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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寻金记》(三)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寻金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9-26 03:28:16      字数:5181

云横来到黄南乌弄坑,仰头看,200多米高的山崖从顶上挂下一条100多米长的瀑布,山里的樵夫说,上面就是背牛坑了。
这里地势极为险峻,原先无法将耕牛赶上去,只得将小牛犊背上山养大耕作,背牛坑因此得名。当年陈虞之率族众抗元失败,芙蓉部分幸存者逃到这里避难,至今也有几百年历史了。后人取背牛坑地名谐音,书写为碧油坑,又名碧流源。悬崖峭壁上小径若有若无,云横爬起来也感吃力。这里是永嘉县到仙居县山面的重要交通枢纽,南来北往客人商贾在此宿夜交易,也算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由于山谷风的作用,瀑布飞溅的水珠被风送回到瀑布口两旁,即村口的山冈上。村口古木参天,非常茂盛,一条盖着小青瓦的木制廊桥从瀑布口上架过,为村里出入的必经之路。水口以西,是一个上百亩腴田的平坦山屯,村庄依南首山边而建。到了村口,云横感觉这地方什么时候来过一样,眼前陌生的房屋和水田又证明自己确实没有来过。这时脑里一闪而过茅草坡上的屈庐,才悟到这里跟横峻有相似的地方。抬头看东南方,却缺一个金子尖一样钻石形的山峰。
闻说芙蓉叔伯来访,小村庄就热闹起来了。云横所到的那座屋里,织布纺花的妇女放下了绢机和纺车,唱啰啰的男人放下打草鞋的活儿,首先端凳烧茶招待客人,然后烧汤让客人洗脸洗脚。不一会儿,村里大部分人都围过来表示欢迎,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午饭吃了用菜干腌制的肉,喝了背牛坑人酿制的老酒后,村里的族长便领他到宗祠里祭祖。
背牛坑陈氏宗祠里,中堂上横头大梁上,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挂着“状元及第”的匾额,细看之下与芙蓉老宗祠里挂的武状元陈桂芬御赐匾额一模一样。未等云横提问,族长即说,此乃前辈陈桂芬来背牛坑祭祖时赠送的。我们知道芙蓉也有一个,当年陈桂芬到一个地方祭祖,为了光宗耀祖,他都送一个“状元及第”的匾额。陈桂芬特别喜欢背牛坑这地方,他经常在这里练武。
云横双手合什,朝上横头拜了几拜,高声念道:“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假以溢我,我其收之。骏惠我文王,曾孙笃之。”
这次吸取上次下寮江山的教训,不再过多地朗诵祭文,浪费感情,一切从简。可是背牛坑没有一个人听懂云横在说什么,大家只是猜测他是个非常在行的人,同时也一定是个虔诚的同族人,只不过有些细节问题还未弄清楚。
族长问:“叔伯啊,你芙蓉追远书院门台头上有哪几个字啊?”
云横回答说:“是‘山高水秀’四个字。”

“听说芙蓉找到一枚黄金印,不知刻的什么字,你见过吗?”
云横不假思索地说:“见过,正面的字如今谁也无人认得,背后的字倒是‘书礼部’三字。”
“叔伯啊,你说得一点也不错。”族长朝大伙儿说,“真是自家叔伯哩。”
云横本欲趁机问一问老谱牒的事,怕背牛坑人多心,不敢唐突,待拉拉亲情再说。
碧流源,长流碧。背牛坑每户人家都有水枧从山坑里布过来,直布到水缸和洗衣槽里,长期上过下出地流淌着清水,鸭子就在檐下水沟里戏水。云横被安排在岩奇家吃饭歇息。他与岩奇排起来是叔伯兄弟辈,岩奇叫他阿哥。
红日平西,正要衔山的时候,云横问岩奇:“为什么背牛坑人家的猪栏上都有竹篱罩?”
岩奇说:“这是为了防老虎来偷猪呀。”
云横又问:“那为什么烧饭时大家都用火篾互相引火呢?”
岩奇说:“哟,森林长茂密了,柴草没有了,只有硬柴,做饭时没什么引火,只好用火篾引火,哪一家首先生了火,邻居就争着来引火。”
云横又问:“你背牛的宗谱都由谁保管的呀?”
岩奇不作回答,却问:“叔伯哥哎,你喝烧酒还是喝黄酒呢?”
云横为了掩饰自己的唐突,赶紧说:“烧酒、黄酒都要。”
岩奇笑说:“叔伯大哥真怪,这烧酒与黄酒一起喝,龙虎斗会喝醉的,醉得很难受。”
云横说:“呵,那就喝黄酒吧。”
酒过三巡,云横还是厚着脸皮提起背牛坑有没有虞之公的香炉、牌位。岩奇很得体地回答说:“要祭拜,不如直接到虞之公的坟头祭拜,他的坟不是做在岩下寺硐桥外,里岙鸡头垅脚吗?”言外之意你怎么到我背牛坑问起他的香炉、牌位来了?
云横在背牛坑过夜,想了很多很多,一夜之间许多杂念都被彻底过滤了。天微亮后,他把思想垃圾扔在背牛坑,不吃早餐就下山,直奔岩下寺硐桥外虞之公的坟头。他搜茧一样把坟的前前后后都搜个遍,也搜寻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坟前一对旗杆夹,没有石马石人,坟上长满薜荔、茅草、刺梨、荆条,坟坦里虽然砌了石头,却也被岩缝里长出来的牛筋草蔓连成一片草皮坦了。坟式跟一般平头百姓的荒坟没有什么两样。再仔细看墓碑,破损厉害,上面长满岩衣,字迹斑驳脱落许多,有几个字模糊不清了,因为他知道虞之公的事迹才马马虎虎猜测辨别出上面的字,大约是:宋进士秘书省校勘兼国史院云翁陈公暨殉节夫人赵氏之墓。
两手空空回家,把近几日的事都跟董秧说了。董秧说:“以前我听父亲说过,虞之公当年偕夫人跳崖,已粉身碎骨,尸骨不存了,坟中所葬的都是虞之公及夫人赵氏的衣冠,该坟实际上可能是一所衣冠冢。”
“其实我站在虞之公的荒坟上,感觉那坟里根本不会有什么东西;就算有丁点值钱的东西,我也不忍心去盗他的坟。”
董秧说:“有件事情我想不通,你好像老早就知道芙蓉宗谱上所说的内容。”
云横说:“这都是那个半羯先生陈震斋说的呀。”
董秧说:“唉,我看你还是歇歇吧。岩下寺硐桥头的荒坟虽然是虞之公的衣冠冢,想必虞之公的英魂也会在不远处,你真要拜的话,哪里不好拜呢?”
云横说:“你说得对,心诚则灵,我明天就去向他祭拜求告。”
“你拿什么去祭灵?”
“香纸蜡烛,再杀个鸡。”
董秧神色黯然:“这是最后一个老鸡娘了,老鸡娘杀了以后就没有鸡卵,明年春,你拿什么孵小鸡?看来鸡种不传了。”
“可是……”
董秧又说:“你要祭拜,我也不拗你,你欠了继刁鬼多少蜡烛钱了?”
“说好了,他让我赊账的。”
“赊账也要解账的,他又不是吃素的,到时候恐怕还要多付利息,继刁是个厘金小算的人。”
“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后一次。”
董秧若有所思地说:“我倒怀疑,你怎么跟虞之公说,说你挖金子是为了仇杀?你是对付外邦还是对付本族?”
“这……”云横说不出话来,原来自己都是背着神佛的旨意行事?“不,我行使的计划是对的,除恶务尽,我太需要金子了。对了,起码说,黄金印总要重新赐给我们吧,或者让我寻到,或者干脆托梦,因为那是我家花五升桶大麦兑换过来的。”
董秧一向对他这种因为有五升桶大麦花在黄金印上就将它据为己有的说法不以为然,这下子再次提到这事,并不与他搭话。
云横认为这一次又被女人冲犯,干不成了,便忿忿地说:“算了,都他妈的算了。”
董秧说:“你可否想想别的办法,或者把事情忍下去,咱们进山种山去,迁到横峻你郑家祖居地去行不行?”
云横想起横峻已有哈声猫和雪燕姨、春兰,鸽窝已被鸠占,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
董秧非常失望,叹气说:“人人生活在山野,能与兰、竹相伴,那该多好啊。”
“你这话倒使我想起了虞之公。他善画墨竹,要是有副墨竹图留下来,说不定可以在图上找到蛛丝马迹。我想找机会在芙蓉哪个谱箱里寻寻。”
董秧惊慌地说:“动不得啊,那宗谱你是千万不能看的。宗谱上记的都是死人的名字,特别是像你这么小的人,一打开宗谱,鬼就哇哇哇叫起来。我爸爸在世的时候就是专门替人家修谱养家的,修好谱,在圆谱时由辈份最小的大众子背谱,然后封箱。爸爸说过,宗谱不能让孩子看,这事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啊。”
云横说:“那没什么。”
董秧说:“你真的看过?”
“我跟你说过,都是我那个半羯先生说的,他把宗谱的内容他娘的当课文教。”
“把你记住的都念来听听。”
云横想了一下说:“元末最后一个皇帝与芙蓉出生的嘉议大夫、广东道宣尉使陈轼谈论忠奸之人。陈轼斗胆提到陈虞之的事,皇帝感动了,为激励臣民对朝廷效忠,发了一道圣旨表彰追封: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原任国史院陈虞之,以摄官而冒万死,以保地而奏肤功,有臣如此,而无位无年,可谓叹息也。追锡一秩,寄为异恩,以慰沉冥,且劝来者可。”
董秧听后微微颔首。“有关虞之公的事,还有别的文字记载吗?”
“有几首诗,其中有一首叫《送别》:柳湿征衫晓出关,荒城白剑雪花寒。西风漠漠龙沙路,马上青山带笑看。”
“还有呢?”
“还有一首《山水小景》:千年老树立苍石,三峰两峰天出云。清溪道士坐船上,自按玉箫人不闻。”
董秧默默吟诵一遍,眼睛发亮,就说:“细细品味这首诗的意思吧。”
“这首诗太浅显了,有什么值得品味的?”
“你不要老钻牛角尖,把什么事都想得太深奥了,也许最简单的就是最重要的,”
“你又唬弄我,”云横说这话时觉得有些好笑。“不要以为自己大我三岁,就老是用……我又不是没有念过书。”
“我盐都比你吃得多!”

云横寻金行动近乎疯狂,但仍无收获。有一天,他豁出去了,潜回芙蓉,冒着被芙蓉人打断双腿的危险偷偷打开一个谱箱。翻开宗谱,并没有见到一个个哇哇叫的鬼从宗谱上跳下来。第一次偷看宗谱,心里慌乱,根本看不出什么名堂,看了一阵,甚至没有记住一句完整的句子。但他不死心,此后一段时间里,多次潜回芙蓉,从老宗的族谱到各房派的房谱,各个谱箱都偷偷打开看过。特别是鹿园房的房谱,他先后偷偷开了三次,既没有看到有什么文字隐喻藏金处所,更没有看到虞之公墨竹之类的画。如果勉强算是有点收获的话,也就是那篇与自己祖辈身世有关的《中塘派追源记》。他将整篇默写下来:
昔晦庵朱子曰:夫谱者,所以慎同异,美人伦。故有所据而反遗之,忽其先者也;无所据而强附之,诬其祖者也。忽先,不孝也;诬祖,亦不孝也。余凛斯言,早有意于采集散逸者久之。甲辰岁试,余与耕云侄与中塘名凤池者,同寓中山,询其姓则同。相习久之,因叙其先世,系虞之公之曾孙名振者之后。昔自公刎岩溃散,各自奔避,遂与堂叔与建、与足等隐居于云霓峻,终身不仕焉。阅数世,迁居乐清县。再阅数传,由乐清东徙居中塘。余初不信,巳未冬,池又相遇于郡城,邀至家,出所存旧谱阅,前后果历历有据,实非假设为之者。订以来春开谱,携牒来证。庚甲正月八日,时值开谱,宗老咸集,池果至。按谱阅视,果有云霓峻一派,亦果有振者公、与建、与足等公相与避难在外,与池谱适相吻合者。噫!当未谋面时,一秦越人耳;既谋面,不过为同姓之朋友耳;今则同姓而同宗矣,朋友而叔侄矣。因命其操笔墨政,用为追修,并叙其来历,而彼亦愿分任其劳。目睹余等藉一年之笔墨,为回赎祀田之举,因感而乐助腴田三角,聊表追远之一心,以是见池不诬祖,余等亦非忽先也矣。
咸丰十年岁在庚甲八月十一日榖旦
昌谷氏乃昌敬撰
后来,云横每次偷看宗谱归来,都朝董秧发一通脾气。再后来,董秧知道他胀红鼻梁的胎记,便知他又偷看芙蓉宗谱什么的,又一次一无所获了。好在董秧摸准他的脾气,在他鼻梁的红胎记颜色变浓时,就让他三分,有意回避。
芙蓉人的谱箱封条不止一次被人撕破,震惊了。尽管查看宗谱却未有破损散失,但还是觉得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似的,便转移地方,加紧防范。云横的偷看行动越来越难以下手了。
云横在床上透粗气,董秧倒不希望等他脾气发作朝着自己咆哮。“当家的,你这《中塘派追源记》中说的云霓峻另外还有个地方也叫云霓峻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另一个云霓峻在古庙港。古庙一带中堡、云霓峻、北山、陈住起等村庄的陈氏都与咱们芙蓉村同宗的。只是那里的云霓峻地名被叫讹,叫黄泥峻。有首民谣说,‘黄泥峻,黄泥峻,三个山尖塞岩洞;乌弄坑,乌弄坑,三个稻筒搭戏棚。’”
“不管怎么说,先去看一看再说。”云横已习惯于奔波,首先想到的就是去一趟。
云横到了古庙港的云霓峻地方,一眼望去,只见村庄背靠一山,山顶岩嶂陡峭,山腰却都是可以耕种的番薯地。由于过度开垦,森林植被遭受破坏,村后的山面看上去整片整片的都是黄土。人们管云霓峻叫黄泥峻,看来是有那么多黄泥山的缘故。
他问当地村民:“你们这‘黄泥峻,三个山尖塞岩洞’是什么意思?”
“那有什么意思呢?叫叫顺口、叫叫有趣呗。‘古庙有条街,财主出罗坑。’‘罗坑有畈垟,裁缝老师出上路垟。’这些都是念念顺、念念有趣的。”
“我芙蓉有个云霓峻,怎么你这里也有个云霓峻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曾听上辈人说,我们原是芙蓉十八金带的下代,我们这里的老祖宗原先也是芙蓉那边逃过来的,可能把地名也带过来了。”
云横再逮住几个村民打探地方掌故、山川风水方面的情况,除了知道“芙蓉十八金带抗元失败逃来”的说法以外,竟是一问三不知。他们根本不管这里的地方名叫什么,什么出处,叫起来让当地人听懂就行。他们一向是哪个名字叫顺口就叫那个的,不仅把“云霓峻”念做“黄泥峻”、“黄泥洞”,还把“陈住起”念做“枕头洗”,把“三个稻筒搭戏棚”念成“三个稻筒斫刺棚”。最后,问起当地宗谱的事,大家都回避这个话题,云横也只得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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