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抢亲

　　秋菊整个人都瘫软了，昏昏沉沉地在发烧，汗水湿透了绣花的棉袄和像大旗一样的大氅。
　　秋菊像是在梦中，趴伏在“柳祥”温暖的怀抱，又像是醒来了，嘴角的笑意好满足、好满意。在这温暖的怀抱里，她忘掉了所有不开心的事，甚至把柳祥砸明火的事、那半张赶羊票的事都忘了。她发自内心的呻吟震颤着金正兴的胸怀，她喃喃自语或是在说着梦话：柳祥，柳祥，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们终于在一起了！你带我去游击队好吗？
　　金正兴的眼前就是团政委的办公室了。他听到秋菊的梦呓一怔：柳祥？啊，她拿我当那个打家劫舍的柳祥了！
　　马上，有战士迎了过来，报告团政委，说连长回来了。这时，金正兴才不好意思地把秋菊姑娘送到战士怀里，让他抱着她安置在军营里。
　　二大王夫妇不知如何是好，清月庵没去成，把个女儿丢了，如惊天霹雳般二大王都发了疯在山间打转转。
　　回头瞅着二姨太，抹了把热汗：那柳祥是谁啊？我咋就一着急想不起来了呢？
　　“啊？是呀！是他呀？”
　　呆呆地木了一会，二大王急着说：“我们快回去，去鸽子洞村找那个王八养的！”
　　刚刚到家，就听到一片马挂銮铃之声，耳鼓之中，像是有迎亲的奏乐。乐队到了跟前，有人叩打二大王家的门环！
　　二大王正烦着心、堵着气，把二姨太扒拉到一边，急急忙忙踏出屋门。
　　奏乐声停了。早起的麻雀像是来看二大王的好戏，一大帮像密密麻麻的杏子一样拥挤在一棵大杏树的黄叶子中，唧唧喳喳像拍手一样扑打着翅膀闹着叫着……像是在说：看看二大王呀，真好看呀，真热闹啊……
　　二大王看到一个傲气，盛气凌人的军官。强压怒火，不敢怠慢，满脸堆笑地勉强一拱手道：“敢问官家爷，是不是找错了人家。”他瞥见边上有士兵抬着厚重的礼物又问：“有什么大喜之事？敢惊动官家？”
　　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头顶大盖帽，一身深黄色的呢子服，脚上踏着半米长的黑皮靴，戴着白手套的一只手提着马缰绳，那枣红马一声稀溜溜吼叫，一抖脖子鬃毛竖起，好不威风。那銮铃之声“叮铃铃……叮铃铃……”直响，显得山村的清晨好静谧。周围所有看热闹的人都鸦雀无声。此人二十多岁模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团正气中略带一股杀气。听到二大王的问话，抽了马屁股一下，马往前蹿，他在马背上一欠屁股问道：“请问老人家可是人送外号叫二大王的李嘉年大人吗？”
　　二大王急忙作揖：“正是奴才，不知道军爷是何方神圣，屈驾鄙府。”
　　“哈哈，真是老人家。”他一提马缰绳，翻身跳下马鞍鞒，上去拉住二大王，兴奋地说：“老人家，小人给你施礼了！”说着，撒开二大王的手，退后一步，欲给二大王叩头，二大王上前就给扶住了：“不要客气，不能行此大礼！”
　　这时二姨太也走出大门，扭着小脚，她看清了来者，便迎了上去。那人对二姨太行礼，二姨太才告诉二大王说：“这个人，我认识，在万寿老爷阁见过。”
　　“啊，啊。”二大王答应着。
　　那军爷便自我介绍说：“我叫马瑞智，住在千斤寨（抚顺）的马家堡，在国民党部队效命……”
　　马瑞智还要说下去，二大王一摆手，“快，快，屋里说话。”
　　太阳还没有出来，外面早围拢了一帮凝神贯注看热闹的人。二大王自打把土地分给穷人之后，就和村里人平起平坐，成为一家人。所以，村里的不管贫农和富人都和他关系很好，打成疙瘩连成块，也就不见外了。二大王引领官兵进屋，院里看热闹的人就满了。看热闹的人，知道这是来提亲的，还不是奔着二大王的姑娘李秋菊？秋菊老大不小了，一个姑娘家家的到处乱跑，真不是那么回事呢？秋菊几次被鸽子洞村的高宝金凌辱又有谁不知道呢？外面风言风语的也就二大王两口子不知道。
　　马瑞智盯着二大王说：“老人家，今天我特别诚心，是冲着你的女儿李秋菊来的，小的特来提亲，不知二老意下如何？”他四处瞅瞅，不见秋菊的影，但他说的一字一顿，很中肯，很认真。
　　二大王从柜上摸过大烟袋，磕磕烟灰，木头柜就嗒嗒地响了几声。他此时早没了气恼，盘算着怎么和眼前这个人说秋菊的事。他慢条斯理地一只手拎着烟口袋，一只手把大烟锅塞进去，在里面慢慢地用烟锅装烟，觉得装满了，拿出来，又用大拇指上去按了按，抬头纹往下一动，慈眉善目地把大烟袋伸到马瑞智近前：“抽袋烟吧。”
　　马瑞智忙摆手，“不会，不会。”
　　二大王慢慢地点着烟袋锅，他心中的气恼再一次随着烟圈袅袅飘出，叹着气说：“马将军啊，不瞒你说，我们家的姑娘丢了，正在犯愁呢，你要是有办法找回来，这门亲事我就答应了！”
　　“李秋菊上哪去了？不见了？”马瑞智说什么也想不到秋菊会失踪。
　　马瑞智迫切地追问道：“老人家，秋菊什么时候失踪的？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咳！”二大王的烟一口接一口地吸，汗溢满额头，在那个刚才还带着笑意的抬头纹里闪着着急的银光，顺着他黑红的脸膛流下来。
　　“就是昨天，我们去清月庵上香，失踪的。”
　　马瑞智真是傻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丢了，怎么办？自打见到秋菊后，他就发誓要娶秋菊。
　　我一定找到秋菊，找到后再来提亲。就急急地出了屋。
　　刚刚走到村外，突然碰上一个人，他大声喊：“高宝金——”
　　宝金听见喊，一看是马瑞智，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宝金说：“将军啊，你要听我一句话，那二大王是何等人呀，根本不是个好鸟，女儿更好不到哪去，你就多余去找了。二大王他看见你去他家，早把李秋菊给藏起来，肯定不会让你见到他的闺女。我们现在正组织人去牛河救柳祥，柳祥在几天前被鬼子抓走了，怎么能拐走李秋菊呢？”
　　“什么？柳祥被鬼子抓走了？”
　　宝金一本正经地说：“真的！千真万确！”
　　马瑞智大怒，“呵！二大王，你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
　　马瑞智二次闯入二大王的家。二大王叫声不好，准是那个马瑞智抢亲来了！慌乱之下，急中生智，一下子窜入二珍的屋。二大王顾不得羞臊了，暂时把马瑞智摆脱了要紧，就冲儿媳二珍说，“快，快！找你结婚时用的大红衣服，我穿。”
　　他侧耳听到马的銮铃声和奏乐声和那天一样，却越来越近……
　　不大一会，假李秋菊拖着贴身的红缎子衣服，头上盖着蒙头红，扭扭捏捏地由二珍和二姨太搀着走了出来。来到轿子前，挑开轿帘，假李秋菊上了马拉的轿子。马瑞智让马车头前走，他打马在后面跟着，一股悠闲自得的样子。
　　车子“吱扭——吱扭——”经过一片小树林时，赶车的兵往里凑凑，闻到那绣红锦缎一股浓浓的香气，一时心血来潮，回身上二大王的脸上就摸了一把，把二大王吓了一激灵！
　　“啊，啊，有胡子？”这个士兵是个南方人，说话不是本地口音。跟着车后的马瑞智听到了，以为是嫌弃车响，问：“油壶子？油壶子在车上呢。”就一提马缰绳，“吁——”站住。那个人还是惊讶地喊：“有胡子，有胡子！”
　　秋风在山野打着旋地吹，像是诉不尽多少委屈。天气就像二大王此时的心情一样，渐渐地入了冬。她像掉进了冰窖一样，心里突突地冷得打颤。那不是害怕，他一个大老爷们怕啥？只是惦念秋菊这个丫头，会在哪里呢？
　　车稳稳地站在山间。马瑞智就命令身边的兵去车轱辘边上解油壶子，给车轱辘上油。
　　这个时候，二大王掐着嗓子喊：“我要尿尿，我要尿尿……”
　　马瑞智听到了，“快，扶秋菊姑娘下车——”
　　有士兵过来扶，赶车的惊魂未定，也不再嚷了，嚷也没人听。二大王就装成女人的样子，腿跩跩地脑袋低着瞅着高低不平的山间道，慢慢地钻入树林。随从的士兵听到马瑞智喊回来，就不再跟着。任由二大王钻入密林深处。也是，一个女孩子尿尿，哪有男士兵跟着的？再说，马瑞智也不让跟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李秋菊会跑，随后叫士兵去追，怎奈深山老林岔道多，不知从何处追起。
　　他思忖一下，喝令一声，“不要追了！给我回去！我不信她李秋菊不回家？我们去她家里堵着！”
　　说着，马瑞智就调转马头，马蹄声声地朝原路回了赖歹沟。离二大王家近时，就跳下马，把马拴在树上，悄悄地前行。不多时，到了二大王家门前，士兵上去“哐哐”地踹门。
　　“有喘气的没有？出来一个？”
　　二姨太哆哆嗦嗦地扭着小脚忙不迭地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倒：“谁呀？”
　　“哼！你们干的好事！李秋菊回来了吗？”
　　二姨太斜着身子，往轿子里望，看轿子里空空如也，知道了怎么回事。便壮起胆子，一把水一把泪地扬着两条纤弱的胳膊哭道：“你们挨千刀挨万剐的，还我们家秋菊，还我们家秋菊！”
　　马瑞智虽然盛气凌人，但对秋菊是真心的疼爱，就是抢亲这个方式不妥。二姨太朝自己扑来，乱抓乱咬，他只有拉住二姨太的手，绝不会还手，将来一旦娶了秋菊，这还是岳母丈母娘呢。
　　二大王在山石背后呆了半天，由于矮树和山石都遮盖着阳光，他和草丛阴冷成一片。他哆嗦着用手撑着地站起来，腿都发酸发麻了。他听着没有动静没有人追来，也知道马瑞智绝不能善罢甘休，就在林中来回地抱着膀子踱着步，等待天黑下来，在缓缓地移步往家走。
　　马瑞智一直等到天黑，急得直跺脚。他突然有些后悔，这秋菊一个女孩子钻入深山老林碰上狼群怎么办？想到这，自己恨不能抽自己嘴巴，好一顿自责。越想越怕，忙命令士兵：“快！快！我们回原路去追！”说完，马瑞智翻身上了马，奔了原路，踏上了林间。他也想了，我要半路碰上呢，更好了，碰不上，我再返回来。一提马缰绳，“驾！”
　　马瑞智和士兵们劳累一天了，也想快找到秋菊，就又回来对二姨太横道：“回没回来？说个痛快话，要不，让我们捜，是不是让你藏起来了？”
　　二姨太更不怕了，巴不得他们捜呢？于是一挺脖颈：“你们捜吧，我就这几间房子，还有驴棚，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搜不出秋菊，你们可把我的闺女给我找来？”
　　马瑞智听士兵说捜，正合他的意，一摆手：“捜！”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逐个屋捜个遍，哪有秋菊的影子啊……
　　马瑞智傻了。他好悔好懊恼。
　　二姨太就要上前拉他，他一急，躲过二姨太，匆匆地翻身上了马，号令士兵，“给我上山里找——快去找——”
　　他想，白天怎么就那么愚钝，怎么不钻入山林找呢？这大黑天，一个姑娘家怎么办啊？他现在是两手捧刺猬，扔不了，撂不下……愁死人啊！马瑞智心疼得要把心揉碎，谁能知道呢？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这半宿，把他和士兵折腾得，在旷野山间一个劲地喊：“李秋菊——李秋菊——”
　　马瑞智一个年轻漂亮的小伙，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几缕飘逸的青丝上挂上了花白。夜雾浓重，下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