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11
作品名称:无尽倾诉 作者:黄塑芹 发布时间:2015-06-19 15:26:37 字数:5037
熊瞎子弟弟安排熊瞎子女婿带领我们30多个小青年组成桥梁队,去楠木铺乡电垭村修桥梁。熊瞎子女婿早就和我以亲家相称,以亲家相称的共有10个人,平时还真挺亲的。电垭村村口有一个小学校,我们睡在4层楼上的一间空教室里,4层楼下是一条小街口,街口有一个经销店,经销店对面吊脚楼有一个漂亮姑娘,别家漂亮姑娘我们都敢吊膀子,唯独这个吊脚楼漂亮姑娘我们不敢,只远远地打野望。这个吊脚楼漂亮姑娘是二王的相好,我们这帮亲家,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只崇拜二王!据说,二王在这里,从不从楼梯上上吊脚楼,而是双脚一蹬,身轻如燕,就飞身上了吊脚楼了。二王是部队特务连的,犯事后举全国之力抓捕二王,二王跑了10多个省,最后被部队击毙大山中。二王简直就是神话中的人物。
熊瞎子规定桥梁队几十条不许,其中一条不许,就是看电影。我找亲家:“今晚放电影,怎么办?”
亲家:“我不去。”
我:“你不去,我们要去。”
亲家:“我又没有看见你们去看电影。”
我嘴角一翘:“我们没有去看电影,你当然没有看见我们去看电影。”
亲家:“谁拿走了我的银象烟?”
我:“在亲家我这里。”
亲家:“亲家拿了还有什么讲的?”
我:“拿了退回去不就行了?”
我昨天预支了几块钱想买笔记本,为了看电影我只好买银象烟给了亲家。
月亮很好,照得山村朦朦胧胧像一幅山水油画。
我们看完电影《南征北战》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互助吹牛皮,谁谁摸了两个妹子的奶子,谁谁反唇相讥:“那是什么妹子?40多岁了,和你老娘年龄差不多!”,几个溆浦伢子哈哈哈哈大笑。有的吹口哨,有的变狼叫,月光下的山村一下子醒过来了,远处村院的狗们一齐乱叫,路边树上的鸟雀扑楞楞往远处惊飞。
我们刚刚跨过小河的独木桥,后面的当地人就用普通话骂娘,骂我们溆浦伢子过了河就把桥给拆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当地沅陵汉子就逮住我的一个亲家的老弟衣领,亲家跑过来求我帮忙,我慌忙跑过去,用肩膀顶开几个汉子的手臂,我用普通话高声大气地说:“桥不是他拆的,是我拆的,你们冲我来!”,那几个汉子见我这么厉害,就去沿河找桥板,他们听从河对岸的人的意见,把桥先搭好,等后边几百人过河再找溆浦佬算帐。
我站在河边高处土包上,另外两个人围在我身边,我走不脱,我用溆浦话叫亲家回去喊人来。亲家带着他的老弟飞跑回去搬救兵。
有人喊桥板找到了,不多一会儿,对岸上的当地人陆陆续续过了河,两三百人大吵大闹站满了河滩。
“拆桥的人在这里!”围在我身边的人大声招呼。
我高高地站在土包上望着天上玉盘似地月亮笑。
“他拆桥了还好意思笑!”一个姑娘鄙薄地指着我说。
我跟瓦匠师傅的一个大徒弟学过几招,我身高在这里算是高的,我们才几个人,当地人敢对我动手,他们肯定要吃大亏,他们男女老少几百人,我们一顿乱打,连夜跑回溆浦,吃亏的是他们,他们迟迟不动手,几位长者正在说话,可能也想到了这一层。我望着天上月亮笑,是在心里丈量亲家搬救兵来回的路程需要多少时间。
“把拆桥的人给我抓捆起来!”当地人喊道。
“谁敢!”这时熊瞎子女婿带着10来个伢子飞快地跑了过来。熊瞎子女婿这么一声喊,抓起我的手就跑,我们一阵风似地刮走了。
回到宿舍,亲家熊瞎子女婿对我不高兴地说:“你怎么把人家的桥给拆了?”
我说:“不是我拆的。”
亲家熊瞎子女婿:“我不相信亲家你是过河拆桥的人。”
拆桥的亲家的老弟说:“当地人欺负我们溆浦人,我气不过才拆的。”
“谁欺负我们溆浦人我们找谁,你不能过河拆桥把一乡人得罪了,好龙斗不过地头蛇,我们在这里抓副业,把当地人得罪了,我们怎么干得下去?岳老子晓得了,我怎么交代?”
我说:“这事不怪你,你把一切责任往我身上推,你岳老子也没办法,鸡叫头遍了,大家睡觉吧,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明天还要起早呢。”
下雪了。
我们以为下雪天可以去经销店吊膀子,熊瞎子带着两个姑娘披着大雪来到电垭,命令我们立即下河掏石子,这几天一定要把桥墩打好。我们只好光着脚在大雪天的河里掏石子。雪水冻到骨髓里去了,失去知觉了。
晚上,亲家叫大家一起开个会,在食堂做饭的他的老弟,到经销店赊了几条好烟偷偷地跑回溆浦去了,没人做饭了,怎么办。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我说,没有人愿意做饭,我做饭吧。大家一致同意。几十人的饭不是好做的,我5岁做饭,6岁砍柴,无姐无妹,做饭、洗衣、纳鞋垫、喂猪,家务事从小我就做习惯了,几十人的饭和几个人的饭,还不是一回事?我受不了在雪天河里掏石子,我愿意做饭,当然,溆浦伢子习惯做直架子粗活,不喜欢做细细摸摸的家务活,这就给了我一个机会。
早上5点钟我就起床,烧了一大锅子热水,然后叫大家起床,大家洗刷完毕,我把大家的臭袜子、脏衣服浸在大脚盆里,上山砍柴回来,一边煮大锅饭,一边洗衣服,我煮大锅饭,节省一个流程,就是不在水开后舀米汤,而是连米和水一起煮,一直煮到饭熟,这么煮,饭好吃,因为米汤极富营养,又保持了米饭的原味,中途舀米汤,是农民把米汤拿来喂猪,溆浦有句老话,养猪不用糠,只用潲水和米汤。舀去米汤的饭不好吃了,但这么煮容易些,我煮大锅饭,叫煮神仙饭,不容易煮,要掌握水量与火候,我这是胆大乱碰,但是,我成功了,原来做饭的总是浪费锅巴,锅巴总是烧黑烧焦了,我的锅巴金灿灿的又脆又香,亲家熊瞎子女婿和大家总是抢锅巴吃。
终于碰到打牙祭,买了几十斤猪肉回来,大家怕我和几个筛子皮上的人(领头的人)先在灶屋吃饱肉,专门派人监督,我们利利索索把肉做好,分别用几个大肥盆盛好,安排10个人一组,我还没分派好,几十人从工地上蜂拥而至,抓起碗就挟肉,你争我夺,几大盆肉一下子就抢完了。那个疯狂场面,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忘记的,地坪上的碗筷盆子乱糟糟的,饭刚从锅子里舀起,滚烫滚烫得,肉也是刚从锅子铲上来的,他们一边抓肉塞到口腔里,烫的口腔都生了疱。几个老岩匠师傅姗姗来迟,我留了一小盆准备与亲家熊瞎子女婿和几个老岩匠师傅在灶屋吃,突然有人打一声喊,灶屋还有肉!外面几十人一下子挤进灶屋,把灶屋的坛坛罐罐挤破一地。有人抓起我们的肉盆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我伸长筷子挟了一片肉,塞到嘴里,烫的我舌头都伸不直了。亲家熊瞎子女婿端起饭碗就追,我也追,从地坪东追到地坪西,从一楼追到四楼,抱着肉盆的人见后面这么多人在追,没地方躲了,就爬窗户,亲家熊瞎子女婿一把扯住他的后衣,夺了肉盆,大家一拥而上,几十只手伸到肉盆里,一下子肉盆就空啦,只听到大家被肉噎住发出急促的咳喘声。
一两月打一次牙祭,大家对肉的渴望着实急切,餐餐萝卜白菜,天天干着粗活累活,见了肉当然就不要命地抢夺了。
熊瞎子来了,这次带的两个姑娘不是先前的那两个,熊瞎子一来就开会,50多岁的熊瞎子,大字不识一个,工程队不会管理,搞女人却是一把好手,人又矮又黑,听说,小时候他也讨过米,8兄弟,他老大,苦了半世的他,如今可算出人头地了,新塘那么大一个大队,他做包工头是头块牌牌。年轻时因为穷,讨了个丑婆娘,现在有钱了,把女人往死里玩,他有钱,他怎么乱搞女人,没有人当面说他不是,背后不少男人还挺羡慕的,男人拼了命挣钱不是为了乱搞女人,那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男人都这样。
他这次来,态度很恶劣,先是骂娘火,说干了好几个月连个小水泥桥都还没有搞好,然后指名道姓把我列了10多条罪状,他说,不是他找当地领导讲好话,早来人把你绑走了。我从连儿铺上站起身来,不急不恼地说,10多条罪状我都认了,都是我干的,不过,你人不在这里,你怎么知道都是我干的?
熊瞎子眼皮一跳一跳,神色不太自然地说,是听别人说的。
这10多条罪状有一半是我干的,比如带人去看电影,带人炸鱼,参加抢肉,参加过河拆桥,但另一半不是我干的,比如偷当地人菜刀,赊经销店香烟,乱搞男女关系(我才18岁,至今还是处男。),如此等等。我就笑着说,我知道是谁说我尽干坏事了,我当时在偷当地人菜刀时,对那个人说,我偷菜刀的事,只有你一个人看见,你要讲出去,我就日你妹妹!我话刚说完,有人就大笑,说我在讲单口相声,在我们这里根本没有人偷菜刀,是熊师傅(熊瞎子)开玩笑的。大家一听哄堂大笑。我骂了熊瞎子,我很开心,大家一笑,我得意极了。
熊瞎子头也不抬地一边抽烟一边气汹汹地说:“你,还有你,还有他,你们三个卷起铺盖给我滚蛋!”
我说:“把这半年的账结了,我们就走,不用你赶!”
熊瞎子说:“半年的账结已经算清楚了,你一共欠,45块钱!”
我说:“我干了半年,连下雪天都没休息,拚死拚活干了半年,平时又没有预支几块钱,我倒还欠,45块钱,真是铁算盘,我欠,45块钱,我滚了,怎么还你?还是跟着你干一辈子直到还清了,你才不吃亏。”
熊瞎子怒火冲天:“来人,把黄伢捆起来!”
被同时开除的是我的一个亲家和拆桥的亲家弟弟,亲家兄弟俩把我拉出会场,在门外劝我,当包头的人有钱有势,心肠毒辣得很,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走,我们连夜走了算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亲家吩咐他的弟弟把我行李取了出来,摸着黑,我们仨高一脚低一脚两手空空离开电垭离开楠木铺离开沅陵县。
几年后熊瞎子发了大财,在新塘大队十字路口修了8层高28封高楼,他在修高楼时有了防备,砌青砖时全部砌实心墙。果然,跟他做工的本村人,做得都吐血了,结果血汗钱只拿到一半,几个胆大的人就合计,搞了几十斤炸药晚上把熊瞎子的楼炸了,但没炸出大动静来,可见实心墙好坚实。
从沅陵抓副业回来,在家种田,18岁的我,总算冲出张家坳,冲出铁溪。铁溪大队不叫大队了,张家坳不叫一队了,观音阁人民公社不叫人民公社了,张家坳叫村民小组一组,铁溪大队叫铁溪村,观音阁人民公社叫观音阁乡。
我不喜欢这一辈子老死在张家坳,抓副业的路不是出路,惟一出路就是去当兵,我去考兵,我的条件很好,没有一项不符合征兵要求,但是,我没有被录取,铁溪村这个名额,让淡伢子占了,铁溪村民兵营长黑狗是淡伢子爹的干儿子,我生气,我失望,惟一出路又被堵死了。我揣着《反杜林论》,把牛放在山林中,我放开喉咙朗诵。
一次,去花桥赶场的路上,碰见多年不见的夏同学,夏同学已经高中毕业了,没有考上大学,在家闲着,我们一见面十分亲爱,他邀请我去他家玩,他家在罗家湾,与我家距离不足3里,他家是木房子,他睡房有不少书,都是文学名著,哲学名著,文艺理论。
他说:“你不上学太可惜了,你不立志当作家太遗憾了,我现在很想当作家,我写了很多文章,你看这是我写的《路迢迢》。”
我扫了一眼他的书柜,我看出他的决心了。
他写得《路迢迢》,写得很好,我是写不出来的,还是在学校一直上学好啊,他进步了,我落后了,我也写了一年日记了,我的日记的文字表达水平,小学四年级学生都比我写得还顺些。我在他面前有些自卑了。老子当年,哼,就夏同学算啥啊?
这一天,我和妈妈在地湾过水丘土坎上打鸡蛋枣,鸡蛋枣落在满伢子田里,满伢子田里的禾齐腰高,在禾田里捞鸡蛋枣,可不是好事,天上太阳恶热,晒得我头昏眼花,身上流油,禾田里一丝风都没有,烂泥田里肥料水臭烘烘的。我有些恨满伢子父子,故意把他家禾蔸踩在泥巴里,狗日的满伢子那么一筒臭墨,复读后居然考上了中专,去省城长沙上学去了,老子当年和他和夏同学一个班,他们根本排不上号,都是末屁股瘸子鸭仔!我不服这口气,一定要上学去!
我要重返学校上学去,这个话我缠着我妈讲了好多次了,我妈一直没有答应,我妈讲,你退学5年了,20岁了,你还去读初中二年级,你这书要读到哪一年才算完?再讲,家里连买盐的几角钱都没有,那有钱供你上学?你二哥复读3年,只差1个月要高考了,他却放弃高考要回家养猪喂鸡当养猪专业户,书不是白读了?
我讲不通,妈妈不答应,我就耍横,我说,你不让我读书,从今以后,我就不做事,天天在家睡觉!
我妈见我决心这么大,就软和了口气。
我在家闲空时,就画图画书,把我妈讲给我听的故事传说用画图画书的形式表现出来。从小我爱看图画书,图画书又叫小人书,花桥集上有很多,我每次去赶场,总要买几本,饿着肚子也要买,舍不得吃5毛1块钱的东西,买小人书我最舍得花钱,小人书不买了,就买世界名著。
我爹看了我画的图画书和我写的诗与其它体裁的文章,特别是读了我批评他诸多错误的文章之后,当即表态,你妈不同意你上学,我同意,我去找人,你不去观音阁坛头坡中学,你去双井中学,那里有一个熟人在当老师。
我一听,喜出望外。我可以上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