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与振奋人心的热闹场面截然相反，赵刚将自己反锁在的家中，拉上所有的窗帘，不让一丝阳光透进来。冷清清的房间昏暗而沉滞，与世隔绝般的窒息感，反而让赵刚感觉很安全。他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在朦胧的烟雾中，仿佛又看到了“小蜜蜂”，扭着模特步走来，那一串串笑声，如银铃般萦绕耳际。
　　赵刚心里懊悔，不该被新秘书所迷惑。那工于心计的狐狸精，其实早有预谋，卷了货款，逃之夭夭。赵刚在心里咒骂，所有的娘们都一个德行，全都不得好死。
　　谁能像“小蜜蜂”那样，曾经许诺不计钱财，只重感情？她虽有些傻气，但傻得可爱。何必非要把她打造成职业女性？她就是一个性感的尤物，从她身上得到最完美的快感，这已经足够了。
　　回想当初撵走小蜜蜂时的情景，赵刚更加悔恨不已。她那绝望而无助的眼神，惊恐不安的表情，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里。
　　“滚……”一声怒喝。
　　“为啥呀？我到底哪儿做错了？”
　　“你这头擦胭抹粉的蠢猪。谁让你背地里说三道四的？给我丢尽了脸。”
　　“我说啥了？”
　　“没人告状，我就冤枉你？满嘴喷粪，你从小吃屎长大的？你不是爱传老婆舌吗？那你就赶紧滚出去，到大街上去说，别在集团给我丢人现眼。”
　　“说来说去，你还是护着那个狐狸精。你听我一句劝，她不是好东西，这种人我见多了。”
　　“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小蜜蜂含泪而去，从此音讯皆无。赵刚终于明白，失去“小蜜蜂”的滋养，他就是一根糠了心的萝卜。外强中干，不再是威猛的男人。他满脑袋幻想，尽快卖掉顺达集团，然后带着小蜜蜂远走高飞。可是，小蜜蜂在哪呢？她会不会怀恨在心？赵刚掐灭烟蒂，不会的，有钱的日子，谁不喜欢？
　　再次敲开小蜜蜂的家门，赵刚早有预料，肯定又见她那个蛮牛似的哥哥。果然，王大力诧异地看着他，断定就是叶红的前夫，“咋又是你？”
　　“我来找小蜜蜂。”赵刚并不认识王大力，更不知道小蜜蜂就是王小凤。
　　“你是告诉你了，这里没有什么小蜜蜂。”
　　“我要找你妹妹。你让我进去，我必须要见到她。”赵刚想要闯进门去。
　　王大力伸出胳膊，警告道：“你要是敢胡来，我就报警抓你。”
　　这时，正在做客的朱爽听到争吵，走了过来。她站到王大力的身前，大声地说：“咋回事啊？这屋里就我一个女的。”
　　赵刚瞟了朱爽一眼，对王大力说：“别装糊涂，小蜜蜂告诉我，你就是她哥。快点说，你妹藏哪儿了？”
　　第一次赵刚登门闹事，王大力听妹妹的解释，信以为真。但这次情况与上次不同，赵刚来意很明确，就是要找王小凤。王大力没想到，自己的亲妹妹居然与叶红的前夫有染，她的疾病、她的遭遇、她的悲剧，难道就是这个恶棍一手造成的吗？自己被打瘸了一条腿，八成也是他干的。王大力怒火中烧，挥起拳头，狠狠打在赵刚的黑脸上。
　　赵刚猝不及防，嘴角流出鲜血。没想到这个老实吧唧的人，会先出手，赵刚大喊一声，扑上前去，与王大力揪打起来。
　　朱爽愣了片刻，跑回厨房，拿去笤帚把子，不断往赵刚的头上打去。一边打，一边抢到王大力身前。赵刚抡起重拳打在朱爽胸口，朱爽一声惨叫，倒在王大力怀里。
　　“妈的，我跟你拼了。”王大力转身操起凳子，狠狠朝赵刚砸去。赵刚见势不妙，转身仓皇逃去。
　　王大力一下抡空，将凳子扔在地上，抱起朱爽，问道：“你咋样，伤着没？”
　　“没事。”朱爽顺势爬起来，哼唧两声，竖起大拇指，“今天我算见识了。你真是个爷们。”
　　“你知道他是谁不？”
　　“谁呀？我正要问你呢，好像是冲小凤来的。”
　　“他就是赵刚，小红以前的丈夫。”
　　“啊！他就是那个恶贯满盈的下三滥。”朱爽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叶红怎么会嫁给这种人。
　　“他以前骗了小红，现在又霸占了顺达集团。就是现在把他枪毙了，也是应该的。“
　　“放心吧，坏人没有好下场。”
　　王大力见朱爽一直在揉胸口，不假思索地说：“我这儿有红花油，我帮你擦点？”
　　“傻样。”朱爽白了他一眼，笑着说：“你让我把衣服脱了？”
　　王大力一咧嘴，意识到自己确实犯了傻。
　　“你说，他为啥来找小凤？”朱爽问。
　　“上次，他就来过一回。我跟他差点打起来。小凤说他找错人了。当天下午，我就被一伙人打坏了，肯定是他指使的。”
　　朱爽恍然大悟，“难怪呢。我还纳闷，你从来不跟别人结仇，咋会有人打你。看样子，小凤真是跟他有瓜葛。”
　　王大力没有吭声，事到如今，真相大白，就算心里不愿接受，也不过是自欺欺人。他满肚子苦水，全心全意疼爱小妹，就巴望她走上正路，那么宽阔的人生道路不走，为什么偏偏走进了死胡同？
　　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闪过朱爽的脑际——既然赵刚行为不检点，那脏兮兮的病，会不会传染给他？活该啊，活该，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王小凤已然病入膏肓，医生明确告知王大力，早在数年前，王小凤就已经感染了艾滋病病毒。只是潜伏期比较长，一直没有发作。目前，王小凤到达病毒感染的最终阶段，也就是典型的艾滋病期，身体发生各种致命性机会性感染。出现了恶性肿瘤。
　　“艾滋病的终期，免疫功能全面崩溃，病人出现各种严重的综合病症，直至死亡。”
　　医生的话，犹如一声闷雷，振聋发聩，久久回荡在王大力的耳边。他不再惊慌，不再错愕，无法改变的现实，让他明白，妹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
　　他请求见一见妹妹，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多看她几眼。因为妹妹随时可能死亡，她曾经孤独地在外面闯荡很多年，没有人真正地关心她，爱护她。这次，她又要远行了，做哥哥的，一定要为她送行。有亲人的祝福，或许她在路上，就不会寂寞，不会害怕。
　　隔着玻璃窗，王大力看到妹妹躺在病床上，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她的样子变了，变得让最亲的亲人都无法辨认。王小凤似乎感应到哥哥的存在，努力扭过头来，干瘪而煞白的脸，散发出死亡的悲哀，目光微弱而闪动，就像熬干的油灯，哪怕一点点风，都可能把它吹灭。
　　王大力五内俱焚，脸上却浮现出慈祥的笑容。在这个时候，语言早已苍白无力，他只想用笑传达一丝温暖。王小凤呆呆地望了一会，又把脸扭了过去，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大力，走吧。医生说，治疗的时间到了，让我们回避一下。”朱爽轻轻地拉了王大力一下。
　　“走吧。”王大力一咬牙，大步向前，就在转角处，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细微的动作，朱爽没有发觉。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遇到这样的事，任何人都难以接受。何况他是一个老实人，不善言谈，只会把痛苦掩埋在心中。
　　“大力，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啥事，你说吧。”
　　“你稀罕我不？”朱爽单刀直入。她想像不出，除了爱，还有什么能拯救王大力受伤的心。
　　王大力默默地看着她，她在同情一个可怜人？同情一个连妹妹都照顾不好的瘸子？同情一个毫无本事的窝囊男人？
　　“你咋这么看我？”朱爽追问道，“你到底稀不稀罕我？”
　　“我配不上你。”
　　“那你稀罕王乐不？”
　　王大力点点头。一想到那天真快乐的小女孩，想到两人之间保守的秘密，他的心情蓦地舒畅许多。
　　“稀罕王乐，就必须稀罕我。因为我是她妈。你要对我们娘俩负责。实话告诉你，咱俩的关系都到了这份上，你不稀罕也不行了。我赖上你了。”
　　“可是，我……”
　　“拜托，别那么自卑，好不好？拿出你揍赵刚的劲儿来，那才叫真正的爷们。”朱爽不等王大力说话，一把抓住他的手，“走，跟我回家，晚上我给你包饺子，再给你烫壶热酒。”
　　得知朱爽和王大力正式恋爱，叶红兴奋不已，奔走相告。消息迅速在朋友圈中传播，大家都为这对情侣送上了祝福。感触最深的莫过于章小杨，一直以为雄厚的物质财富，才是人生追求的目标。而离异的朱爽，安于温饱，却找到了真正的幸福。这说明什么？也许恰恰说明，金钱仅仅是生存的基础，而不是幸福的归宿。章小杨彻底颠覆以往的价值观，开始为自己的幸福，寻找更为广阔的出路。
　　晚饭的时候，叶红再次提到王大力。王美霞特别喜欢那个憨厚的年轻人。邻居住了二十年，王美霞看着他长大。王家的悲剧，她亲眼目睹。王大力独撑家庭，吃苦受罪，王美霞都看在眼里，家里做些好吃的，时常送给那一对可怜的兄妹。
　　“大力从小没了爹娘。这孩子可要强了，啥脏活、苦活都肯干。人又善良，咱家买煤、劈柴，他都抢着帮忙。我记得小红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有一天，大军和小超都去上学，剩我一个人在家。有个精神病钻进咱家院里，把水缸敲破了，还要拿斧子砸门，可把我吓坏了。多亏大力跑到派出所，找来两个民警，才把那个疯子带走。我吓得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大力还陪我唠了半天嗑。那时，他还是个半大小子呢，可懂事啦。”王美霞想起往事，半是心酸，半是可笑。自从来到城里，多亏邻里照应，回首过去的日子，苦中有乐。
　　此时，叶强已搬来与王美霞同住，每天听妻子讲述拉扯孩子们的艰辛，他愈发觉得对不起老伴儿。真恨不得时光倒转，宁可放弃财富，也要跟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可惜寸金难买寸光阴，唯有加倍珍惜晚年生活了。
　　“你妈跟我说，大力是好孩子，让我以后多照顾他一点。”叶强对女儿说，“抽空我跟大鹏商量一下，把王大力调到集团去。正好集团缺少优秀的技工。”
　　叶红不肯答应，“爸，你这不是挖人墙角吗？”
　　王美霞说：“你和大鹏的公司，还不是在你爸的名下？在哪儿上班不一样？大力以前没少帮着咱，让他去你爸集团上班，多少显得体面不是？你爸说了，让大力当电工班长。”
　　“那也不行。电工班长有啥了不起？光体面有什么用？别小看我们的商贸公司。妈，我告诉你。”叶红故意压低一点声音，更像是引起父亲的注意，“我们的奖金高。”
　　叶强一笑，“生意好转了，开始在爸爸面前显摆？”
　　“本来嘛，实事求是。”叶红底气十足，“再说，我最了解王哥，他舍不得离开朱姐。他们在一起工作，每天都可开心啦。”
　　“那好，你们喜欢咋样就咋样。以后你就给大力多开点奖金。多好的孩子，一直找不到对象，我都替他犯愁。这回好了，总算娶个好媳妇。”王美霞颇感欣慰地说。
　　“妈，朱姐还没过门呢，你就给人家乱安名分？”
　　叶强深知老伴性情，便启发女儿说：“你还不懂你妈的意思？别人的事，她急得嘴上燎泡，你的事就更别提了。你呀，赶紧把房子装修好吧。”
　　王美霞借题发挥，“你跟大鹏认识这么长时间，日子也该定下来了。上次你干妈说，今年一准把事办了。吃完饭，我和你爸就过去，跟她商量一下准日子。你和小超都结了婚，我和你爸就彻底省心了。”
　　叶强欣然从命。叶红低着头只顾吃饭，手机响起，她急忙丢下饭碗，躲进自己屋里，不一会，打扮光鲜走出家门。老两口对视而笑，不消问，肯定又是和孙鹏约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