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吃完饭，叶强喝了杯茶，然后随王美霞去外面散步。围着小区走了一圈，来到张淑贤家。敲门无人应，两人只好折返小区院里，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此时，天色始有微暗，晚风习习送爽，一些耐不住性子的星星，早已睁开金黄色的眼睛，一闪一闪看着人间。弯如镰刀的月牙，遥遥挂在天边。
　　多少年来，叶强从未静下心来，欣赏任何一种美景。一边是思念亲人的煎熬，一边是繁琐工作的羁绊，令他费神劳形，丝毫体会不到生活的乐趣。如今，失散多年的亲人得以团聚，老伴的侍候无微不至，集团也交给了儿子打理，自己终于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只要用心感受，原来初夏的夜晚这么美，又有多少个美丽良宵，不着痕迹地流失掉？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二十年的奋斗小有成绩，积累下不菲的财富，能够让家人过上富裕生活。
　　“你看，白大哥也来了。”王美霞指向小区门口，一句话打断了叶强的思绪。
　　张淑贤爽朗的笑声，随风飘了过来，白田荣手里拎着网兜，里面装着不少的活鱼。
　　“我刚从江岔子回来，今天逮了不少鱼。特意给淑贤送点过来尝尝鲜。”白田荣一抖网兜，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
　　张淑贤说：“我家吃不了这么多鱼，正好给美霞分几条。”
　　“你自个留着慢慢吃吧。”王美霞说，“找你商量点正经事。”
　　张淑贤笑道：“咋的，你还有不正经的事？”
　　王美霞轻轻捅了她一拳，笑着说：“老没正形的。我家小红都跟你学坏了。”
　　“别斗嘴了。我这鱼快要挺不住了。”白田荣明显感到网兜的活跃度减弱了。
　　几人说说笑笑来到张淑贤家。围绕着叶红和孙鹏的婚期，两个女人的意见不同。因为儿子叶超已经订于六月结婚，王美霞便打算把女儿的婚事推到秋天。张淑贤哪里肯依，非要把叶红早点娶进门。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一喜添作两喜。干脆把孩子们的婚礼订在一天。”白田荣不管女人们的争论，直接跟叶强商讨，“到时候，我家小雪嫁到你们叶家，你家小红嫁到孙家。反正咱们都是一家人，谁也跑不出这个大圈圈。”
　　叶强赞同地说：“我也觉得一起办了比较利索。结婚就图个喜气，大吉大利。热热闹闹，挺好的。就这么定了。”
　　张淑贤拍手叫好。王美霞哑了火，一家之主发了话，只能无条件服从了。她冲着叶强一努嘴，当作一种无声的抗议。偶然瞥见，在叶强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新镜框。她好奇地上前观看，上面有张淑贤与丈夫的结婚照。孙鹏童年照片最多，稚气的笑脸，讨人喜欢。在镜框的右上角，摆着孙羽和艾云的合影，一对年轻人肩并着肩，笑容凝固在一瞬间。
　　就在这时，白田荣的手机响了。他一看号码，兴奋地对叶强说：“是志成家邻居打来的。看来这混小子回来了。”
　　果然，邻居传来喜讯——白志成拖着行李，刚刚进了家门。
　　叶强激动地说，“太好了。志成回来，大哥的官司就有把握了。我陪你去劝劝他。”
　　“不用。他是被我蒙回来的。人一多，这小子就毛了。弄不好又跑了。我自己去，慢慢开导他。”说完，白田荣匆匆赶往白志成家。
　　此时的白志成黯然神伤，看着落满灰尘的房间，心里别有一番滋味。半年的流亡生活，耗尽了钱财。有时候想一想，真是不值得。自己问心无愧，何苦遭这份洋罪？但每次想到这儿，赵刚狰狞可怖的黑脸便飘忽闪现，像幽灵一样，啮噬着白志成的魂魄。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得白志成魂飞魄散，不会是赵刚找上门来吧？听说他的阴谋揭穿，已然身陷囹圄，莫非插了翅膀，前来寻隙报复？他小心翼翼顺着门镜张望，原来是叔叔白田荣。白志成心下稍安，打开了房门。
　　“回来了？”
　　“嗯。”
　　“天下太平，你没事瞎跑啥？”
　　白志成从皮箱中拿出两瓶矿泉水，算是待客的饮料。他沉默片刻，问道：“叔，赵刚真被抓起来了？”
　　“没有。”
　　“啊——”白志成始料不及，心里立刻慌了，“你不是跟我说，赵刚已经伏法了吗？”
　　“不这么说，你能回来吗？不过，他很快就会伏法的，只要你出庭作证，他的末日就到了。”
　　白志成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混账，你怕啥？瞧你吓那个德性！老白家这么出你这么个废物？我实话告诉你，你现在就是唯一的证人。如果你不露面，刘勇十几年的心血，就被那个畜生白白占去了。你想一想，这么多年，刘勇待你怎么样？你这么躲着藏着，亏心不亏心？”
　　“叔，我也没有真凭实据。你让我咋出庭指证啊？”
　　白田荣勃然大怒，骂道：“你这个丧良心的东西，是不是想让我打死你？”
　　“你打死我算了。你不打死我，赵刚也得弄死我。那家伙心狠手辣，啥事都干得出来。他还认识黑社会的人，说整谁，就整谁。我还不如死你手里呢。”白志成沮丧万分地说。
　　“你是不是有啥把柄落在人家手里了？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你再不跟我说实话，真就没人能保你了，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志成有从皮箱的底层拿出一张银行卡，说：“这是赵刚给我的，我一直没敢动它。就怕以后摊上啥事，说不清楚。除此以外……”
　　“还有什么事？”
　　“赵刚的妹妹赵敏，跟我有过关系。”
　　白田荣气得发抖，骂道：“你在顺达集团就是这么干工作的？你对得起刘勇，对得起我吗？你个不知羞耻的小兔崽子。”稍微冷静之后，他继续说，“你把知道的事，跟我详细说一遍。”
　　白志成将自己如何被利用，赵刚又是如何威逼恐吓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白志成听后，暗暗吃惊，赵刚预谋之深，手段之狠，步骤之严密，令人咂舌。最为苦恼的是，就连白志成都没有直接证据，看来告倒赵刚，还需寻找更有力的证据。当下紧要，是说服白志成，消除他的畏惧心理，敢于伸张正义。
　　“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收集证据。你在顺达集团工作那么久，经常跟赵刚打交道，他能够当上总经理，一步一步实施阴谋，跟你有直接关系，你脱不了干系。赵刚迟早会完蛋。你不与他划清界限，一旦被他咬为同谋，后果什么样，你应该很清楚。”
　　白志成心乱如麻，没有证据，上庭作证，万一告不倒赵刚，自己很可能引祸上身，暴尸街头，也未可知。可是赵刚不垮，永无宁日。他低头不语，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
　　一骂，二吓，白田荣心想，第三步就该打出人情牌了，“你认真想一下。赵刚阴险毒辣，人人得而诛之。如果我们团结起来，他有什么可怕的？就算他认识黑社会，又能怎么样？蚂蚁还能翻了天？现在是法治社会，国家消灭黑恶势力，不遗余力。拽出赵刚这根藤，正好扯出一窝贼。你还不知道吧，听说赵敏得了绝症，躺在医院快死了，可赵刚连看都不看。连亲情都不顾惜的人，跟畜生有什么区别？”
　　“真的吗？赵敏快要死了？”白志成眉头紧蹙，无论如何不肯相信，那个曾经光彩照人，予他无限温存的美女，就要撒手人寰了。
　　白田荣有心激发侄子的斗志，“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把道听途说的传闻，添油加醋，尽量渲染出来——赵敏的悲剧，完全是赵刚造成的。他为了一己私利，把妹妹嫁给一个老色鬼，结果把她推进了火坑。老色鬼以变态的行为蹂躏她，之后又漠不关心。更加令人发指的是，赵刚居然把妹妹名下的财产，全部占为己有。故意拖欠医药费，导致赵敏苦捱等死。
　　白志成再也听不下去，每一个字都像一枚毒针，扎到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毕竟有过肌肤之亲，不管赵敏曾经出于什么目的，那些海誓山盟的话，那些投怀送抱的柔情，依然感动着白志成。假作真时，情感扑朔迷离，他无法忘记那一切。
　　“在哪家医院？我要去看看她。”
　　白田荣早就预料，事前已经探清地址，便亲自带白志成来到医院。白色的墙壁，红色的十字，刺鼻的消毒液气味，令白志成神经高度紧张，通往病房的走廊，仿佛隔断生死的天堑，显得那么神秘而险峻。那个魂牵梦萦的人，就在充满死亡气息的病房里吗？她的模样变了吗？就像一朵憔悴的花，在秋风里摇摇欲坠？
　　赵敏形容枯槁，面如死灰，消瘦的面庞，完全脱离了人相。她闭着眼睛，微微起伏的胸部，证明她的呼吸和存在。白志成几乎无法辨认，这个骨瘦如柴的濒临死亡者，就是从前风姿绰约，美艳绝伦的赵敏。一股强大的悲哀，犹如暴风骤雨突袭，席卷白志成最后一丝幻想。她真的要死了，无可避免的死亡。
　　“小敏——”白志成弯下腰，轻轻地呼唤。
　　赵敏依然闭着眼睛，呼吸似乎变得急促。
　　“我来看你了。我是志成。”
　　她醒了，从前清澈的眸子，已变得混浊不堪，就像一滩死水，散发出青腥的异味。她没有说话，也许是无力，也许是不想表达，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对探望者的一种回应。
　　“小敏。你会好起来的，坚强一点。你忘了吗？我曾答应你，一起去旅行。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白志成想继续说下去，然而酸涩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
　　晶莹的泪珠，从赵敏暗淡的眼中流出，好像透明的珠玉，又大、又圆、又亮，看上去美得惊艳。然而，她的表情异常痛苦，似乎把剩余的生命，都化作那一滴眼泪。
　　她奇迹般地挥了挥手，然后遮住了脸。白志成知道，她骨子里的骄傲，不允许她得到别人的可怜。这算是一种独特的告别方式吧，就这样挥一挥手。
　　走出病房，白志成感觉身后传来赵敏的声音——
　　“抱一抱我！”
　　“你那么重，我抱不动你。”
　　那一天，她从身后抱住他，撒娇地说：“你不抱我，以后别想再抱。不信，你试试。”
　　“我抱。我愿意一辈子抱着你。”
　　“你真坏！”
　　白志成一直困惑，赵敏的爱来得突然，却是那么真切，而消失得莫名其妙。他不肯相信，赵敏的爱，完全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她的柔情是那么醉人，怎么可能说变就变？一定是赵刚的威迫，才使她的情感突然转向，嫁给老色鬼，是她人生悲剧的终点。她是无辜的，以往对她的误解，已经有了最清晰的答案。所有灾祸皆由赵刚而起。为了自己，为了赵敏，为了所有人，必须让赵刚应有的惩处。
　　“叔，我答应你，出庭指证赵刚。没有证据，我去收集。”白志成斩钉截铁地说。
　　白田荣说：“保证安全，不能冒险。”
　　“你放心吧！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