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转折

　　最终他选择了后者，甘冒风险，决定和吴高华的权力进行抗争。这个抗争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和利，而是为一群农民鸣不平。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决定一试。
　　于九月十日他重返马家村和俞家村走访，调查洪灾实情和S乡救灾落实情况。第二个村还没走访，就听到手机铃响了，他打开手机听到是吴高华的声音：
　　“赵峰嘛。”带着一股怒气。
　　“是。”赵峰很坦然地应道。
　　“听说你在搞调查呀？”声音带着讥讽。
　　“是。”回答依然坦然。
　　“谁安排你了，是你的职责吗？”质问地口气。
　　“没有人安排。我想作为一个公务员，我应当有这个职责。”语气肯定，底气还是有些不足。
　　“那，这样吧你要调查我不反对，现在我有要事找你，你立马回乡！”不置可否地说。
　　“我，还有一个村没有走访呢。”有些迟疑地说。
　　“你先回来，硬是要搞的话以后再说。”很是恼火。
　　“好的。”赵峰觉得还是应当先服从。他回到乡政府，有的干部看到他，像看到从火星回来的怪人，有的则是朝他投来讥讽嘲笑的目光。
　　“你的壮举吴书记要奖赏你呢。”一个油条干部滑稽的对他说。
　　“赏你个大头鬼。”赵峰也玩笑地说。
　　“我看你怕是鬼要附身了。”他贴在赵峰的耳边神秘地说。一会儿值班副书记王新找他没好气地说：“吴书记在他办公室等你个叛贼。”
　　赵峰并不理会王新恶毒的语言，竟自到吴高华的办公室。只见吴高华脸很黑，似乎忙着什么，办公室死一般静，约五分钟后，他才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小声而愤怒的说：“你到S乡是我看你还是个人才，在组织部向梦部长要来的。你倒好，不但不报恩，反倒做起反叛的事来。”他停顿了一会说：“你到是为了什么？”
　　在某种意义上说，赵峰确实没有理由说话，可也没有做错事的感觉，所以沉默无语。吴高华见其不说话，便转用一种似乎亲切关爱的语调说：“你有什么要求，比喻说家里有什么困难，或者想升职，你可以用正当的途径，向我汇报或是别的什么方法都可以，何必这样搞呢？”
　　“我没你说的那个意思。”赵峰这时说话了：“我只是觉得自己有实事求是的责任，有坚持正义的责任，没有你说的那种肮脏卑鄙的想法。”他接着说：“只要是有错误的人或事，就应当有敢于站出来坚持正义的人予以反对。”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的想法是请你改变做法，真心救灾！”他说这些话时，已经全然没有把吴高华当做领导了。人一旦在思想上超脱了利益的患得患失,说话就显得格外轻松自如。
　　
　　吴高华见赵峰铁定良心要和他作对，脸煞白铁青，阴狠地说:“想当英雄？！好哇，那你去当吧，我要你尝尝当英雄的味道！”然后狠狠地说：“你滚吧，我这里不用你这样的人才。”
　　赵峰艰难的做出了与吴高华抗衡的决定后就知道他会报复的，当然也就作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所以对他的威吓也就无谓畏惧，只淡淡地说：“对不起，我还要继续，我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吴高华。
　　他也不理会周围人脸上的颜色，继续做着自己的事。又加紧调查走访了一天，熬了一夜，写了一篇《关于S乡的洪灾及救灾情况的调查报告》，正准备于九月五日到县政府送报告。
　　管组织的副书记张涛找到他，阴阳怪气的对他说：“人才，这里装不下你，县里通知你到组织部去一趟。”
　　赵峰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只是发生的比他想像的要快许多，便轻淡地应道：“知道了。”
　　到组织部是一个干部科的科长接待他，见面就说：“听说你在搞干经(川鄂土话，就是不循正道)哪？”
　　“什么干经？”赵峰问道。
　　“你还在明知故问，你自己做的事你不知道呀？”科长反问道。
　　“你说的是我写调查报告的事儿呀，那哪儿是搞干经呢，向上级党委、政府实事求是地反映情况是每一个国家公务员应有的职责，怎么啦？有错？”赵峰理直气壮地说。
　　“呆子呀，你不可药救，一会儿部长是要找你谈话的。”科长摇摇头说嘴说不及（川鄂土话），科室电话铃响了，科长接了电话，就传来一河南女音：
　　“S乡的赵峰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科长连连答道。
　　“让他过来！”
　　“好，好。”科长挂了电话对赵峰说：“部长要你过去。”说着就指引赵峰到了梦部长的办公室。
　　
　　梦部长正在处理手头文件，见赵峰进来。亲切地对他说：“来了，坐吧。”接着起身给赵峰倒了一杯茶。这孟部长的年龄大约在三十二三的样子，身着深色女式西装套裙，脚穿半高跟皮鞋。戴着眼镜，短发，淡眉，白睛透光，目光神韵内涵，声音清雅，行走端庄，举止有度，整个一个知识型女领导的形象。
　　“你记得自己到S乡工作几年了。”部长递过茶后问道。
　　“六年了。”赵峰答道。
　　“六年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可以使一个干部走向成熟，你都有哪些收获？”梦部长质问他。
　　“......”赵峰知道这是部长很有意味的质问，所以就沉默不语，在心里划着道道儿，静默地等待她的下文。
　　“以你的某些做法来看，没有任何进步，还是一个愣头青。”梦部长见他沉默不语就批评了一句，轻声命令道：“把你写的那个东西拿来我看看！”
　　赵峰就把自己写的《调查报告》递给部长，梦部长接过报告粗略地看了一下说：“我们县里早就知道了，对S乡的情况都很清楚，东西就不要到处送了。”她很有意味地看了赵峰一眼说：“翅膀还不硬朗，就不要乱蹦跶。县委书记安排我找你谈话，要求你不要进行下一步的行为，到此为止。你明白吗？”她接着说：“吴书记已经把你交回到到组织部了，目前又不到调配干部的时候，组织部决定让你暂时待岗，在家反省一段时间，有什么想法可以提出来！”
　　“吴高华的态度我早就知道，只是县里会持怎样的态度我不知道。既然是这样，我可以选择放弃公职，代表灾民利益，与吴高华抗争到底。我坚信党纪国法是不允许吴高华之列的贪官恣意所为的。”他态度坚定，但心情却有些悲怅地说。
　　梦部长见赵峰情绪有些亢奋的样子，心里满含着同情，同时对他的勇气和胆略在心里给予了赞赏。便用一种十分柔和的声音说道:“我们的好英雄，不要那么激动，也不要那么悲观。我的话也许你没有完全领会,可也不便细说。这样吧，改天我约你换个环境聊聊。”又意味深长的叮嘱他：“有一点你必须听我的，在我约你之前你不能妄动，你懂吗？”赵峰觉得梦部长前面的话似有双重意思，后面的话恳切而真诚，还因为这孟部长的话语似乎有一种摄人魂魄的磁力，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S乡你就不要去了，回家休息几天，改天我给你电话，好嘛？”梦部长见赵峰对自己的话有所领悟，便放下心来，然后又关切地对他说道。
　　“梦部长，我知道了，谢谢你的关爱！再见！”赵峰非常真诚地说。梦部长把赵峰送到门口挥手告别。
　　
　　赵峰径直回家，他老婆陈冬梅见到男人后很是诧异：这个不迟到、不旷工、不请假、不顾家的“四不”家伙，怎么今天不到双休就回家了呢？于是把男人浑身上下瞅了个遍，最后把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怎么哪？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看着老婆的滑稽样子，便笑着说：“看什么看？你男人已经被人捋了，削职为民了。”
　　“真的？”陈冬梅惊奇地问道。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峰淡淡地答道。
　　“嗯，是真的。”陈冬梅从赵峰的脸上得出结论。她说道：“你该是把头儿得罪了。”
　　“嗯，这回你个笨虫把简单的问题答对了。”赵峰拧着她的脸蛋儿说。
　　“那太好了，你那顶帽子还不如人家那瓜儿皮帽呢，捋了也就捋了，臭虱大个官儿不当也罢，免得你早的晚儿的在我面前韵官臭味。”陈冬梅幸灾乐祸地说。
　　“从今以后我陪你一起烙大饼。”赵峰说。
　　“要得，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领导了。早的晚的我都可以想那福。”说着陈冬梅就在男人脸上亲了一口。
　　“你可不要把我当武大郎给收拾了。”赵峰为了逗她乐，随着她的性儿说。
　　“你要是不能服服帖帖地伺候我享性福，那可就不一定了！”陈冬梅吓唬他说。
　　“好了，好了，我饿了，去弄点吃的，”赵峰求她道。
　　“好列。”陈冬梅围着围裙上了厨房，一边做饭，一边仿着电影《甜蜜事业》主题曲，胡乱编词地唱着：“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回来了耶——无论是官，无论是民，都是我的宝贝亲亲儿哟——”陈冬梅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女人，在她的内心世界，无所谓贵贱等级之分。更无什么官民概念，她认为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赵峰也从不把忧愁带回家，把自己的思维和妻子的简单思维对接到一个水平线上：那就是简单和快乐。
　　
　　他回家后的几天里，似乎把S乡赈灾的事忘了。白天和妻子一起烙饼和卖饼，晚上经常把自己关在另一件书房内，写一篇题目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如何建立健全政府部门的权力制衡机制》的论文。到凌晨一点他还没睡觉，老婆催他不理，没好气的对他说：“上次写的狗屁文章得罪了你的头儿，让人家把你给捋了。如今我给你当领导了，你还写呀！你要还不来睡觉，我也把你这男人称号捋了，让你无家可归！”
　　“你婆娘家知道个屁，陪你睡觉哪有写治国方略重要呢？”赵峰和老婆开玩笑地说。
　　“老公，你别写了，劳神不老神呀，我要亲亲嘛。”老婆再三央求。他不得已才放下手中的笔说：“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呀！”
　　第二天的下午他正和妻子忙的不可开交，手机铃响了，打开一接是梦部长的声音：“赵峰嘛？你在干嘛呢？”
　　“梦部长你好，我在帮老婆卖饼。”赵峰高兴地答道。
　　“晚上七点半我在‘好再来’茶店等你。”梦部长说。
　　“好的。”赵峰挂了手机，一边继续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高兴地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了阳光......”妻子见他高兴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什么事儿让你那么高兴呀？”
　　“组织部长请我喝茶，你说我能不高兴吗?”赵峰喜滋滋地答道。还没到点他就回家，换上了西装礼服，系上领带，对着镜子草草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骑上摩托，早早地来到“好再来”茶店等候梦部长的到来。七点半梦部长如约而至，赵峰连忙起身，很尊敬地把梦部长迎进单包雅间。
　　“我们的愣头青还是很有礼貌的嘛。”她见赵峰提前等候、热情迎接，便高兴地褒奖了一句。然后不置可否地说：“今天我请客！”向服务员吩咐道：“来两杯本地茶，再把水果、瓜子、糕点一样来一碟！”服务员将两杯碧绿的本地云雾茶放在他们面前的茶桌之上，她抿了一口后问赵峰：“你是本地人，应当知道这云雾茶的制作工序吧？
　　“杀青、出水、回炒、整形、烘干、上霜、筛选、包装、共计八道工序。”高峰流利的答道。
　　“很好！”梦部长赞赏地说：“看来你经常深入实际，并善于细致的观察事物，还能对它进行准确的描述、概括、总结。这是一个干部应当具备的能力。”接着她又问道：“这些制茶工序中的技术关键是什么？”
　　“火候。”赵峰的住家村就是产茶村，所以深谙制茶技术，就未加思索地答道。
　　“很对，”梦部长进一步引导着说：“火候就是促成事物转化的时机。我们办任何事情都必须把握火候，这样我们可以事半功倍，能够恰到好处地实现目的，否则就会把事情办砸。”她停了片刻又问道：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现在和吴高华斗吗？”
　　赵峰这时确实说不出来了，便眨巴着眼睛摇摇头，老实地说：“不知道。”
　　梦部长开始慢慢给他分析说：“第一，你太嫩，也太愣，你不是他的对手！你所想要代表的要么是一群农民——弱势群体，要么是道德、法律、政策。这些在世俗人眼里都是宽泛、抽象而空洞的东西，没有任何具体价值。就你的身份、地位，却不能作为代表它们的承载主体，你拿它们说事，不仅显得非常的苍白无力，在某些人看来甚至是可笑的。而吴高华代表的虽然是少数人的利益，但在小范围或特定的环境内，他却代表的是一个小组织、小团体的意志，是具体的、有形的势力，远远大于你个人的力量。所以他的作为虽然在事实上，还有就是理论逻辑上是违纪违法的，但在世俗人眼里却貌似顺理成章。而你的行为则反而显得有些大逆不道，不顺情理。因为他是领导者，你是被领导者。”
　　梦部长关切地看着赵峰，像看着羽毛未丰的雏鸟一样，接着说：“第二，我们的国家现处在民主与法制建设的初级阶段，我国有悠久的封建集权的吏治政治历史，又突然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高度集权的国家，现在通过改革，正在向社会主义民主与法制政治迈进，这是一个艰难而缓慢的渐进过程。中国是一个有着十二亿人口的大国，就像一条庞大的船只在海上航行，转弯需要时间，急不得。在这样的一个大环境下，有三千九百万公务人员，这些官员们形形色色，性格特点、思想水准、智力高低、价值取向、利益诉求是五色杂陈的，就像一个庞大的染缸。如果把你单一的思想理念冲动，盲目的投在这样一个欲念之海中，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你再盲目的左冲右突，弄不好你会有粉身碎骨的危险；第三，你是个人才需要成长，需要发展空间，无谓的纠纷，会破坏你的发展环境，浪费你的大好时机，贻误你的前途。这样也浪费了国家，还有就是你父母为培养你而作的付出。”她见赵峰在默默地聆听，像小孩儿渴盼母爱样祈望着自己，心里顿生一种满足感和一种莫名的幸福感。但是，她的表情自然随意，很巧妙地掩饰了内心微妙奇怪的情感波动。
　　赵峰起身给梦部长续上了开水，然后又坐在她的对面，依旧沉默地，纯真地，仰慕地看着梦部长。梦部长怜爱地看了赵峰一眼说：“所以我希望你要积极而冷静的融入这个大环境，机智而巧妙地顺应时势，用宽广的胸怀，忍耐地态度和长远的眼光对待S乡赈灾这件事儿。但不是要你放弃你原有的思想理念。”
　　“那灾民们目前的困难怎么办？”赵峰仍然为灾民担心。他的思绪好象又回到了灾民围绕他讨要救灾款的情景。
　　“你的这种民本情怀我很赞赏，至于灾民目前的困难我还可以另想办法解决，你放心好了。”梦部长很欣赏地看着赵峰说。
　　
　　这梦部长在M县的县委常委里，非一般人物，她的老爹是前任省委书记，她自己则是复旦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分配到N市任市长助理。她为了解农民、了解农村，丰富自己阅历，要求下派到M县任组织部长。这样一个有着良好政治背景的人物，想办法追加80户灾民救灾款的活动能量自然是有的。赵峰听到部长自己说能为灾民解困，高兴了起来。于是拿起茶杯说道：“那太好了，我以茶代酒，代表80户灾民向您表示感谢。”
　　梦部长也欣然拿起茶杯说：“干。”她见赵峰情绪好了许多，高兴地说：“为了奖励我们民本情怀的勇士，来陪我跳一段慢四步。”
　　说着就叫服务员打开音乐，不置可否地拉着赵峰的手随着舞曲的节奏跳了起来。这梦部长跳起舞来自然是十分的优雅，对音乐的旋律很是熟络。舞步踩点很是精准地切入到音乐节律中。赵峰在大学校园里的联谊会上学会了跳舞，什么交谊舞、慢四、探戈、踢踏等，都能来那么两下子，参加工作后却长时间没有再跳过舞，这猛一跳起来却有些生疏。加之，初次陪县级领导跳舞，开始有些怯意、扭捏、僵硬。梦部长的舞姿则是娴熟、优雅、大方的，在她的带动和影响下，赵峰慢慢就进入状态了，舞姿也渐渐就显出了洒脱，似乎还有一点绅士风味儿。他始终保持着对部长的敬重神态，面色冷峻而凝重。梦部长对赵峰的冷静沉稳的跳舞风格很满意。跳了几曲后，他们又回到茶座，梦部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问道：“通过这件事你有什么感想，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件事使我觉得个人权利必须得到有效及时的制衡，否则不可想象。然而，制衡权力则需要有完备有效的权力制衡机制，说到底就是制衡权力还是需要强有力的权力形制。”赵峰略加思索后回答道。少顷，他又面带苍茫神色，无奈地说：“至于打算则是命运做主的事情。我不敢空谈。”
　　“你的看法是很正确的，或者说很有见地。”梦部长赞赏了一句后又说：“但是，你的悲观情绪可不是一个英雄所应有的哟。”
　　“在这个小环境内，在这个后马克思主义的时代里，我这个崇尚马克思主义权力观的人是没有土壤的。我的打算就是回家替老婆烙饼子，当一个市井武大郎。”赵峰自我嘲笑地说。
　　“没出息，英雄应当具备宽广的胸怀，能容纳，善忍耐，会迂回，有权谋。遇不得错折能算那家英雄？”梦部长批评说：“你不要局于一事一地，而忘了全局，应当坚信我们的党是年轻健康而富有生命力的肌体，党的事业正兴旺发达，也特别需要有能够秉持正义的栋梁之才！你要振作起来，我知道你的抱负，我会帮助你的。所以我希望你以坚定的政治信念，厘清思维和前进航向，做好为党履职奉献的准备。”她看看时间已是二十二点三十分了，便对赵峰说：“今天就聊到这里，你也该回家了。”
　　“服务员埋单。”赵峰赶紧边叫服务员边掏钱包，抢着要埋单。
　　“去，去，你个清平乐！别装了，我买单。”部长风趣地说。她付了帐后，骑上自己的木兰，对赵峰说了声“再见”，便奔驰在路灯辉映的马路上。赵峰望着部长远去的背影，内心称庆自己撞上了一个睿智而有正义感的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