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1988年（9）

　　就说我们的老队长石头吧，本来不吃烟，没钱买烟戒了几个月了，今天开席前破例了。别人递烟，他吸燃夹手指间，又忙着嗑瓜子、吃水果，有人递烟，他再接夹在耳朵上，卖个眼睛顺手放进荷包里，人们知道他回去放进烟盒里应酬人。他这一桌的有亲家“高乡长”、马德山、肖老爷子、二扁头等。因二扁头家只有他一个，负责给桌上斟酒。开席上菜了，石头他真是吃一动二眼观三，渴龙见水，饿虎见羊，猪八戒掉在泔水桶里。一手端碗，一手拿筷子，也不问一声是什么菜，牙不好能吃不能吃，夹在碗里埋头吃起来，筷子吃掉了两回，亲家“高乡长”叫他换一双，他捡起来手头一抹，拿着就吃，怕换筷子耽误时间吃菜，还讲筷子丢一只，明天还有一顿吃，吉利！那一大盘子猪腿膀上来了，油光闪亮的香气扑鼻，他明明晓得牙不好，可也夹了一大块放嘴里，大约太烫，嘴巴“咝”了两下，咕嘟一声咽了下去。马德山看他那馋相笑笑说：“老队长，不怕烫啊！”他说：“烫？这玩意我老吃的晓得，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大家乘热吃！”自己先吃后才叫别人吃。大约有点瘦肉塞了牙，就当着人面张着大嘴，把大拇指头伸进去，用长长的指甲在牙齿上抠。抠了半天，口水油水从嘴角溢出来，滴到胸口连着丝，拉面条样的。好不容易抠出一小块又放嘴里嚼嚼，大拇指还在嘴里吮一吮，在桌的几个看了都摇头。
　　肖老爷子不走运，坐在他的对面，一抬眼就看到他真恶心，只好夹了一块肉去喂坐在脚边的小花狗，说：“这个小狗东西今天算是解馋了。”说着想想又好笑。
　　荤素菜上完了，开始上鱼了。一碟清蒸鲫鱼，两小条并排放着，没有酱油，白白的加上红辣椒点缀，十分美观。按农村规矩，其他鱼可以吃，这碟整鱼是不吃的，意思是鱼与余同音，鱼要余着，图个吉利。只有丧事酒席要吃，不能余，喜酒要余。可其它烧鱼、鱼片、鱼丸子都吃见碟子底了，石头感到不过瘾，就把筷子架在清蒸鱼上，亲家用筷子在他筷子上敲了一下，意思是不能吃。可他不管，便提高嗓门喊：“光虎啊，这碗鱼是看的还是吃的？”光虎在楼下听到他都讲到这份上了，还有什么话说？只好说：“吃吧，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可他吃也能讲出个吃的理由来，说：“山里人难得见一回鱼，再说这千年的规矩也该破一破，余点鱼汤不也是余嘛。”他毫不客气地夹了一条整鱼放在碗里，鸡啄米样的慢慢吃着。
　　一桌人吃着喝着，二扁头坐在他右下方，吃着喝着，突然看到红烧肉的盘子里有一块布，就拿石头开玩笑说：“老队长，这盘里还有块精肉呢。”石头以为二扁头孝敬自己，眯眯眼看也不看，伸筷子过去夹着放在嘴里，嚼了半天不对劲，就又吐在桌子上。二扁头笑着说：“老队长，这么好的精肉怎么不吃？”石头一巴掌打着二扁头的头说：“你妈的打老子马虎眼，这是一块洗碗布。”二扁头来劲了，大声喊：“张大师傅，张大师傅！”石头拉他说：“算了，眼不见为净。我当大厨子，一百多人吃食堂，手指头都……”话没讲完，看了一眼马德山，立即低头对桌底下“呸呸”的吐了两声，不知是吐的洗碗布的味道，还是吐自己臭嘴讲了一句很不该讲的话。
　　大厨师张大嘴正想到各桌上讨口风，听到有人喊，他坐不住了，反正主菜已经上完，就一边用衣袖抹着额头的汗水，向各桌点头微笑：“怎么样？还合大家的口味吧？家常菜哟。”吃喜酒的人都向他点头微笑说：“菜不错，不咸不淡！”
　　“今天你是露了一手，出了风头了。”说得张大嘴裂着大嘴巴满脸堆笑。当走到楼上马德山这一桌子，二话没说，叫二扁头斟了满满一杯酒，恭敬地端杯子向马德山：“大舅爷，敬你一杯，刚才我姐她……”马德山坐在那向他挥手：“吃喜酒，闲话少讲！”举杯一口而尽。老爷子、石头也在夸他的菜说：“我当厨子，你还没出世呢，这厨房没巧，烂、淡就好，你手艺到家了。”马德山接过话说：“我看这菜呀，还差一点，这么大的喜事，怎么没有龙肝凤胆，连燕窝鱼翅也没有嘛。这不委屈大家舌头了，啊？”一句话说得哄堂大笑。
　　二扁头本来不想讲了，看这么多人奉承张大嘴，很不服气，就指着桌上石头吐下的那块布说：“大师傅，你看这是什么？”张大嘴一看，脸刷地白了，眼也直了，但他还是不慌不忙伸头看了看，毫不犹豫地伸出两指头，把抹布捡在嘴里打个滚咽了下去，大声说：“哈，我以为抹布，原来是油渣子。”又双手抱拳向桌上笑笑说：“各位长辈、兄弟慢用，多提宝贵意见，下面还有更好的菜呢。”这才转身离开。二扁头冲石头说：“你老做大不正呢，明明是油渣子怎么讲是洗碗布，丢人。”石头低头没吭声，他佩服张大嘴真是位大厨师。
　　
　　肖光虎同白玉兰开始向各桌敬酒了。夫妻俩手挽着手，像新婚夫妻一样，好像今天办的不是大厦落成的喜酒，而是他们结婚的新郎新娘向各桌敬酒一样。一桌一桌的敬酒，满嘴的客套话：什么招待不周，什么感谢光临啊。最后才到老父亲这一桌。
　　石头刚才听张大嘴讲下面还有更好的菜，怎么不见上来呢？就挥挥手对光虎说：“别急着敬酒，看看桌上。”光虎看桌上真的没什么菜了，就对白玉兰说：“那个菜还是端上来吧。”本来城里送来的菜是上桌的，可张大嘴说菜够了，二十个菜，前面四个凉碟还不算，哪家也没有这么丰盛的，再上桌吃不完就浪费了。白玉兰想把那菜给村里所有老年人每人发一袋，现在老队长要求上菜，只好从二楼窗子叫喊了一声：“张师傅，送一份上来。”这时肖光妹亲自上阵，双手端着烧鸡烤鸭上了桌子。这下石头眼都直了，本想上点炒菜或者汤汤水水什么的，没想到最后还有大炮弹，这下就把他炸昏了。他真的吃不下去了，自己叫的不能不伸筷子，只夹了一小块鸡肉放在嘴里，可一股腻味涌上喉咙眼，怎么也咽不下去，眼瞪瞪的望着别人吃，他后悔刚才吃多了。
　　光虎、玉兰从“高乡长”、马德山、石头等一转敬酒过来，最后到父亲了。肖光虎倒了满满一杯酒，敬重地走到父亲面前说：“爸，几年没见，您老身子还这么硬朗，我放心了。爸，我敬你一杯，祝您健康长寿！”可肖贵根老爷没买他的账，转过身子面对马德山低声讲话。马德山站起来说：“老爷子，你儿子这杯酒是诚心诚意。”石头、“高乡长”也站起来劝说。光虎激动地说：“爸，我敬了这杯酒，今后也许就不回来了，爸，我喝了，您喝不喝都不要紧！”说着一仰脖子，喝了这杯酒。肖老爷看到这么多人劝他，看来再推不掉了，就带着颤抖的声音说：“唉，想我肖家，祖上厚道，八辈子祖坟里都扒不出一个可疑的人来。没想到呢，到了我的下一代，出了这么个生就的骨头长成的肉的混蛋虫来了。”白玉兰呆望着老爷：“爸，你这话是……”肖老爷说：“玉兰，好媳妇啊，我这话你不清楚，可有人心里一块明镜呢。唉，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浑财不富啊！”老爷说着这话，眼里含着泪花，但还是端起了杯子，只是手一个劲的发抖，正准备喝下这杯酒。
　　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一件事，是一件多少年来卧龙山村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令在场吃酒的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一辆警车“呜啦呜啦”的在村头叫起来，叫得地动山摇，窗户玻璃哈哈的响。
　　肖光虎脸色刷的一下红得像猪肝，转身出了门。肖老爷子心里多少明白了几分，这杯酒还是没喝，把酒倒在手掌心里，双手搓了搓，用潮湿的双手在脸上抹抹，样子是那样的从容镇定。
　　马德山伸头往窗下看了一眼，院子里一阵混乱。开始人们以为哪家起了火，是消防车，可一看是公安局抓人的白色依威客警车。大约有十多个公安干警，都带着真家伙进了院子，院子里人乱叫着吓得四处乱跑。他对老爷子说：“我下去看看！”肖老爷子抓住他的衣服，他只好坐下，只听老人说：“唉，本想盼着结完了苦瓜能结出个甜果子来，没想到苦瓜酸果一藤连啊！”
　　楼下突然有人喊：“把门口堵住，一个不准走！”二楼另一个房里石头的儿子石蛋跳上凳子，一拳打碎了玻璃，“哗啦”一声响，碎玻璃雪片样的飞到院子里，一脚跨在窗口正欲跳下去，一位公安人员把枪口对准他，大叫一声：“不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