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倾诉9
作品名称:无尽倾诉 作者:黄塑芹 发布时间:2015-06-18 09:21:20 字数:5112
贾宝玉挨打的原因很复杂,我和同情贾宝玉挨打的所有读者一样,贾宝玉是不应该被其父贾政打得死去活来的。但对贾政痛打贾宝玉也表示理解,在那种三纲五常的封建社会,那是无奈之举,也是贾政自保保家与恨铁不成钢的残酷环境与复杂心理的总爆发。
然而,父亲对我的毒打,就有点冤了。
我正在家里和黄狗等一伙人玩,父亲突然气势汹汹地从外面回来,随手抓起偏房门前的一根扁担向我劈来。我吓得抱着头就跑,大哥把父亲的扁担夺了,父亲从柴堆上抓起一根油茶树枝来追我。我边跑边想,逃去大院子如果被爹爹打了,会丢面子,但又必须去有人的地方,好有人劝我父亲,我拿定主意了,就往屋前百八十米的邻居家跑。我还没有找到藏身之处,父亲就追过来了。这户邻居没人劝我父亲。我一急就朝屋前金家洞水渠悬崖上跳。我父亲也往悬崖上跳。我从水渠上爬到坝顶,见我父亲还在追,我就往深子湖水渠悬崖上跳。我父亲也往深子湖水渠悬崖上跳。我刚刚爬到坝上,父亲就追上了,扯住我一只后脚,高高举起粗大的油茶树枝,一边咬牙切齿地骂娘一边恶狠狠地把我往死里打。我趴在地上,开始还喊哎哟叫痛,叫着叫着就没有力气喊了,我痛得昏过去了。
我不知道过去多久了,邻居大嫂不断地喊我名字:三老弟,快起来。我这才醒过来,天上下着大雪,我身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我全身疼痛有气无力,邻居大嫂搀扶我一步一步回家。
母亲从外边讨米回来了,和我外婆一起,找我爹大吵大骂大哭,我妈妈说,我到外边讨米,是养我儿子,你在家里吃饱饭了有力气打我儿子,我讨米干什么?我不想活了。你为什么那么下毒手打人?三伢(我的小名)做错什么事了,你要打死他?外边人欺负我们,你有胆这么拚命打人吗?
我父亲说,新塘林业员三广讲,是三伢带了好多人到他禁山砍柴。
天啊,我这才知道我被打的死去活来,是这个原故,可是,这是一个冤枉!林业员三广只认得我一个人,其他人他不认识,当然说是我带人去得。我们一伙人中比我年龄大的占一半,用得着我带吗?再说,根本就不是我带的。人家讲我杀人你就问都不问查都不查就相信我杀了人?
这是第一次蒙受冤枉。
把我打得遍体鳞伤,我还不怎么悲愤,冤枉我无法忍受。
我的脾气变了,变得越来越胆大,是不是胆大的脾气是一种对社会的报复呢?
新塘林业员三广换了,来了个叫三麻子的人,因为新塘林业员冤枉人,我就找新塘林业员麻烦。
一天,大伙儿砍柴,我割草,我们挑着草往回赶,三麻子追上来了,他认识我,因为我是铁溪大队的林业员的儿子,我也守过山,两座禁山搭界,我们一起玩过。三麻子径直走到我筲箕边,不由分说就把我筲箕里的草乱扯一地。他要查看我草里有没有松树苗子,结果没有,他这是拿我开刀耍威风,他查完了,我叫他把草码好,他是中年人,是禁长,他当然不会这么干。我就去夺他的护林用的鸟铳,他和我一来一回地夺铳,他说,你敢抢我的枪?我说,有什么不敢,不是在抢吗?
周围几十人就哄堂大笑。他不抢了,直接让我了,他认为我不敢收他的枪,他有我爹撑腰。
大不了是挨打,现在妈妈没出去讨米,我爹不敢再对我下毒手了,我也想借此机会让我爹知道事情原委,老是冤枉我,我不服!
三麻子隔了好多天没来找我,他是去找我大队支书了,大队支书帮他支招,说只要去找我爹就能拿回枪。
三麻子找到我家,对我爹讲了一堆奉承话,我爹一听到奉承话,就要求我把枪退给舅舅,只要是新塘大队的人,我都是人家的外甥,我一想,反正出了气了,还认了亲了,就让爹把枪退了。这一回,我很威武,只要胆大,就不会吃亏。
胆大好是好,但有时还要机灵。
又一次,我和人去三麻子禁山偷砍松枝,被他一个同伙发现了,他不敢抢我们的刀,趁我们还在树上,就抢我们的千担。我的同伴们胆小怕事,想一跑了事,说千担反正是从他禁山偷的,他拿走了,我们再偷一次就行了。我说,有我在,你们怕什么?你们就留到这里,我跟他去林场讲理去,把千担要回来。
三麻子同伙是个20多岁的汉子,气愤愤地带我去他林场。他胆小,怕我们人多,手里抓了一块石头。我就跟他走,边走边想办法,如果想不出道理来,不但取不回千担,还可能要罚款。
很快就要到林场了,怎么办?
我穿着一件衬衣,衬衣口袋上挂着一只钢笔,我虽然不上学了,但是,我喜欢看书。大哥的大学语文以及其它书籍,我都看完了,看完大哥二哥的藏书,还找别人的书看。国民党原团长俊悲牙家里有很多书,我和他三外甥从小在一起玩又是同学,我便把他家里的书都看完了。俊悲牙写了好多好多文章,这些文章其实就是他的回忆录。他的这一写作习惯对我有影响。我想,他能写,我也能写。我喜欢看书,就老是在口袋上挂着钢笔,有需要记下的东西,我都记在一个小本子里。
钢笔是便宜货,经常漏墨水,我见我口袋上一小块青印,灵机一动,办法有了,就大大咧咧地跟着走。
走到林场门口时,我左手护着胸口,弯着腰,呻吟着。
场长见状,问:“阿毛,怎么回事?”
阿毛就是带我来林场的那个20岁汉子林业员,阿毛说:“他们几个人在禁山砍柴,仗着人多,还要打我。”
场长气忿忿地对我说:“你们胆大包天,敢偷我们的柴还敢打我们的人?!罚500!”
我一边咳嗽一边轻和地说:“柴是砍了,打人也打了,罚500我也给,但不是我打他,是他打我。你想,我打了他,我还敢来林场吗?早就逃跑了对不对?我们还在树上,他就捡石头打我们,你看,他手上还有石头呢。你再看一看,我胸膛上被他石头打青了,我现在讲话胸口疼得很。你再查一下他有没有伤?你当禁长可以罚我们,不可以打人,你们赶紧带我去看病,拖久了,胸膛里边呛血了就完了。”
我这么一说,他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旁边过路客见状,就来劝:“打的罚不得,罚的打不得,打人不对,你砍柴也不对,你们都听我一句,把千担退给这个伢子,这个伢子自己去看病,我会草药,你那伤不重,贴一把草药就行了。”
场长听了我的话早吓得变了脸色,听人这么一劝,马上吩咐阿毛,把千担退给他!
我扛着千担回到砍柴的地方,大家一见,佩服我又不说,我说,大家放心大胆地砍吧,没有人再敢来抢我们的柴了。
大家笑嘻嘻地用刀背敲在树干上,担心没人看见我们在偷柴似的。
16岁的我,最心爱的是红五角星,我忘记了红五角星是从哪里弄到手的。也许是问大人要的,也许是我捡水渠坎上蓖麻籽卖给药材门市部再买的。有了红五角星,我在几十个同伴中就很威风。红五角星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少年的我,一天到晚几十个同伴不离身前左右。我自制一杆红旗,在红旗上用黄颜料写上儿童团组织几个大字,吓得父亲要毁掉组织两个字。我才不怕呢,我自命红军司令,任命黄狗为白军司令。
有一次,黄狗和我演习打仗,他不小心用木刀把我右手食指砍伤了,我痛得满脸流汗也不喊一声痛也不流一滴泪。我自命儿童团团长,带领大家开荒种旱烟。正月舞草龙灯。排练剧目,我是编剧兼导弹兼男一号。正月讨年糍粑,青黄不接时节偷桃子吃偷蚕豆吃,夏天晚上抓青蛙,抓了青蛙到我家半夜炒了吃,连菜油都没有。
第二年,母亲要求我跟大哥同学的父亲当学徒,去学做瓦匠。只要有一门手艺在身一生一世就不愁吃穿,母亲这么讲我就这么听。
大哥同学姓谢,家在30多里外的木溪。木溪是山区。我先在离家五六里远的岺斗坪大队一个瓦棚学手。瓦棚有两个师兄,都比我高出一个头。去的时候正赶上烧瓦窑,整个夜间只我一个人到瓦窑对面公路上挑煤炭。大雪一夜不停,我脚上的布鞋是母亲做的,早穿烂了,脚趾头露出来了,又被雪水浸湿,我找了一点干稻草塞在里边,自擂草绳捆在外边。瓦窑与公路之间是一条小河,这条小河在溆浦叫三都河,水深处没了膝盖,这是冬天,又下着雪,我来来回回一个人就这么在雪夜挑煤。
师傅抓老鼠剥皮挂在瓦窑口,像开老鼠肉门市部。我天生厌恶老鼠,也许我生肖属马,子午相冲,一见老鼠肉我就要吐,偏偏师傅要用老鼠肉改善我们的伙食。改善我们的伙食,除了老鼠肉还有死猪肉,当年老鼠特别多,死猪肉也不少。猪养到三五十斤病死了,病死的猪肉便宜,师傅就买死猪肉用花椒叶炒了吃,加上干红辣椒,味道还很好,不是一般家庭能吃到的。
虽然白天累得要死要活,一到晚上听到哪里放电影,我们就飞起来了。二师兄姓刘是木溪公社皂溪大队人,比我大两岁,和师姐年龄差不多。晚上我们三个人去看电影,有一次一个小伙子缠着师姐,又是扯辫子又是往师姐脸上吐烟圈,吓得我示意师兄带师姐回瓦棚,师姐不但不怕反而很兴奋。我在回家的路上骂那个小伙子是流氓,师姐却笑呵呵地骂我傻。原来,姑娘们最喜欢小伙子们惹事,师姐乐意被流氓,让我对女人很不理解。我以为姑娘是万分痛恨小伙子调戏的,从这个事上,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姑娘是万分欢喜小伙子对她耍流泯的。懵懵懂懂的少年的我,对姑娘对异性有了一种羞羞答答的渴望了。
去木溪谢师傅家要走30多里山路,要走完金家洞水库。金家洞水库是我父亲任县水利场副场长时领导修建的。每次走金家洞水库,我就对父亲有了想念有了敬佩的情感了。在父亲领导修建金家洞水库的时候,有不少女人主动到指挥部找我父亲,送什么东西的都有。有一次,我母亲带着我美丽的大姐(十来岁时夭折)到指挥部,恰巧碰到有个女人送给我父亲一双鞋垫,我妈抓起菜刀一刀下去鞋垫就成了两段。我父亲很帅,又是老革命干部,女同志仰慕很正常,但我爹从来没有这个非分之想。据说,当年在部队上,一位大首长的女儿主动追我爹,我爹坐都不敢同她坐。我爹说,这是革命军人的基本品质。对后来我们的恋爱,他十分不能理解。
我喜欢木溪那个叫温溪口的小小山村。自北往东一条小溪哗哗流淌,溪水清澈见底,各种小鱼小虾在溪流中游来游去。水牛、白鹭在小溪边的绿草地里吃草的吃草、捉的捉小虫子。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飘。蓝天之下的高山一年四季绿茵茵的。绿茵茵的群山,一年四季鲜花盛开。
温溪口是个好地方,三条溪流分别从西、北、南交汇于此,然后向东边大峡谷奔去,直到金家洞水库。三溪汇总有一个大落差,这个落差就修了个水电站,我们铁溪还在照煤油灯,这里早就使用电灯了。师傅有8个儿女,有6个女儿,叽叽喳喳得从早到晚闹个不休。三姐四姐一见我有空,就带我到水电站下边峡谷砸鱼、抓螃蟹。我们铁溪没有小河,没有下河砸鱼的习惯,砸鱼、抓螃蟹实在新鲜好玩。砸鱼就是查看一下河里石头下边有无藏鱼的缝隙,发现有缝隙就用石头砸,砸几下翻开石头,下边小鱼就肚皮白白地漂在那里去捡就是了。七手八脚地小半天时间就捞到一篓鱼、蟹回来。
瓦窑就座在三溪合流的十字路口。师傅家在离这里2里地,是个吊脚楼,两层楼房很宽阔。
温溪口大队有不少落户的知青。师傅就是知青。他与其他外来知青交情好,本地人对外来知青户有天然的排斥,经常发生本地人打骂排挤外来知青户的纠纷。有个知青总是来瓦窑闲聊,一来就调笑我,有一次当着许多人的面问我:“吕洞宾调戏观音娘娘这个典故是从那里来的?”,我师傅笑着说:“小黄他只晓得一餐呷三碗饭!”,我一听就急了,我说:“这个典故我是不晓得从那里来的,你晓得的我不晓得,我晓得的你也不见得就都晓得。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知青笑着抽了一口老旱烟:“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师傅一边收拾瓦片一边说:“他是老三届的上海知青,你一个黄嘴皮没脱的伢子想为难他?哈哈哈哈。”
我说:“大叔,你能告诉我吗,是先有女人还是先有男人?”
上海知青:“先有男人!”
师傅:“不对,男人是女人生的。”
上海知青:“小黄,你说先有女人还是先有男人?”
我一边使劲踩瓦泥,一边回答:“大叔,是我问你的问题。”
师傅嘿嘿嘿嘿嘿嘿一阵笑:“这小黄!欺老不欺小,欺老不欺小。”
温溪口大队部有个经销部,我和师兄小刘一有空就去经销部玩。经销部有好多好吃的也有好多书。经销部大量收购竹子和其它山货,我和师兄上山砍柴时,就趁机剥棕树皮卖到经销部。师兄换吃的,我换旧书。《第二次握手》等书就这么弄到了。《第二次握手》让我看得几个晚上都不睡觉。大哥谢同学家的书我早已看完,看书使我对做学徒的艰难能够有个清醒的认识,书上写的种种人生都很艰难,做学徒算什么?出师做师傅了,不就很好了吗?
这一天傍晚,两个20多岁的人在路上说话,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叫《春笋》,是县里文联办的,县里文联有一位残疾人文学专干,是大哥复读时的老师,听大哥说过他,因为他没有右臂,生活困难,他就立志创作,后来发表了作品,就成为文学专干了。我就缠着他们,要他们把《春笋》借给我,他们也在《春笋》上发表作品了,见我喜欢就借给我。我读完《春笋》后,心想,这些文章算什么?我也能写。
但是,我没有写,我是学徒,我学不好瓦匠,我没脸回去,长大了也没有混饭吃的本事,我就一心一意学做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