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12

　　在记录上学情况之前，我得不能落下一些生活片断，比如我17岁时就向生产队队长的三女儿红嫣写求爱信，我和红嫣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学，在坛头坡中学上学，我是她们几位女同学的护花使者，她天天傍晚在昏暗的山路上时不时地在女同学中间招呼我：“三伢，你不离我们这么远好不好？你挨着我们一起走吧。”而我却和茹志鹃《百合花》里边19岁小通讯员“他没让我撂得太远，但也不让我走近，总和我保持着丈把远的距离。我走快，他在前面大踏步向前；我走慢，他在前面就摇摇摆摆。”一样，不敢挨着她们一起走，我害羞。
　　我害羞，我自卑，我的异性缘倒更好，我身边总是贴着不少小姑娘，我长到17岁了，我和红嫣在一起砍柴扯猪草找菌子时候，说起话来很合心，我没有上学了，她说不上学还好玩些上学也学不到什么，我一冲动，就偷偷摸摸写了一封信，把信夹在一本书中送给她，她也不恨我，只是一见面就红脸。
　　大哥早就恋爱了。他爱上的是我老舅的四女儿，我叫四姐的，表兄妹恋爱，我感到不科学，最不能容忍的是我老舅，10多岁的大哥去找他借米，这位新塘大队支书的老舅，说他留着粮食修新屋，我这人心眼儿小爱记仇也爱感恩，这不是当着我面说的，如果当着我面说这个话，表妹就是金子做的，就是仙女，我也不会看一眼。
　　然而，大哥喜欢，我还不得不帮他去送信给四表姐，在家信中我还不得不对正在复读的大哥说四表姐怎么关心我们家怎么善良云云，四表姐知道了还赠送钢笔给我以示感谢。我妈妈也不想与她的娘家这位无情无义的兄嫂结为亲家，但大哥喜欢，我妈厚着脸皮去对亲，我那几岁的表弟却不容置疑地坚决反对，这让我妈丢了面子，就汤下面，不再支持大哥，我外婆我四表姐后来再怎么在雪天来我家求情也没能让我妈回心转意。我大哥从小听从我妈的话，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和巴金《家》中那个觉新是一个类型，而我常常自比觉慧，
　　大哥后来和我爹的老庚的女儿恋上了，我们喊她美英姐，我爹的老庚是溆浦某厂厂长，这个厂原来厂长是我爹，我爹不肯当这个厂长，我爹的老庚带领大家上山打老虎，打死了为害一方社员的老虎之后就当了这个厂长，这个厂的产品远销苏联及东南亚各国，是个国营大厂。
　　美英姐带着肉罐头来我家，是我家最受欢迎的人物，她在大厂上班，是国家职工，也不是说她带着肉罐头来我家，我们有罐头吃，更不是说她很漂亮，她相貌平平，而是她特别会讲故事，每次讲故事讲得我们泪眼滔滔。
　　后来她突然和大哥分手了，我都暗自流泪了，好舍不得她的，可惜我们黄家没有福，招不起这么贤惠的人。
　　说美英姐贤惠，是因为金菊太邪祟！金菊是媒人介绍的，在一个煤矿开矿车，顶了她父亲煤矿工人的职，算是国家职工，在情场上连连失败的大哥，这次什么也不顾了，媒人一介绍，他就好上了，主要是我妈喜欢，我妈喜欢金菊，不是喜欢金菊这个人，而是喜欢她拿国家工资，我妈不喜欢没有铁饭碗的农村姑娘，老人家不想让她听话孝顺的长子万难考上大学，当了国家干部，成为半边户，为了农村户口的老婆回乡下种田，儿子儿媳妇双双拿国家工资，多好听呀，孙辈日子多好呀。
　　金菊这位大嫂第一次来马家湾，见到一个土砖屋，就要死要活不肯进屋，大哥好说歹说，搂搂抱抱，推推拉拉老半天，只差没跪下了，不过，生米做成熟饭的人，最后还是无奈地进了这个破土屋。
　　做老弟的我们，第一次来了一位合法的大嫂，我们屁颠屁颠地忙开了，又是偷生产队农科组的地瓜，又是钓鱼，以最热情的态度以最高规格招待这位大嫂。
　　二哥没有考大学，估计有自知之明，考也考不上，就回家高调要搞养殖，口号是，为改善人类膳食而奋斗。
　　二哥还真有他的神通，去观音阁乡信用社借钱，信用社负责人说，你找个担保人来，就可以借给你一千块钱，二哥去找大哥，大哥不肯担保，二哥回到信用社软磨硬泡，信用社负责人感动了，安排人去张家坳看看我的家，了解后更不想借了，但最后还是答应借。
　　我这回做了二哥的保镖，到观音阁乡信用社借到一千块钱，偷偷摸摸心惊胆颤回到家，这年月，偷抢拐扒要钱不要命的人遍布溆浦县城市乡村每一个角落。
　　我家是个无底洞，就是说，现在别说一千块填不平我家一直以来所欠的亏空，就是一万块也不会让我富起来，虽然这时万元户是最富裕的家庭。
　　二哥因陋就简，做了一个偏屋用来做养猪场，喂了10多只猪，几百只鸡，家里没有粮食，就带着我满山满村捡牛屎喂猪，把几百只鸡挑到麦地里去，几百鸡莫名其妙地一批又一批死去，餐餐吃鸡肉，吃得我们都见了鸡肉就恶心。
　　二哥是个乐天派，可是，在这个时候，面对天天死鸡，他再也唱不起来了。
　　这一年，大哥和金菊结婚，一场酒席杀掉了二哥的养殖场。
　　这个家是由大哥和妈妈担当的，大哥分配工作的第一个月拿到40块钱工资，激动地走了20多里路从溆浦县城回到张家坳，后来还为家庭买农药化肥以及一些农具，大哥要结婚，自然举全家之力了。
　　
　　二哥走麦城，我去双井中学求学，父亲找到他小时候的玩伴，玩伴叫宋老师，宋老师听我父亲说我特别想上学，又会写作，就答应帮忙，宋老师带我去见向细章校长，向校长看了我写的一些诗文，拿着沉甸甸我的文稿，只说一句话，好好学习，祝你成功。就收下我了。
　　20岁的我，和十三四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坐在同一间教室，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当学习委员把我的一个习作发表在墙报上，班主任刘仁良老师介绍我如何在家勤奋自学如何想上学的事，同学们对我交口称赞后，我习惯了和他们在一起听课，在一起学习了。
　　铁溪村张家坳去观音阁乡场上12里，铁溪村张家坳去花桥乡场上8里，张家坳去观音阁坡路蜿蜒曲折，张家坳去花桥平平坦坦，张家坳人习惯去花桥乡场上赶场，双井中学就座落在花桥乡街外山坡上，湘黔铁路线在学校下边穿过。我天天跑通学，我效仿当年大哥在坛头坡中学复读时上学放学路上学习情形，我一边走路一边背诵英语单词。
　　周六的一天，张家坳发生了一个惊人事件，黑狗的二弟的老婆服农药自杀了。为什么要用“黑狗的二弟的老婆”这种表述方式？因为黑狗是铁溪村民兵营长，这个人我会还要使用一些笔墨写他，民兵营长的二弟叫二狗，民兵营长的父亲在供销社工作，身体不好，但这人蛮有心计，利用关系请生产队全体好劳力给他修新砖楼房，木材是公家的，全体好劳力给他修新砖楼房，他家不但不给饭吃，还要生产队为全体好劳力出工分，生产队帮他家修新砖楼房，他家分文不出。黑狗部队复员当了民兵营长，二狗部队复员种田又不行，大家不了解他家实际情况，以为他家住着楼房，拿着国家工资，家里一定日子过得不错，二狗的老婆是铁溪村支书老婆娘家人，生了个女儿，穷苦日子没法过，就对外人讲：“二狗家表面上体体面面，其实是梆捶打鼓名声好，实里穷得滚灰！”看不到将来富有美好生活就脖子一昂喝了农药自杀了。
　　二弟的老婆的尸体停放在村口，支起一个大洒垫做灵堂，二狗这位俊秀外貌写得一手好散文的复员军人一个人静静地跪在亡妻灵前，遗体没有棺材入阁，黑黑的寿衣，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站在围观者中间，为二狗为二狗的老婆的死有一种深深的苦涩感与悲凉感，张家坳的将来还会发生什么？1986年的张家坳何以如此令人绝望？贫穷使人自杀的悲剧还会发生吗？
　　我妈和不少中老年妇女仍然在农闲时外出讨米，讨米的路有多长？
　　我是为了逃离张家坳而决计要去读书的，国家有政策，初中毕业可以考中专，考上中专就拥有铁饭碗，就可以粉碎贫穷的悲苦命运！
　　二狗老婆的自杀，更加坚定了我的一个信念，我求学之路走对了。
　　我身高一米七几，算是高个子了，高个子的我，穿着补丁重补丁的衣服，班主任刘仁良老师在班上表扬我，要求全班同学要向我黄塑芹学习。我却高兴不起来，我这种艰苦朴素不是我刻意坚持得，我是家里条件这么逼迫得，我不喜欢艰苦朴素，正是因为我不喜欢艰苦朴素我才进校求学，求学的目的是为了拚到一只铁饭碗。
　　穷苦生存的压力变成了我为求铁饭碗而艰苦学习的一种动力。
　　5年前的初中二年级英语没有现在这么重视，英语成为升学必须的一门课程，我只有从零开始，我只有死记硬背，我死记硬背居然能把英语课文背下来，英语徐金玉老师十分佩服，我比徐金玉老师高一个头，年龄是同一年生的，徐老师越表扬我越羞愧。
　　天一亮，我就起床煮饭，吃了早饭就去上学，在张家坳与新塘村交界处的张屋塘坎边，红嫣依然如故提着竹篮在土坎上扯猪草，早上的太阳光照耀在她的确良新衣上熠熠生辉。我习惯性地主动喊她一声三三，她习惯性地被动地答应一声嗯，彼此都马上脸红心跳。我迎着阳光向东边匆匆远去，她偷偷地借故直腰向我打望。
　　我的文章不断被学习委员发表在黑板报上，班上的同学对我态度很好，像尊重老师一样尊重我。
　　其中皇甫崇文同学是比较突出的一位，他家在大塘村，大塘村在新塘村的下方，他家距离我外婆家哑子湾不足两里，是我回家必经之地。放学路上，我们天天同路，他说他爱好文学，也许受他父亲影响，他父亲是大塘村小学校长，在1965年参加全国青年作创作会议时，受到周恩来总理和朱德委员长接见。我一听立时心生敬仰，我建议星期六下午放学去拜访老人家。司马智郎同学也要求同去。
　　我读了大量文学理论书，现代作家谈创作的书我基本都读过了，艾芜的《文学手册》我烂熟于心。文学，这朵神圣的天山雪莲，一直在我心灵深处绽放。
　　皇甫崇文的家在一个山渠下边，是一个青砖平房，我们仨走进客堂屋时，一位戴着老花镜的精瘦的中年人正坐在一张木椅上，他就是皇甫崇文的父亲，叫皇甫湘杰，听皇甫崇文介绍后，问起我的情况，那里人，有成功作品没有？我说我是铁溪人，我带来了一篇成功作品，是个4万字的中篇小说，题目叫《城乡联姻》。他问我发表在那个杂志上，我说我从没投过稿，他说你的作品没有在杂志上发表过，怎么能说是成功的呢？我说，我把这个小说写得有头有尾，就以为是成功的作品，他就笑，他转过身问司马智郎，那里人，有成功作品没有？司马智郎说，低庄火车站边人，外婆就是你这里的，大舅叫皇甫春归。皇甫湘杰老师说：皇甫春归是我堂兄，从非洲农业考察回来后就去世了。你应喊我二舅。司马智郎喊了皇甫湘杰一声二舅。
　　皇甫湘杰老师起身站起来，指着墙上一幅好长好长黑白老照片，指给我们看，他当时所在位置，周总理和朱老总如何讲话，如何握手，如何开会，如何照相，还讲了他当年刨作情况，鼓励我们要认真读书，考上大学，有了单位，吃饭问题解决了，再来当作家，如此云云。
　　拜访皇甫湘杰老师，对我们影响很大，皇甫崇文、司马智郎和我立志当作家，拿下诺贝尔文学奖。司马智郎邀请我和皇甫崇文去他家玩，他说，他家藏书比皇甫崇文家藏书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