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外史》之《寻金记》(五)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9-30 10:40:29 字数:4895
第五章烧山惹祸
第二年立夏,云横在冯坑屯引种黄狗粟。黄狗粟也叫黄狗噜噜,其实是类似小米的一种植物,因果实长得像黄狗尾巴而得名。播种时,种子要等山地还有火种余温的时候撒进去,要听到焦泥烤种子壳喇喇响的声音才行。
撒了种子后,云横就哼着曲子回家,结果余烬复燃,起火烧了冯家山场,烧了昌福家的几棵杉木。
第二天,云横被冯家人抓走,两个大拇指被吊着抽上桁梁悬挂起来,上身衣服被脱光,赤条条的。冯家人再拿杉树针叶刺他全身,还用扎成一小捆的细竹枝抽打他,打得他全身发紫,伤痕累累。然后用盐卤抹他的伤口,让他钻心地痛。后来昌福的弟弟昌则想出个馊主意:扎紧他的裤脚口,用辣蚁放在他裤裆里叮咬。最后他被绑着赤条条地扔在杉树针叶刺堆里,还有专人守着不让逃脱。
云横暗下决心暂不反抗,留得青山在,将来让他们生不如死,跪在地上朝自己拜,然后把他们一个个剐肉块,再在油锅里熬油。想到这里,他的脸上竟浮现一丝阴毒的微笑。昌福在云横跟前踱来踱去,看出一点名堂,就咆哮起来:“你小子不服?不服再打,看你有多能耐。”
云横继续被用竹枝抽打,昌福得意忘形,唱起了高调:“现在门头官司硬就硬。什么英雄的后代,呸,跟我犟我尿撒到他头上去。他能犟得过我冯某人吗?”然后示意看守的人退开,让云横自己爬回郑洞湾去。
云横听别人说过,人要是被摔打重伤的话,应挣扎爬去将尿桶扳倒,喝人尿才会活命的。他重伤时嗅觉依然灵敏,嗅一嗅尿桶的位置,然后爬过去,但爬了一丈左右就爬不动了,什么也看不清了,惟独看见癞头昌福提着尖刀赶来,自己吓得发抖,退到门后躲起来。昌福嗖的一声割了父亲的头,放在一枚盂盘上端走,血淋淋的,昌福也血淋淋的,却没了右手。昌福胜利了,摆着狰狞的面孔,浪笑扬长而去。路边的人都纷纷跳到麦田里避开血人似的昌福,避开盂盘中怒目圆睁的人头。只有枫林的柯家大老娘拍手称快,她那双胖嘟嘟的手,拍着掌,笑得满脸隆起核桃肉,笑声还附带一股热烘烘的气息喷薄而来。云横想拿尖刀捅死柯家大老娘与癞头皮冯昌福,怎奈双脚怎么也迈不动,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肩头。他将尖刀当箭射向胖女人,胖女人的脑袋像一个熟透的西瓜一样喇的一声裂为两半。来不及对昌福下手,也来不及看胖女人的洋相,自己便迅速往下坠落,坠向万丈深渊。一阵强烈的碰撞,脑袋像瓜震裂了一样剧痛,后背也硌痛了,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水浚里,看周围地形正是郑洞湾湾口,离自己的茅棚厂已不远了。
福球见状,扬言看不下去了,一边赶紧向大脚女人通风报信。董秧闻讯腆着肚子赶了出来。这时,冯家人似乎还不肯散去。董秧却异乎寻常地冷静,反而安慰福球说:“放心,我的云横是打不死的,将来你只许做个见证就行。”便命福球将云横背回家。
刚把受伤的云横安顿下来,骤听屋外有个女人声音在高声奚落着什么人:“……穷人女儿嫁给懦房懦家不如嫁给硬房的狗,免得受别人欺……”
董秧听出那是昌福的妹妹,是那个嫁给溪南山脚里户小地方的丑女人。昌福妹妹比盐母还丑,竟也这么霸道,真的虎落平垟被犬欺,龙陷浅滩被虾戏哪。董秧怒极胀红了脸,高声叫骂:“冯家的婊子,你给我垫臀我都不要哩。”竟操起菜刀,欲往屋外冲,“兔子逼急了也咬人。我把你杀了,我把你杀了。”这一冲,动了胎气,痛得倒在地上起不来了,看着仇家远去的背影,死命地高喊:“我把你们杀了,我把你们杀了,你们这些千刀万剐的毛货啊。”
董秧当夜生下第二个儿子。到了第六日,新生儿发烧抽筋起来,她急得只是哭。云横知道这孩子保不住了,可能要“七日风”。大凡新生儿第六天出现这症状,极少有挺得过第七天的。云横叫董秧不用哭,这孩子若是活不成,用畚箕端到瓜山上埋了,上面覆土,盖上畚箕,小坟堆朝向冯家湾,叫孩子向冯家索命去。可是一夜过后孩子退了热,也不抽筋了。捱到满月,董秧便下床料理家务。
鉴于大儿子取名飞马在先,这次云横有灵感了,提议为二儿子取名飞鹰。董秧觉得没有不妥,就这样定了。
云横躺在床上养伤,福球领着猪都过来。猪都说:“粟粟粟。”云横懒得开口讲话,只是睁眼听着,董秧听不懂他嘶嘶咕咕的兽语,问福球猪都说的是什么意思,福球摇摇头表示不懂,云横却听懂了。猪都说黄狗粟苗子都出齐了,昌福派人上山把它耙光,还扬言以后不准他再种。云横流下两行热泪,吃力地挤出一句话:“秧,我想把你卖了。”
董秧竟点头回答说:“我懂你的意思。”
云横在家养了几个月的伤,多亏猪都送来一些山贼给他的牛肉、猪肉,保证了营养,伤好得较快。猪肉比野兽的肉贵,云横常常舍不得吃送来的猪肉,命妻子拿到岩头丽水街卖了,换回米与盐,勉强度日。
云横可以坐在灶前烧火了。他家整个灶间所有的板壁顶棚、格橱鸡埘都被烟熏成黑色,镬灶都开了很大的裂缝,灶额上被洗碗布擦得倒还算干净。灶后垫个岩扁,董秧站在岩扁上,一手端木盆,一手用带柄小竹罐“其里铿,其里铿”地在汤罐里舀了些涌汤,然后掺了半瓜瓢冷水,给云横当洗脸水。云横在木盆里洗了脸再倒高脚木脚盂内洗脚,最后董秧吃力地端着高脚脚盂往门外阶檐坎下倒掉脚盂汤。
云横躺在灶前抽烟,大半天不吭声。大脚女人知道他烦恼,只管洗涮碗镬,不与他接嘴,也不敢离开。显然,今天他有点不对劲,想跟他搭话,又担心遭他训斥。
云横终于打破沉默:“我说我想把你卖了,你说你懂我意思,你到底懂我什么意思?”
“你想将儿子也卖了。”
云横叹了一口气,再次佩服董秧的精明,女人脚是大了一点,可她聪明才智一点也不输男子啊。
董秧问:“进山否?”
云横一声不响。以前冯郑争田的时候曾想到叫芙蓉老宗头们作个见证,去跟仇人谶愿,现在想来谶愿对自己有什么好处?真是荒唐。想起去擂祠堂鼓的事也是可笑,老宗头还问我要几桌人。什么当大人的、德高望重,狗屁。就到近地岩头金家、枫林徐家、溪南卢家的祠堂鼓统统把它擂响,每个地方都给他班个十桌人,那又怎样?跟他打官司,那更不是穷人的出路。
“跟他拼了,”云横终于嘣出了一句话。“我把他外婆娘的!跟他拼了。”
“横,千不好万不好就是自家太穷不好。”
“哼,他奶的,江心屿的子鲚,涨潮不死,落潮也死。早死早强,迟死没衣裳。”
董秧说:“穷了朋友没有了,连四六亲眷也没有了。横,你要是有钱,人家就不敢欺到你头上了。”
云横咆哮起来:“呸,他奶的人家把刀架在我头颈上,要么求饶,要么逃,没有说自己练功练好的再跟别人打斗的。说什么穷,被人看不起,不要说塌气的话!穷,越穷越好,穷人跟富人拼了,值。等你富了,心也软了,仇也就不用报了,再说你想等富了以后再说,人家就等你吗?就等你富了再跟你打吗?”
董秧心想惹不起躲得起,抱着飞鹰,牵着刚刚学步的飞马顾自往道坦里走。这更激怒了云横,他想拿东西砸,巡视家里没什么可砸的,却迁怒于屋宕上横头家宕爷的青瓷香炉。云横看恼了,“还拜你,还跪拜你这些鬼!”一边说一边举起香炉往地上砸下去。
董秧猛听到砰的一声响,以为是云横连镬都砸了,心想这回这个家恐怕真的要散了。她坦然步入茅棚,却见云横抱头蹲在地上哭,砸在地上的竟是香炉,爱怜之心油然而生。云横为了寻金天天拜佛,想不到现在却是什么也不顾,豁出去了。她默不做声地捡掉香炉碎片。
第六章进山练功
云横能够外出走动的时候,拄着棒拄出去走走。回来后对妻子说:“下宅山上的松树被芙蓉人砍光了。”说得很平静。
以前发生自己山上柴草被别人割了,云横也咬牙切齿地骂一通脏话,自家松树被人砍光了反倒这样平心静气,董秧感到有些意外:“是谁砍的松树?”
“那两个乌烟鬼呗。”
“芙蓉乌烟鬼多着呢,是阿德和阿元吗?”
“哪还有别人?”
“这回看垟头局怎么管,这么大的事管不了,以后自己管自己的,这垟头谷就不给了。”
“事情都摸清楚了,阿德和阿元烟瘾大,想偷咱家的松树劈成柴爿运温州卖。这事被垟头陈嘉旺发现了,他看了看阿德、阿元家松树段,再到咱下宅山验正过,发现确实是咱家的。他竟叫儿子来郑洞湾向咱们报案,然后向阿德、阿元的亲人发出口风要抓他们,让他们闻风逃跑。阿德、阿元说自己抽乌烟,还要劈柴爿,最苦窭了,谁还要抓我们,我们就让他们抓,正愁没饭吃呢。嘉旺弄得没办法,把这事通给我舅舅说了,我舅舅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事就暗着不挑明,不处理,也不张扬。”
董秧看云横说得轻松,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愈觉不对劲,就劝他:“这松树砍了就砍了,乌烟鬼自己砍树自己劈柴,还要自己运温州东门港卖,不容易,就让他砍吧。他们多卖点钱,多抽乌烟,死快一点而已。这山上还有柴草,我会割的,柴草够烧,牛羊有吃就可以。”
云横未十分听清董秧在说什么,便吹着口哨出门。
云横的伤完全好实以后便悄悄地买了一条铁管,怕董秧为他担心,也怕董秧为两个儿子担心,悄悄地托继刁做成一支火药枪,然后用猪都存放的一张兽皮向继刁换来火药和铁砂子。
继刁将火药交给他的时候说:“有些事你考虑好,江湖上,你一脚滃进去,想退脚是相当难的。”
云横摊开双手看看自己的十个指头,五个畚箕纹,五个脶纹,说:“我只想把自己的手剁掉。”
继刁听得莫名其妙,看他怒气冲冲,不敢多问。
云横估计自己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家的,为了柴仓满,砍了好几担柴做储备。他在高岭殿路边割柴草,昌福带了芙蓉垟头局的人过来了。昌福说:“云横在我家山界边砍柴,分明是跟你争山界嘛。要罚重。”
他叫垟头局的人夺了云横的弯刀、棕绳和竹冲担,垟头局的人面有难色,认为路边割点柴草不足以构成偷柴、争山界。他又说:“你们看他,年纪轻轻的就开始偷柴,这将偷到几时歇呵。要罚重。”
垟头局的人知道昌福的脾气,要是有人在他的山中砍柴,他会反过来说,你在边里砍一点我也不计较,到当中砍太不把我当人看了,要罚重;要是老头子偷他的柴,他又会反过来说,孩子偷点柴不奇怪,你老头子也偷我的柴,怪不得我山上的柴老是被人偷,原来都是你这等老贼一贯在偷呢,要罚重。
现在人都逮着了,如果都没有措施,昌福一定会说明年的垟头谷不给了。昌福也算大户人家,得罪不得。垟头局的人就将云横的弯刀夺走。云横不出一声就掉头回家。
董秧见丈夫一声不响,在生闷气,知道又吃亏了。她脚大心细,感觉到一种不祥气氛,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这一次她却故意将他的注意力转到寻金的事上去,便旧话重提:“有件事值得咱们思考和重视的,当年陈虞之在芙蓉岩上拒守元兵三年,悬崖峭壁的,上面缺水缺粮,你说粮草给养是怎样解决的?”
云横不知董秧的真实意图,开口搭讪:“我也觉得奇怪。”
“你想寻陈虞之留下的金子,必须对他们当时的处境有所了解。”
“还有什么可了解的?”
“你要了解闪魈。如果按书上说的矮个子大嘴唇的怪物,猪都倒很像。”
云横似乎有了新的思路,“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从猪都身上打开缺口,揭开十八金带宝藏的秘密。”
在筲箕湾,云横说好要跟猪都练功的,却把精力集中放在练习打松鼠上,专门打那些不停地上蹿下跳的松鼠。一个月多时间坚持苦练,练到不管怎样变换自己身体位置,或身子正反朝向,或滚爬立卧,打松鼠的枪法都比较准。两三个月练下来,不同姿势不同角度打松鼠,已差不多百发百中了。他准备只身进山打猎,体验自己单独一人在山林中能待多久,猪都却有些等不住了,他要教他练功。
第一天叫他四肢着地,伸懒腰,然后抖身。云横哈哈大笑,这不是狗的动作吗?这也算功夫?云横被猪都踢了一脚,痛彻心肺,瞪眼看猪都,却见他笑呵呵的,不躁不恼,似乎在例行公事。他大嘴笑得嘴唇上翻,直把鼻尖都盖住,像拱食的猪嘴。云横恶毒地想,猪都这孬种,他母亲怀他的时候,一定是看了闪魈,犯了胎神的。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猪都教他盘腿打坐,云横的心却静不下来。他有的是满腔的怒火和仇恨。猪都强行将他摆成打坐的姿势,他却佝着背,双手散漫地支在两腿两边的石坦上。猪都在云横毫不防备的情况下,朝他背后胛缝猛击一掌。云横顿觉痛彻五脏六腑,看来他是动真格打人了,高叫:“打死人了!”
猪都仍然只是傻笑,用手掌压一压云横的背,再用手掌在云横前胸上下按摩几下。云横懂得猪都要求自己含胸拔背,便忍痛调整一下姿势,静心打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