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1988年（8）

　　这个费那个税，七加八加每个人头要七百多块。我家每年要交三千五，每年收入只有三千五百七。我是村书记，五年没给家里交一分钱，全部上缴了。为了让农民的招待费出少一点，我才开了饭馆子，吃了一屁股的债，不把房子顶出去怎么办？一个村总不能关门吧？唉，农民啊，牙缝里掏饭米粒子，扳着手指头过日子啊，一年忙到头，三十晚上还缺少点灯油呢。”光虎听着心里有些难过，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吸闷烟。李常有眼里含着泪水说：“俗话说，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呢。官府是把剃头刀，剃了一刀又一刀。分田到户那年，村里睡着了想醒了，想到这下农民是孙悟空了，一个筋头翻过来了，哪晓得是梦中捡钱，瞎高兴一场。现在是眼珠子哭掉了没人问一声。”说着说着，低下头又抹眼泪了。
　　光虎看他样子不是作假，也就十分同情地说：“你讲这么多的税和费，村里人怎么交呢？”李常有抹泪抬头说：“这是村干部的事啊，村里七个猴子八样脸，我老呆子一家一户磨嘴皮子。可真要讲，哪家有胭脂粉不往脸上擦能往屁股上抹？能交清的都是在外打工的血汗钱啊！还有很多人家是秕糠榨不出油来，就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就像石头家，两年没交了，电费都差五、六百，他那个样子，两个儿子没成家，自己五十多岁，拎起多长，放下一滩，死猪不怕开水烫，你能杀了他？可上面歪一寸，下面歪一丈，斧打钉子钉入木，一级压一级。农民向村里交差，村里向乡里交差，乡里向县里交差。上面放个屁，下面演台戏，我这个村书记当然成了冬天路边的车前草，任人踩来任车轧呀！怎么办？乡里大书记出面，我小书记签字盖戳子，拿贷款。我们村欠了十几万了，今后怎么办啊？”光虎也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报上讲多少万元户，可同农民实际的差距这么大啊。”李常有抹着泪又说：“我再讲报上的万元户是怎么算出来的吧。那是去年，听讲要来致富工作队，我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心想盼星星盼月亮，这下我们有指望了。结果呢？就来了一个大鸡巴人，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才年把，开了几回会，念了几份文件，屁事都不懂，每天晚上还得找人陪他打扑克，住了半年多要走了，我想拿炮竹放放，帚把扫扫，快走吧，小老子。可他要调查，龙头村民组三十七户人家，他七查八查，七算八算的，还算出了十一家万元户。就打算邵光龙承包了山场算个万元户，我呢，只算进账，不算出账，挂边是个万元户，可气的是连石头家里困难户也算出了万元户。”光虎不解地问：“那他又是怎算的呢？”李常有又扳手指头：“他开个小店，连本带货还是亲家支援三百块，一节柜台，一个窗户，他算是每年收入四千，烧的？儿子打工三千，田地收入二千，家里猪鸡一千，正好一万块。这小子走了，吃了我两千块钱招待费，听讲他回去当了先进工作者。今天又升为副科长了。这话怎么讲呢？”站起身凑到光虎面前：“要不是我小舅子开饭店，我书记早不干了，万不得已怎么办？借几个吧，七借八借的拿什么还？老婆还同我三天两头的吵。这个马德山窝在城里翻老皇历，他要算账，真要算我就不怕他。”正欲出门，光虎挡住了他。
　　
　　这时，外面传来喊声：“哦，老爷子来了，老爷子，楼上坐。”光虎十分高兴，开门出去了。李常有也想把心里的委屈压下去，正准备出门，又听马德山的大嗓门：“哎呀，这个小圆毛畜生，转眼过得油光粉面的！”李常有想姓马的太过分，我忍到现在没出面，你还在外逢人便说。他再也坐不住，眼瞪得圆圆的正要出门，光虎进门了，他推开光虎：“别拉我，砍了头也只是碗大的疤，他姓马的……”光虎没拉住他，便对门外的光龙喊：“大哥，你看！”
　　邵光龙抢先一步跑过来，看来他已经知道李常有同马德山的事了，便伸手一掌推过了李常有。李常有连连后退跌坐在门里的板凳上，光龙反手关上了门，大声道：“老李，干什么你，这么大人怎么一点忍性都没呢？今日是我兄弟的大喜事，人一辈子有几个大喜事？就是打落了牙也得咽下去。”李常有委屈地说：“你没听他刚才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邵光龙一想：“刚才老马讲什么了？哦，那是讲老爷子身边的小花狗呢。”巧的是外面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声。李常有这才低下头，可嘴里还说：“他是借狗骂人，指和尚骂秃子呢。好吧，老书记，我听你的。”光虎说：“好，李书记，中午委屈你就在对门房里同几个老人在一起，我跟大哥讲一句话。”李常有出了门。
　　光虎又关上门，光龙不耐烦了：“你老头子我给请来了，还有什么话？还不快开席。”光虎贴在光龙的身边：“别急，就一句话。”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条，拿出笔在上面写着，说：“我在外可能要搞高科技开发公司，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大哥，现在农村太复杂了，这次酒席以后，我就永远不回来了。我老爸、玉兰和我这个家就全部托给你了。万一有困难就打这个电话给我，千万不要告诉别人。”邵光龙没听进他多少话，很随便的把他的纸条放在外衣荷包里说：“是的，快开饭吧。”光虎从他外衣荷包里掏出纸条，要放进里面，可没有荷包，见荷包边破了一个小洞，就放进去说：“注意，纸条在夹层里。”
　　小玉像个小老鼠样的钻进来，手里拿着一双尼龙袜子说：“爸，袜子，叔叔给的。”光龙以为是光虎送的，说：“看你，这袜子我穿不惯嘛。”光虎说：“哪儿呀，光雄寄来的。他在省城先锋袜厂工会工作呢。”光龙望着手上的袜子，想到光雄，说：“光虎，我可能没什么大事找你，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有时间去看看光雄，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光虎认真地说：“大哥放心，我一定代表你去看他。”
　　
　　现在的客人已全部到齐，楼上楼下院子坐满了人，碗筷都已发到桌上，有些小孩子把空碗敲得“叮当”响，嘴里叫着：“开饭啰，开饭啰！”邵光龙在院子中挥手：“开席！放炮竹，光虎，炮竹拿来，我来放！”可光虎大叫着：“大哥，别急，就等一小会。”自己跑出门外，对村头张望，又掏出怀里的大哥大拨了几下，因没有信号，无法拨通。光龙在门口发火了说：“光虎，你搞什么鬼，厨房早准备好了，你不开席，人家饿了，听讲石头老人早上就没吃。”光虎来到他身边真诚地说：“大哥，办席容易请客难，请客容易款客难。不瞒你说，今天中午，除了黄毛丫一家和几个在外打工的，全部到场，满打满算的十四桌，我开了十六桌，没想到好几家亲戚或者把亲戚的小孩子带来了，小孩子也是人就让他上桌子吧。我就开了二十桌，这样菜可能就不足了。我早上在城里烤鸭店订了四十只烤鸭，让他们也尝一次新吧。等车子到了才开席吧！”这时小玉钻过来拉着光龙的手说：“爸，开饭了，快进来，等会菜让人家吃完了。”
　　邵光龙把女儿搂在怀里，望着楼上楼下坐满的人群。有多少小孩子都不认识，心里一阵酸楚，是啊，人穷肚子大，看哪一个不能扒个三五碗的。再说，山里人多少年没有这样认真地吃一顿了，这次就让大家解解馋吧。他突然想起来，眼睛一亮，对光虎说：“那还有一点时间就别闲着，你给大家介绍一下在外发财的经验吧。”光虎一个劲的摇手：“别，不不不！”光龙正把他往里面拉，只听村头的汽车喇叭声，光虎跳起来大叫：“好了，菜来了，开席！放炮竹！”
　　在炮竹声中，这二十桌的酒席总算开了席。酒是“古井贡”，十箱子摆在院子里。菜是先不算正菜，四个凉碟子：麻油黄瓜、糖醋花生米、卤肫肝、卤膀爪。然后上正菜，六素六荤。六素是炒青芽、炒青椒、炒香芹、炒蒜苗、炒茭白、炒蒌蒿（素肉炒菜）；六荤是红烧肥肉、猪蹄子、炖腿膀、米粉肉、糖醋排骨、大肉丸子。再加上四鸡四鱼，四鸡是烧整鸡、炒鸡杂、红烧鸡腿、油扎鸡翅；四鱼是红烧鱼、清蒸鱼、鱼丸子、炒鱼片。六素六荤，六六大顺，四鸡四鱼，四四如意，二六十二，二四得八，共计每桌二十个菜。
　　按说十六桌改成二十桌，分量少一点，也就差不多了。可是这些人吃起来太厉害了，八个人一桌，一盘菜端上来，八双筷子“唰唰唰”的几筷头子就见了盘底。那些青年人先把菜夹在碗里，当饭样的吃下去。妇女们呢，也把菜夹在碗里，可自己吃得少，端着碗离坐出了院子，说是回家看看门，都在吃喜酒，别让小偷跑来了。看样子是边走边吃，其实把一大碗菜运回去，空着大碗又上酒席。全村人真是拿今天解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