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罗刚和解

　　陈瑞馨气冲冲地去上班，罗刚因为玩笑话，打消了买乌龟回家放生的念头。
　　那天，在公司里，罗刚被经理数落了一番。李总责怪他不守信用，恃宠而骄。后来，他答应帮经理再完成一笔业务，李总才算罢休。他就是要罗刚这句话。
　　罗刚从李总的办公室出来，又不见了人。
　　他不打招呼，不请假，直接从公司逃跑，引起了很大的震动。自然也招致了不少人的议论，李总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出面向大家解释并加以抚慰，说罗刚有公事。但是，可以为公司办理所谓公事的人不在少数，偏偏总是罗刚，大家当然有意见。只是，李总一出面解释，大家就不敢再多言语。最多，也只是把意见放在心里。其实，从始至终，李总就知道会有人一直不服气，要是换得一般人的脾气，就会直接当着众人的面，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们谁谁谁，要是也像罗刚一样有能力，我今后就差遣谁！也许说话的时候心里还会更生气，顺便加上一句：可是，你们有罗刚那样好吗？
　　李总虽然一句伤人自尊的话都没有讲，但是，他说完话离开的时候，可是带着理直气壮和不屑一顾的神情。
　　
　　陈瑞馨开始感觉不放心，还是在中午。那时她给罗刚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她就着急。于是，只好给他的公司打电话。公司的李总得知是个和罗刚有关联的人，就说罗刚很早就逃跑了。
　　这样的消息简直让她发疯。
　　此时在诊所，罗刚正哼哼唧唧地要老先生给他换药。
　　“要换最好也是明天。”老先生不同意。
　　罗刚耍赖道：“你不换，我就不走。”
　　“不走好呀，反正一会儿事情会多，你多少还可以帮忙。”老先生笑道：“我还不怕你不帮，反正我是医生，有你求我的时候。”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老头子，不，老疯子！”
　　“既然是疯子，你还敢求我看病么？”老先生看起来有些不满。
　　罗刚一时语塞，但也嘴硬道：“谁求你了？我今天就不是来看病，看病只是借口。你见过有那种无事登门的人吗？我既然要来，总得寻个借口，所以就说是来看病。昨天和那女孩子回家，我一晚上都睡不着觉。说起来全是你这老头子害的。你扯坏了我的衣服，我说你是个老疯子，那女孩子还很不满意。我就问她：‘这么维护一个老人，难道说他是你家亲戚？’她回答说不是。我看也不是，你们一点都不像。我后来又说：‘那既然不是，何必反应如此激烈？’她回答说是出于尊重老人的道德。呵呵，她这样说，我不但一句话没有，还得先给她道歉。现在上您这里来，自然是给您道歉。”
　　“哦，这么说起来，你还是个有良心的人。之所以到我这里来，是因为内心受到谴责。”
　　“怎么说呢。”罗刚装出一副可怜又深沉的模样，叹气道：“我这个人就是太……太那个，是那种把一切想得很好的人。有人说我的不是，我就想着要改。我可不是那种固执己见的人，尤其是道德，我最敏感。也是看你是一个外人，我肯多和你说话。反正你也不好编排我，不是吗？要是一个正常的老头子，当然放心。就算是疯子，也会放心，因为疯子的话，没有人会听。”
　　“我是老人家，叫什么都无所谓。今天你又来和我一个外人说什么呢？”老先生说道：“我还是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对年轻人的事情充满兴趣。你只要说，我都会听。”
　　“世界上就有两种人不值得相信：一是倚老卖老的老头子；二是一本正经的老头子。”
　　“你这孩子，直接说老头子不值得相信，更简单些。”
　　“那可不一样。这话还就得这么说。”罗刚辩解道：“你想想，要是说老头子不值得相信，那你还会继续听下去吗？你就是老头子的一员。我这样讲，事实上是在保护你，把你排除了。”
　　老先生直笑道：“呵呵，有意思。既然把我排除了，那就直接说事情，也不用绕弯子。”
　　罗刚认真道：“也不是这个道理。我这样说也不是全无必要，否则我就不会说。我先讨论两类老头子是有用意的。换句话说：那是老头子的两类普遍性格，可能更加准确。既然是普遍性格，是老头子就都有。就像遗传病的基因，有的显现，有的不显。显现的就犯病，没有显现的就没病。”
　　“不过，听你的意思，我老头子是属于隐性的那一类，也就是不显现。”
　　“是的！”罗刚肯定道：“虽然是这样，但还是会让人心里不安。说是遗传病基因，只是个比喻，最后谁能确定呢？像您这样的人，要翻脸的话，指不定立马就会显现，这可不是我能够控制的。但是，话说回来，和你一个外人讨论这个好像多余。只是没有利益的牵扯，你也不至于会出卖我。主要还是最近，这人心里气不顺，想出气，想说话。”
　　“让我猜猜你会说什么？你一定会说昨天那个女孩子的事情。毕竟她维护过我这不相识的老头子，这是唯一连接我们三个人的线索。”
　　“得了，我才懒得说她。说她什么？说她工作能力好，可是我发现，我要是在她的位置上会比她还好。说她脾气好，可是她总是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真是不习惯。又不可以说她不好，她算是我目前遇到的最不同凡响的人。她容易理解我，迁就我，工作负责，骨子里还有一股侠义心肠。反正，她算是一个好人。只不过，要说她，没意义，因为我的问题不会解决。”
　　“说是不说她，可已经说了一大串。”
　　“是啊，怎么会去说她呢？”
　　“说明你很在意。”
　　罗刚吓了一跳，抵赖道：“哪里的事情？我才不会在意她呢！”
　　“不在意的话，你还会记得她的性格？”
　　“就算在意吧。就是，反正你一个外人，我也不怕承认。”罗刚承认道：“只是我在意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呢？刚开始的时候，我因为她是警察而愿意结识她，甚至都会不顾一切去纠缠她，做了一些让她又尴尬又喜欢的事情。我记得有一次我到她单位楼上，把她一起绑着就从楼上跳下来。后来还被她的所长罚站，连累她的同事们一起站。我一直都想做警察，但是没当成。想去沾警察的光，所以会结识她，喜欢上她。我时刻在想，当初一个疏忽，没有赶上填志愿，错过了警校，然后错过了一切和警察接触的机会。越做不成警察，心里就越期待。也因为这样，我才会穿上假警服，然后被发现，被带到龙祥派出所接受问询。”
　　“这么说来，你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这个女孩子？”
　　“是的。”罗刚回答道：“其实刚开始冲着她是警察，喜欢和她在一起。因为像我这样病得不轻的人，对警察有种特别的偏好。”罗刚说道：“我这些话和别人没法说，因为大家都会当我是疯子。其实，说实在话，和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也是福气，不过，我越来越觉得配不上她。我毕竟什么都不是。我要是个警察，就太好了！”
　　“我现在也不是一个在职的医生。不过，我还是一样可以行医看病。”老人说道：“用职业来限制一个人的作为，太狭隘。只要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情，什么职业，有什么关系呢？所谓的名正言顺，完全是一种观念，是观念就不一定得坚持。观念之类的东西多了，为什么非得把一种观念奉为信条呢。除非它是真理，才值得坚持。”
　　
　　罗刚想起了在农村老家的时候。
　　那时候他很小，但是听得明白大家在说什么，说的什么意思。正好有一天，有两家人在吵架。现在想起那个架势，他们之间恐怕一直以来都势同水火。吵了些什么记不清楚，反正骂人伤人的话是最主要的。
　　“真理在每个人心中定义都不一样。就像在农村，两个吵架的泼妇，都觉得自己有理。她们的逻辑也很简单，谁的声音大，真理就在谁那边。也许这种比喻不恰当，不过，想起来就很有意思。”罗刚说道：“原本我就是一个不大关心大事情的人。不关心世界大事，不关心国家大事，很关心自己。在有理想并决定实现的时候，我会把事情放大。那样，我觉得所从事的事业，仿佛就因此变得神圣而伟大。有人说我中了妖魔的毒，有人说我是不折不扣的疯子。别人的见解我可以全然不计较，不过我有心有肝，还有头脑，总得想想看。真去想，那就不得了。”
　　“怎么个不得了？”
　　“每次经历一件事，我都去想，最后发现我竟然没有什么错。我又想是否认识上存在偏差，想不出来。结果把思考又打回来，我发现还是没有错。只是真认为没有错，自己却害怕起来，倒不敢理直气壮地往前走。因为总是顾虑着会犯错，觉得错误是有的，也许自己能力有限，没有发现。现在想想，我真是杞人忧天，不该想那么多。只是有些事情，就是现在回忆起来也很有意思。想想长时间以来，我亏欠了很多人，所以难免犯了错误。”
　　“现在看来，你的观念不是扭转了吗？因为你认识到自己还有错误。我想也许我这个老人家是有福气的，可以给人带来好运气，纾解困惑，治病救人。”
　　“哪里有这么夸奖自己的老头子呢？这样的人我倒是头一次见。您还别说，糟老头子我见过不少。但在心里充满亲切感的，你先生是第一个。”
　　老先生先是哈哈大笑，他没有想拿出陈瑞馨爷爷这样的招牌来吓唬罗刚——哪怕让面前这位好像不知道真相的年轻人感觉尴尬也好。他认为他不是那种靠名声和地位支撑自身门面的老头子，所以他拒绝脑子里刚刚冒出来的想法。他认为自己不是真正的疯老头子，所以也不好一直笑下去，他饶有兴趣地说道：“我在笑竟然会有人把我这老人家说得很好。况且还是一位跟我年龄和阅历相差悬殊的人。我这样的老头子心里好感慨！感慨我虽然年纪大了，还能和80后的人混在一起。我一面高兴，一面困惑。我身上到底有哪些好品质让你这么看得起呀？呵呵，我是这样想知道你内心的想法，是不是也有自我得意和陶醉的成分？”
　　罗刚把眼睛往老先生的白大褂上一瞟，说道：“老先生天生孤傲，清高，有时候自诩伟大，仿佛自己是世界的救世主。做事固执，认定的事情不肯改变，哪怕是一条道走到黑。”
　　“听起来不像是夸人的。”老先生皱了几下眉头，皱纹也更加深了起来：“不过，听起来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可惜，时间回不去了。”
　　
　　后来，就是掩饰不住的慨叹，两个人都这样。一直到了晚上，罗刚才疲惫地想往家里走。诊所里，可不是慨叹者的天堂。他们也没有多少时间去慨叹，因为诊所来人了。在老人家心里是病人，罗刚心里就只是人。今天人还不少，买药的，打吊瓶的，走了一拨还来一拨。后来终于没有了什么人，可是罗刚忙上忙下也累坏了。身体上倒是无所谓，脑袋却是很疼。那些药名真是要命，五花八门的，弄得他头疼。心里早就想走，而且还有个好的理由,比如，他可以说自己今天有事，事实上也确实有。但是，在人家忙碌的时候抽身离开，他感觉不好，而且忙碌的人还是一位老者，就更让他没有了转身就走的勇气。相反地，他今天很卖力，做了不少的事情。
　　“今天我做了这么多事，就算是犯罪，相信也可以抵偿了。”罗刚自言自语地说道。他面向老人家说的，很明显，他是希望得到回应。
　　老人真就回了一句：“哪天你要是犯错了，就拿今天的事情来抵偿。你看我这老人家对人还是好吧？”
　　“你要是真的对人好，就要现在兑现。不是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吗？我等不急了。”
　　“那怎么可以呀？我老人家可不能鼓励你现在就去犯错误啊。”
　　罗刚趁机进言道：“看您说的，我也不是那种容易犯错的人啊。所以，要想以后求得谅解，真是要等待好久呢。这样吧。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人事很广，少不得这里亲戚那里朋友的。咱们虽然算不上老相识，不过也算得上是一见如故那种。更何况现在是两次见面，该比故人还要亲吧。所以呢，我有个建议……”
　　“看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有什么话，你就直接说吧！”这次老先生很爽快。
　　“我的意思是这样的。我以后难得犯错，可是不代表以前就没有犯错啊。确切地说，在今天以前，都叫以前。我的错误不少，但是真正算得上历史积案的也没有多少。所以，也劳烦不到您多少精神。您郊游广泛，一定认识不少人。搞得不好，您认识的人中有我得罪过的呢。您去说说情，我不是就得到抵偿啦？”
　　“那你说吧，我现在先在这里答应你。但是，要是我不认识的人，帮不上忙，可不能算我失言。”
　　罗刚说道：“那当然，那当然啦！”
　　“好吧，那我就正式地答应你。”老人说着，又笑了两声，接下去又说道：“真要是这样的话，你今天晚上还得晚点离开。倒不是我老人家要强留你做事——现在也没有什么患者了。只是你得详细地写下以前都做过什么事情，牵涉到哪些人，我才好知道是否帮得上你以及怎么帮。”
　　“不必了，只要你说话算话，你事实上已经做了。是吧，爷爷！”罗刚高兴地说道。
　　“你叫我……爷爷？”老人家有些疑惑。
　　“连陈瑞馨警官都这么叫您。我这样叫您，您不会觉得不妥吧？”
　　老人突然明白过来：“她全都和你说了？”
　　“是的，爷爷。之前多有冒犯，还请海涵！”
　　“我不海涵行吗？刚才都答应你啦。你这孩子，真是刁。早就把什么都计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