鬼睡觉的吧。我笑着回答,是啊,有种你住一夜也和女鬼睡一觉吧。准伢子说,你就不相信有鬼?你就不怕鬼?我笑着回答,我不相信,如果人死了变了鬼,还真是好事。如果鬼把我掐死了,你们就可以相信有鬼了。我们可以打个赌,山上前几天埋了一个难产死的,我今夜一个人可以到她坟上睡一觉,你们敢不敢打这个赌?他俩吓的黑脸变白脸了。
  
  我把我的小茅屋取名叫鸢巢斋,鸢巢斋前前后后几块庄稼地都是我从别人手上交换成片的,下边是一个水田,我在鸢巢斋塘坎边栽了毛菜叶子,毛菜叶子是一种白菜名,我天天浇水,我盼望我栽的菜快快长大。我吃的菜是从母亲挂在屋墙上偷的的干红著叶,和鸢巢斋前边枣子树坎上的一片野韭菜。实在找不到菜下饭了,就去张屋塘东边老支书木匠德阿哥挖荒栽的白菜。他家的白菜很大很大。他的妹子在怀化农业局,夫妇俩是农业研究专家,把优良新品种首先给德阿哥试种。这是唯一一次偷德阿哥的白菜,德阿哥是我在张家坳文学自修日子里交往最频繁感情最好的忘年交。
  鸢巢斋分两间,西间做卧室,东间做灶屋。灶屋东北角垒了一个小灶,烧的是柴火。灶前放着一个小缸子,小缸子缺了个口子,做饭时用来洗碗洗菜,洗刷时用来洗脸洗脚洗衣服。平时则盛装碗筷。圆桌上放着一些其它什物。卧室南墙开着一个窗户。窗户一侧是个书柜,书柜码着四排书籍。窗户正对着红嫣的家。红嫣的家是喜叔被我三叔挤掉生产队长一职之后去了怀化一年,挣了两百块钱回来,修了四封三垅平房火砖屋。
  第一天坐在鸢巢斋这个属于我独立的自由空间,我很舒快,点亮小小油灯,灯光摇曳,把鸢巢斋涂画的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我翻开《儒林外史》,一边阅读一边写读后感,王冕卖画为生,拒不见官僚,拒不做朱元璋皇帝的官,我表示遗憾。孔仲尼富贵于我如浮云的那一套把戏,我十分反感。这时的我眼高手低,写不出评论文章,要不然,我会把王冕不做官臭评一通。《儒林外史》这本书,是一本破旧的书,是皇甫崇文带我去花桥街上一个书店偷的。我想要这本书,又没有钱买,皇甫崇文趁店主不注意把书往怀里一塞就示意我出去,半路上,皇甫崇文把《儒林外史》递给我,我俩人得胜似地回家了。
  《儒林外史》的文字半文半白,我不喜欢,但书中人物有血有肉呼之欲出。我是万万不可能写出范进以及胡屠夫这样的典型人物的,我只得认认真真反反复复精读它。
  写日记是我的每日功课,去年一年的日记字数达18万,今年计划翻番。写日记和写爱情信是提高写作水平的最佳办法。半夜已过,我把从母亲家里偷来的棉被盖在身上,吹熄油灯,沉沉睡去。
  
  茅檐常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晚年王安石这首田园诗正吻合我的处境。我吃过早饭,打扫干净屋内屋外,正当外出去挖黄麦田,红嫣在下边田坎上喊我一句:“三伢,我把信放在这月口上了。”说完匆匆离开。
  我傻愣愣地站在茅檐下,目送她消失在她家地坪。
  我从月口上捡起她送给我的信,一看完信,我就伏在床上抽咽。体内被掏空似地空荡荡轻飘飘得。
  红嫣在信中说,你现在都这样了,你根本心里没有我,我这是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你不要回信,我们忘记过去吧,过去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记忆的,祝你早日成为大作家,云云。
  我落到这个地步,我没有资格享有她的所谓爱情,只要她好,这样结局也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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