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冬夜，朔风凛冽。街头五光十色的招牌，闪烁着清幽的光彩。橙色的街灯，给一种温暖而踏实的感觉。柏油路上，流动的车灯，犹如熠熠生辉的珍珠。步行街上，隆冬的积雪残留，被踩得结结实实，光滑的像一面镜子。
　　在叶红看来，这个冬夜格外不同，一阵阵寒意，已经浑然不觉，当是夏日送来的清爽。眼前的景色，变得陌生而新鲜——高楼大厦、笔直的街道、光秃秃的大树，有如青荇般招摇在清凉的水间。而身边的人，却是那般地熟悉。是一场永恒的梦吗？牵手走过生生世世，这一辈子，依然不离不弃。
　　叶红想得出神，突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孙鹏连忙搀住她的胳膊。“路滑，小心一点。”孙鹏的语气充满了柔情。叶红心生甜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真正的爱情？
　　“你在想什么？”孙鹏见她不言语，便问了一句。
　　叶红笑着摇头，女孩子的心事，哪能轻易说出来？
　　“那你猜我想什么？”
　　“不知道。”
　　“我在想，缘分这东西，真是奇妙。我们的母亲有缘成为姐妹，我们有缘相遇、相识。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很奇怪，说不清，道不明。”
　　叶红笑着说：“你喝醉了吧？”
　　“没有。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孙鹏停下脚步，问道，“小红，你猜我现在想干什么？”
　　他不会是想……电视剧中男女主人公，街头激情相吻的情景，闪过叶红的脑海，想一想自己都觉得害臊——不会吧，他是个沉稳的男人，怎么会一时冲动呢？
　　“感谢缘分，感谢命运，感谢老天让我遇见了你。我真想大喊一声，‘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孙鹏一连说出三个感谢，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叶红拉起孙鹏的袖子，轻轻地晃动着，说：“你不要喊，让别人听见了，多难为情。”
　　幸福如约而至，一向稳重的孙鹏，像个顽皮的大男孩，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脱口说道：“这里人来人往，确实不妥。下次，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一起喊，就是这个样子。”说着，孙鹏把双手拢在嘴前，呈喇叭状。
　　叶红吓坏了，扳着他的胳膊，急忙说：“你别喊，别喊。”
　　孙鹏笑着说：“我没喊，就是做个示范动作。”
　　“你真坏，不理你了。”叶红甩开他的胳膊，向前迈出几步，笑意从未在脸上消失。
　　走到叶红家楼下，孙鹏眷恋的目光，让叶红也不忍离去。两人默默地相视着，微笑着，完全忽略了周遭的寒意。孙鹏鼓起勇气，拉起叶红的手。一股股暖流，顿时涌入两个年轻人的体内。
　　叶红走上楼，发现母亲的表情很奇怪，好像有什么喜事。叶红问起缘由，王美霞反问道：“你有啥事瞒着妈？”叶红很诧异，从不跟母亲隐瞒心事，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从何说起呢？
　　“我在阳台上都看见了。”王美霞欣喜地看着女儿，“啥时候处上的？也不告诉妈一声。”
　　刚才依依不舍的一幕，早已被母亲看在眼里。叶红坐在床边，手心摩挲着膝盖，低下羞红的脸，轻柔地说：“今天吃晚饭的时候才……”
　　王美霞最了解女儿，心眼好，人又勤快，就是性格上有点软弱，尤其在感情方面，一直唯唯诺诺。她虽然很喜欢孙鹏，但决不会主动表达爱意。
　　自从与丈夫失散，王美霞始终内疚，觉得对不住女儿。一个小女孩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过早辍学步入社会，又不幸嫁错了人。“女怕嫁错郎”，曾经失败的婚姻，给她造成了很深的精神创伤。多亏遇见了孙鹏，让小红走出了心理阴影。
　　王美霞真想把喜讯告诉丈夫，如果福运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女儿有个好的归宿，正是老两口梦寐以求的。王美霞拿起电话，想了想，又撂下来。时候不早了，福运在家接听电话，万一被现在的妻子听到了，反而给他带来麻烦。
　　想到夫妻重逢，却不能团聚。王美霞如鲠在喉，内心的喜悦被冲淡了一半。福运一再承诺，绝不会亏待发妻和孩子们。但是，金钱的补偿，到底有多大的作用？孩子们需要父亲，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名分。王美霞发自心底呼唤，呼唤福运能处理好这件事，重新回到她和孩子们的身边。
　　第二天上午，张淑贤跑来串门子。王美霞见她喜气洋洋，料到她也知道孩子们谈恋爱了。果然，张淑贤打开了话匣子，将昨天儿子的反常表现，以及自己的严刑逼供，详细描述一遍。
　　“这臭小子，长出息了。早就该这样，喜欢谁都不敢说，那还叫大老爷们？那还是我儿子？”张淑贤不无得意，煞有介事地说，“我老早就跟大鹏说过，小红是好孩子，必须做我的儿媳妇。要是让别人抢跑了，我就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王美霞笑着说：“你是替孩子们高兴，还是上我这儿显摆来了？”
　　“反正小红要娶进我们家门的。我就是显摆，你也得受着。谁让你养个这么好的闺女。”
　　“俺家小红老实，要是真嫁到你家去，你这个当婆婆的，可不准欺负俺家小红。”
　　张淑贤鼻子里“哼”出一声，白了她一眼，转而又笑了，“我欺负小红？我恨不得搭板把她供起来。你放心，小红在我家，保准比在你家好。我当亲闺女养……”
　　“噢，你当亲闺女养，我就不当了？一看你就是老刁婆婆。”
　　“我看你呀，就是眼气……”
　　两个老女人，好像已经当上了婆婆和岳母似的。你一言，我一语，逗着闲话。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叶强冒着严寒来了。
　　王美霞欢喜不已，忙不迭将孙鹏与叶红恋爱的事，告诉了叶强。叶强听后，大快于心。张淑贤有心活跃气氛，便让叶强赶紧准备丰厚的嫁妆。叶强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必须的。
　　“福运，今天咋有空过来？”王美霞问。
　　叶强认为张淑贤不是外人，便说：“你忘了，咱俩商量好的，今天去看房子。”
　　王美霞一拍脑袋，说：“我光顾着高兴了，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
　　张淑贤问：“咋的，你们想买房子？”
　　“是啊。美霞苦了这么多年，也该好好享受生活了。换一套大点的房子，住着舒服。”叶强愧疚地看着发妻，“我欠美霞和孩子们的，实在太多了。”
　　“说这干啥？”王美霞不想继续沉重的话题，便言归正传，提出自己的想法，“本来我也是想买一套大房子。现在，小红和大鹏搞对象了，过不多久就该张罗结婚。不如把钱分成两份。给小红和小超各买一套。等他们结婚了，我还是住在这儿，街里街坊都熟悉，换个地方不习惯。”
　　没等叶强说话，张淑贤抢着说：“你啥意思啊？我这个当婆婆的，还没穷掉底呢。大鹏结婚的房子，我给买。你要是真心疼孩子，就把那一半的房钱，当做嫁妆，让小两口的钱包鼓一点。”
　　叶强说：“小红的嫁妆，当然由我来出。房子还是买大一点的好。我听说小超和白雪也处朋友了。先把房子买好，预备着。如果你喜欢住在这，也行。咱们把它重新装修一遍。”
　　张淑贤说：“我知道市里有一片开发区，最近开盘了。地点好，环境也好。要不，我带你们去瞧瞧？”
　　叶强开着轿车，按照张淑贤指示的路线，来到城市新区的售楼处。王美霞平日很少出门，没想到城市发展如此之快。一路之上，但见高楼林立，街道平展，仿佛置身于完全陌生的城市里。
　　走进售楼大厅，面带笑容的售楼小姐立刻迎了上来。大厅里暖意盎然，有几个人正在向工作人员咨询着什么。叶强三人，一边听着售楼小姐的介绍，一边看着楼宇模型和平面设计图，相互之间又做了一番探讨，最后选中了一套格局好的房子。张淑贤不甘示弱，为儿子和未来儿媳，订下一套同户型的房子。
　　事情办妥之后，叶强建议去吃饭。张淑贤不肯，非要回家包饺子、炖排骨。说好的，孙鹏和叶红回来吃晚饭。叶强只好将张淑贤送到家门口。
　　轿车没有停留，直接开出了小区，王美霞很是纳闷，便问：“不回家，你打算去哪儿？”
　　叶强说：“有点口渴，我带你去喝茶。”
　　“家里不是有茶叶吗？我特意给你买了一罐西湖龙井，怕我买的难喝？非要去外面花钱？”王美霞有点抱怨，这种超出百姓档次的消费，是难以接受的奢侈。
　　“感觉不一样的。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享受一下，不过分的。以后，我还要带你体验更多的生活乐趣。”
　　“我才不稀罕。”王美霞一努嘴，感慨地说：“难怪人家讲，男人有钱就变了。我觉得你跟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王美霞的脑子里闪现出二十多年的情景——
　　叶福运从地里干完农活，大汗淋漓地回到家，端起大茶缸子，一口气饮下妻子为他晾的凉茶。那时的茶叶，都是最劣等的碎末末，开水倒下去，还要把泛起白沫子撇掉。最好再放一点糖，可以解暑。那时的叶福运从不挑剔，吃穿方面马马虎虎，就知道为家里挣钱，让媳妇孩子过上好日子。
　　“人总是在变的，比如身份、地位、经济状况……社会在发展，人怎么可能不变呢？”叶强打断了王美霞的思路，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熟练地变换一个档位，“不过，我内在的东西，一点也没变。我还是当年的叶福运。”
　　“你让我感觉很陌生。好像睡了一夜，睁开眼睛，什么都变了。丈夫不在身边，孩子们都长大了，自己也老了。福运，有时候，我很纳闷，你咋就突然变成大老板了？”
　　“还不是赶上国家的好政策？我跟天达到了城里，先是给人家打家具，后来被骗到黑煤矿，差点丢了性命。后来逃回来，正赶上城市灾后重建。我跟天达去回村子找过你们，可是没人能说出你们的生死去向。我们只好又返回城里，遇见了一个贵人。没错，就是白田荣大哥。他脑筋灵得很，帮我们出谋划策，就这样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后来就开起了大公司。不光你不信，有时候，我寻思寻思，都觉得一步一步走过来，就像做梦一样。”
　　“那你咋认识现在的媳妇的？听白大哥说，她有点……天达是个好人，你不该跟他分开的。”
　　叶强沉默许久，与刘天达分手，是他最不愿回忆的往事。既然老伴儿问起，就实实在在告诉她，“公司刚刚起步，缺少人手。我跟天达在社会上招了几次工。艾丽萍就是那时候被招进来的。因为她丈夫死得早，身边带着一个孩子，大家都很可怜她，包括我和天达在内，都很照顾她。她能力挺强，场面上的事，做得很圆滑，很快就被公司重用了。后来，她做了我的助理。大家伙都觉得她人不错，就撮合我们结了婚。谁知道，她是个特别会演戏的人，把所有的人都给骗了。结婚后，她暴露了本来的面目。做事独断专行，对人冷若冰霜，最后挑拨我和天达分家。天达实在受不了她的蛮横无理，就拉着一帮人另起炉灶了。都怪我啊，为了艾云，为了一张脸皮，为了一个所谓的完整的家，就这么一直忍着，忍了快二十年了。”
　　“这么说，艾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不是。艾云从小没父亲，我尽量给她父爱。不知道是被我宠坏了，还是天生的性格。那孩子遇事，爱认死理，爱走极端。前段时间，差点没自杀。把我愁坏了！”
　　王美霞终于明白了丈夫的苦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一个别人的女儿，却让福运操碎了心。一边是甩不掉的，一边是不忍放手的。福运真是难上加难，以后的问题，该怎么解决呢？
　　此时的王美霞，深深地为丈夫而忧虑。她不再考虑个人利益，只要丈夫能对亲生骨肉尽到责任，只要对发妻还有一点牵挂，离不离婚并不重要。如果艾丽萍能够改邪归正，真心跟福运过日子，王美霞宁愿维持着残缺的婚姻，就这样生活下去。
　　轿车行驶在宽阔的道路上，叶强和王美霞都沉默了。命运真会捉弄人，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
　　“小超带白雪来过吗？”叶强想起了儿子。
　　“来过。白雪那孩子真懂事，人长得漂亮，嘴巴特别甜。小超找这样的对象，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说起白雪，王美霞打心眼里一百个满意。
　　“白大哥的小女儿，就跟她父亲似的，脑筋来得快。小时候就特别会哄人，能把你哄的团团转。那丫头我也喜欢。你说说，这两个孩子搞对象，是不是天意？绕来绕去，白大哥和咱们都成了一家人。”
　　“是啊，是啊。”王美霞说，“今天，新房子也买了，就盼着他们早点结婚了。”
　　“这样吧。我给白大哥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喝茶。商量商量孩子的婚事。就算是先会一会亲家。”
　　“嗯。”王美霞微笑颔首。
　　叶强打完电话，说：“白大哥出不来。感冒了，正在老宅子里打点滴。要不咱俩过去瞧瞧？”
　　轿车转个方向，来到一片古旧宅子。这里是老城旧址的保护区，存留许多旧时建筑。许多年以前，白田荣买下一个小四合院，有空的时候，就过来小住几天。毕竟是百年老屋，取暖不是很好，加之天气反常，白田荣在这住了一夜，就患上了感冒，因为嫌去医院来回折腾，干脆找个上门护士，在家点一点消炎药。
　　走进四合院，青砖碧瓦，古色古香。小院打扫地干干净净，庭院中央种着一株果树，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树杈，胡乱地伸向天空。叶强和王美霞走进正房，见白田荣坐在沙发上，药瓶高吊在墙上，左手扎着针，右手拿着报纸，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
　　白田荣想要起身相迎，被叶强按在沙发上。王美霞连忙说，打着吊针，不能乱动。叶强将买新房子的事，告诉了白田荣，并宣布第一轮亲家晤面正式开始。白田荣当即拔下针头，麻利地站起来，吓坏了叶强夫妇。白田荣笑着说，此等好事，就是良药，还用输什么液？不顾二人反对，执意来到门口的饭店，一定要边吃边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