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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倾诉8

作品名称:无尽倾诉      作者:黄塑芹      发布时间:2015-06-16 10:36:16      字数:6089

  我妈长到十四五岁时就成大姑娘了。人长得好,在新塘大队这个大垅水地方,一枝独秀成为乡花是不多见的。做媒的人不说络绎不绝,反正让我外婆是疲于应付的,我妈一个也不答应,认为自己人小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是,没有一个男人看得上眼。她背着枪,和一帮女民兵巡视守护新塘大队,觉得不嫁人的生活太幸福了,当给我父亲做媒的媒人介绍我父亲是老革命军人复员还曾进过空军学校开过飞机时,我妈妈心动了,羞羞答答地点头愿意见我父亲一面。我父亲第一次和我妈见面时,毫不保留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年龄26岁,比你大整整十岁,房子是老木屋还是分得地主家的,我妈妈偷偷地扫描了一眼父亲,那么细皮嫩肉,那么帅的一个伢子,怎么会有26岁?肯定是考验我的。
  我妈错了,我父亲1930年生人,我母亲1940年生人,正好大10岁。1988年左右,我从向娘娘的长子家看到我父亲在淮海战役时期的照片和在航空学校时期的照片,我惊叹我父亲的帅是我平生见到的第一美男子。26岁的父亲,那么细皮嫩肉,是在航空学校时期生活好养成的,生活好到什么地步?吃鸡肉要剥皮,什么山珍海味我父亲都吃过了。而当时国家正处在抗美援朝时期,全国人民都捆紧腰带过艰苦日子,恐怕连毛主席的生活都没有我父亲吃得好。我爹就这样轻易赢得了我妈的芳心,1956年3月就结婚了。16岁的我妈以为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此而已,在一张床上睡了整整3个多月,我父亲碰都没有碰一下我妈。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我相信我妈说得不会骗人。我妈和我们5个兄弟无话不谈。
  我爹从航空学校复员回家,带了不少东西,还有800块钱。钱由我悲牙(伯父)管着,东西归我公公(祖父)管,我爹什么都不管都不在乎。我三叔和三叔母结婚的日子给我爹我妈定在一个日子,我三叔和三叔母的新房焕然一新,白花花的蚊帐,亮晃晃的新棉被,红彤彤的洞房,就在几寸板壁之隔的我爹我妈的新房,没有蚊帐,没有新棉被,没有家具,平平常常。我爹从我公公手上分到100块钱买了农具锅灶碗筷。这100块钱是我父亲800块复员费,父亲800块复员费被悲牙、三叔和公公分完了。从部队带回来的东西也被瓜分完了。两相对比,引起张家坳老一辈人的不平,向娘娘就找我娘娘说话了。向娘娘说不能这么做,老二(指我父亲)两口子没有蚊帐,老三两口蚊帐是新的,你老两口子蚊帐白净净的,这不好看,你把你老两口子蚊帐给老二两口子,我去把你借一床旧的,大家都有,大家都好看。你去看看老二两口子,没有蚊帐,老二满屋子打六六六粉,老二睡地板,老二屋里的(指我妈)睡那窄窄的旧席子,不好看,也不忍心。
  我娘娘说:“让我老骨头挂旧蚊帐,留着他们年轻人干什么?”,我娘娘不同意。
  我妈回娘家新塘哑子湾,对我外婆一讲,我外婆就对我大舅说,你妹子分到500斤谷子,500斤谷子就换成棉纱,我给你妹子做蚊帐,你做哥哥的同不同意?
  我大舅说,这有什么不同意的,我就这么一个妹子,还都是她自己面份上的。
  我爹我妈的结婚不是人生幸福的开始而是灾难的循环往复。而这灾难完全归功于人间亲情。我妈妈喜欢和小姑娘们在一起,本身我妈妈也还是小姑娘。小姑娘们中有我伯父的长女,我称婉春的堂姐。堂姐和其他几个小姑娘一起玩耍,不经意地把我妈妈分到的几块冰糖掉到床旮旯而一时找不到了,我妈妈就一个一个问冰糖到那里去了。我伯娘(伯母)一听就怒火中烧,骂我妈妈,说我妈妈把她女儿当贼了。我伯母是我伯父娶的半路亲(离了婚的弃妇),又结婚多年,又是长嫂,打架相骂早已练就家常便饭了。而我妈妈从小没父亲,几岁做了童养媳,不做童养媳才几年就出嫁了,在娘家就一个哥哥,哥哥待妹妹自然很和气,从来没有打架相骂。此时见嫂子扑上前来,吓个半死。我爹上前拦挡,我伯母就大哭大闹,我三叔就把我父亲用绳子捆了。我伯父回来找我爹算帐,说你二伢出来,你不出来,我要你家瓦片变鸟飞!我妈妈说,我们是你们菜板上的肉,你顺切也好,你横切也好,嫂嫂扑打我,我没还手,你二老弟也没有还手。你二老弟还被你三老弟四脚四手用绳子捆了,绑在屋里。
  于是哭泣。
  这时,我爷爷出面说话了:“老大,整个过程我都在现场,手掌是肉,手心是肉,我要一碗水端平,向妹子(指我母亲)没有还手,也没有还口,老二只是在中间拦架,也没有动手打人,我做证明!”
  我伯父疑疑惑惑:“那孩子他妈脸上抓烂了血淋淋的,是怎么回事?”
  我爷爷:“她自己心里明白!”
  我伯母脸上抓烂了血淋淋的并不是我爹我妈打得,而是她自己找破碗片刮得。
  我伯母在上世纪90年代末因病痛难熬,身边又无人伺候,就自己上吊死了。死后多天才发现。发现时,我伯母的脸上被老鼠咬烂了。这一回她老人家没有污蔑是我父母所为。这么写不是在宣传因果报应,而是表述一个观点:人不可以害人。
  我伯母是这么一个人,我唯一的舅母又会是怎么一个人?我会随着写作上的时间顺序如实记录。在我少年时代,因为家里吃不饱饭,我爹我妈就出主意,让我挑柴送我亲戚去吃一顿饱饭。我每次送柴去外婆家时,外婆总是蹲在黑黑的老中堂灶旮旯哭!
  我伯母、我舅母那么自私、那么坏,我儿子的伯母们又会是怎样的人?我会随着写作上的时间顺序如实记录。
  那么,我爹我妈又是怎么样的人呢?我爹我妈是怎么对待我爷爷奶奶和外婆的呢?
  1980年我奶奶在临终前,把她老人家的儿孙们召唤到床前,我奶奶说:“我除了你们眼前这个大花柜值价,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这个大花柜只有老二拿到有用,其他人拿到没有用的!”,我爹一听牛叫一样大哭起来。我伯父我三叔出主意:“我们拿到大花柜没有用,把大花柜卖了,我们分钱好不好?”,我奶奶断断续续地说:“你们----拿到大花柜---没有用,把----大花柜--卖了,你们分钱----也没有用!”,这是我奶奶最后遗言,这个遗言就是对我爹我妈为人处世的一个公正评价。我爹大哭也是对公正评价的感动、感谢。
  马家湾新屋虽然是个土砖屋,毕竟是个新屋,我们搬到新屋居住很高兴。二哥和我把一张很大的毛主席画像贴在正屋墙上,感觉好日子开始了。
  这一天晚上,我家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一个人睡在床上,开始时,有人从我脚头摸上来,我一动不敢动。当动静走到我被头上时,我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老鼠。又过了一阵,屋后不断有沙子大面积撒到我家屋顶瓦上,唦唦唦唦唦唦一阵比一阵紧,一直到听到我家父母亲和大哥二哥回来才没有了。
  大队一个女的来家找我大哥,手上举着一封信,脸红扑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我妈妈面前:“你儿子考上大学了!你儿子考上大学了!你儿子好争气!”
  这个消息真地非常激动人心。我不知道我大哥和我妈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是怎么反应的,听到其他考上大学的人回忆,绕着自己屋子打转,转了多少圈谁也不知道。当年考上大学的人,意味着以后就是人上之人,令农民羡慕得要死!
  大哥不是考上大学,而是考上中专,但是,中专生国家包分配工作。那是要吃国家粮的。拿的是铁饭碗,不用面向黄土背朝天,一年又累又苦又饿干到头,还是一无所有。大哥成了我们兄弟们学习的榜样,二哥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父母亲就鼓励他,让他复读再考。我在初中学习,情况却不妙,我的数理化成绩一般,值得骄傲的是写作文,可是,我的作文却让班主任老师给了零分,气得我眼泪四颗八滴地丢人现眼。班主任老师批评我,是我在写作文时没有认真看题目,叫你写马,你却写了鸭子,你写鸭子是写得很棒,写得再好,我也给你零分!这叫文不对题!对你粗心大意不给点厉害,你不会长记性!
  我对班主任老师十分敬重,对我下手越狠是对我越寄予希望。写第二篇作文时,我反复分析题目的含意,这一次班主任老师给了我90分,班主任老师对全班同学说,我教了30多年作文,这是唯一一次给学生最高分数。
  如果班主任老师不换,我会考上高中,在高中碰到这样的班主任老师,我会考上大学的。我这人就这样,总是把责任推给别人,这叫讲客观原因。说这话是在暗示,后来我们换了班主任老师。新班主任老师是个20才出头的男老师,正和观音阁街上一个做小吃的女孩恋爱。从不修改我们的作文。我喜欢作文,还停留在前任班主任老师那个状况。
  然而,新班主任老师每次下发作文课本时,只有年月日与一个阅字,没有任何修改与评语,连作文分数都不给,一有空就往观音阁街上钻。我在寄宿,长期这么做,我终于斗胆给新班主任老师留了一个字条:“伍老师:怎么只打号不改作文?”,好多寄宿生同学支持我,第二天一早,热汗淋淋姗姗而来的伍老师,逐个检查寄宿生字迹,最后查到是我,暴跳如雷地命令我站起来。我腾地站起来,一脸的傲慢,伍老师受不了我的态度,叫我离开座位,站在过道上,要求我道歉。我认为我没有错就不同意道歉,伍老师就生拉硬拽把我推出教室,说我水平高,不用听他讲课。
  我站在教室外,开始敲门。敲门也不让进,我觉得我受了委屈,由受委屈感到蒙受了羞辱,便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烈地踢教室门。教室门踢了个稀巴烂。这时,教我几何课的唐老师来了,唐老师是我大哥的老师,溆浦龙潭人,他和大哥的师生情无人能及。唐老师示意我去他办公室,问清情况后,批评我不应这么对待老师。校长来了,恶狠狠地批评我,说我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在文革,你会是一个造反派司令,这还了得?必须严肃处理!
  “文革小将”这个罪名加在我头上,确实把我吓晕了。我不知道“文革小将”是什么罪,越是不知道什么罪,越让我害怕。我在班上也就老实多了。我怕见伍老师,伍老师好象也挺怕我的样子,我无论做错了什么事,他都不再找我,把刷子不小心弄坏了也不要我出钱赔。
  好在有夏同学在,我在班上还是好混。夏同学父亲是粮站站长,他吃饭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好像到他手借过饭票。我老是吃不饱,有时斗胆吃6两米饭也吃不饱。同学中有人打赌,吃了二斤二两米饭,我想我有可能也一顿吃下二斤二两米饭,只是舍不得吃。夏同学经常带肉来吃,他不主动让我吃,我从不馋嘴。我从家里带来的菜,响萝卜,豆豉,豆豉,响萝卜。吃得我面黄肌瘦。后来一见到响萝卜,豆豉,就想吐。2015年清明节回溆浦时,居然专门买了5斤溆浦豆豉。现在在长沙好想吃到溆浦的响萝卜、豆豉和其它家乡菜了。
  “文革小将”这个罪名的实际处罚结果是,记大过一次。我对文化大革命的认识从几岁时亲眼看到喜叔烧俊悲牙胡子到这一次记大过,有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想弄明白,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没有人给我解释,越没有人给我解释我越想弄明白。
  学校对我记大过一次以后,我无心上学,夏同学和我约定长大了一起当作家的事,我也没有了兴趣。长大了当作家,这是我人生第二个理想。
  我和一个老师说,我不想上学了,那个周老师对我说,你没有错,错在伍老师,你不能退学。还找到我妈妈,劝我打消退学念头。我这人一经想好要做的事,是不会后悔不会放弃的。前两次是休学,这一次是退学。我回到家里,不再上学,反倒有一身轻松的感觉。第二年是我16岁,我代替父亲,做了林业员。
  大哥在200多里外的怀化上学。周末回来帮家里做阳春(种庄稼),这一个“帮”字有很深的含义。这个帮字把大哥和我家里人的地位拉开了,他是中专生,他将是国家干部,他周末回来做阳春,是对家里人的照顾,是高风亮节。他可以不照顾家里人,他可以不帮家里做阳春,这是他的身份决定的。家里人对他只有高山仰止、只有刮目相待、只有诚惶诚恐、只有阿谀逢迎。因为家里人仰仗他的地方太多了。他将是我家的救星。大哥自己似乎并没有这么想,他依然如故地做他的事。
  分田到户以后,家里可以吃到干饭了,但这粮食一半是种的一半是借的,就是寅吃卯粮的意思。分田到户以后,劳动力问题是解决了,但除了不缺劳动力则什么都缺,种子钱,农药化肥钱,置办农具用品,生活用品,什么都要钱买,就是没有钱。没有钱就买不起水牛,买不起水牛,又没有钱雇牛雇工。四亩六分田要翻耕要插秧,最后想到一个办法,就是我们自己用锄头挖。挖田是很辛苦得,少年的我,早已习惯了辛苦。就一锄一锄把四亩六分田挖出来了。打扑滚是必不可少的一个工序,家里没有扑滚,就去借,没有牛拉,大哥二哥就当牛在前边拉,我站在扑滚上大声吆喝,这是幽默,这是开玩笑,二哥却受不了,要打我,要我拉,大哥就来劝架。开玩笑这个毛病不知什么时候上了我身了,没有人能比我更会开玩笑,我很迷信天赋,我觉得我有幽默天才。
  大哥插秧很快,二哥也快,我则较慢,大哥插秧快是快却很马虎,几天后要补秧最多的是大哥。
  有大哥在,我们有依靠,再苦再累也过得去。
  过不去的是我妈。我妈一个人哭丧着脸,又碰到什么为难的事了。我一问,妈就讲了,原来是我三叔不让我妈放水。我家的田在我三叔家的田的下方,放金家洞水渠的水到田里必须经过三叔家。三叔把生产队分田时的小水沟给挖平了,这样,放水时须经他老大人同意。我一听怒火冲天,跑过去就放。我三叔就上来不让,他说,我是他的侄儿,他可以打我,我说,我大哥我二哥经常被你往死里打,我不是我大哥我二哥,你可以打我,我就可以打你!他没有动手,水还是让我放了。二哥远远地站着,一声不吭。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就形成了。
  分田到户以后,乡风就变了。不是一下子变的,而是一步一步一点一滴变得。我家的田的下一丘是满伢子家,满伢子在上学,他爹从石灰窑上退下来回张家坳种自己的田了。他的确是个种田能手,他家的阳春种得很好。女儿们一大堆都待字闺中,正好是他的好帮手。他在我家田的下丘,用他亮晃晃的大锄头,以借刨草为名,把我家的田一寸一尺一米地蚕食了。我爹胆小怕事,我妈只有讲道理,乡下讲道理是名义上的,主要讲实力。当家人的我爹怕事,对方就更起劲。我妈坚持一条原则:保家保人,弱不死人!我妈经常讲同一个故事,说有一户人家,有5个儿子,父亲依仗儿多,就横行霸道。今天打这一家,明天欺负那一家。有一个老人,有3个儿子,田在上丘,横行霸道的人就把上丘的水放了,老人去看还被打倒在地上,3个儿子问怎么回事,是不是那个横人打得,老人说不是,是自己摔倒的,他还扶自己起来呢。不久,横人一家摊上人命官司,老人去牢房看横人,老人对横人说,不是我怕你,是想让别人收拾你!这叫报仇不如看仇!
  报仇不如看仇的处世哲学在中国极具普遍性。父母亲坚守的这一处世之道,倒是求得了人生平安家庭平安。只有一个儿子的满伢子的父亲,他不懂,人太自私,人太没远见,人太看不开,是没有用的。女儿们出嫁了,田土收回生产队了,他蚕食的田归了我家了。
  在虎型山上,也存在这个现象,虎型山北边属于新塘大队,虎型山南边属于我家山林,山林中有好几户人家的土,他们想蚕食我家山林,对于弱势家庭,我就不去找事,其中大队支书家和生产队长家,就有占我山林的做法,我发现了,把柴刀磨快,一口气把他两家土中间的桔树砍了。他们拿我没办法,再也不敢蚕食我家山林了。2015年清明节,我妈带我上山栽杉树,当年我砍了桔树的生产队长家的土分到我家了。他的女儿们嫁的嫁,队长也去世了。我家从不侵犯别人利益,别人侵犯我家利益,我爹妈能忍,我兄弟们能忍,唯有我不能忍。不能忍的坏脾气,使我对这个时代对这个社会对这个世界发了反抗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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