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正面交锋

　　来串门的乡邻中，没有见到美莲的影子。以往每次严小山回家，美莲都是第一个来的，那神情，那盼望，就像是一个妻子等待久未归家的丈夫。没看到美莲，严小山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不过他没表现出来，只是一直陪着王子昀和大家寒暄。
　　煮晚饭的时候，严小山阿妈说：“小山子，去请美莲和她爹来一起吃晚饭吧。”王子昀要一起去，严小山说没人烧火，让她帮忙，王子昀便坐在灶前，往灶膛里放柴禾。
　　严小山在美莲家篱笆边徘徊了好一阵，才硬着头皮进去。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逃避不是办法。大门关着，严小山敲了门，里面人问：“谁啊？”美莲的声音。
　　“是我。”
　　“门没关。”
　　严小山推门进去，堂屋里没开灯，黑漆漆的一片。侧屋灯亮着，严小山走了进去。美莲坐在床头，两眼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美莲阿爹则坐在一边的竹椅上吸烟，满屋都是浓浓的烟草味儿。见严小山出现在门口，美莲忙起身去洗了洗脸，美莲阿爹却只是狠狠地瞪着严小山，也不说话。严小山知道，他是深深地伤害到美莲了，如果处理不好，两家人的和睦关系将由此中断。
　　“大叔，美莲，请你们晚上过我家去吃饭。”严小山说了，没敢抬头去看两人。美莲阿爹站起来，美莲拉住他，对严小山说：“知道了，我们等会儿就过去，你先回去吧。”严小山不敢多待，点点头走了出去。
　　饭菜上桌了，美莲父女才姗姗来迟。还没动筷子，美莲阿爹开门见山地问：“小山子，你自己说说这是咋回事？你和我家美莲是有过娃娃亲的，如今先斩后奏带个媳妇回来，你啥意思？你以为你读了大学了，出息了，就不要美莲了是吗？我告诉你，没门！”
　　美莲紧紧拉着阿爹，不要他说话，严小山阿妈忙说：“他大叔，有什么话咱好好说，小山子这事我事先也是不知道，你看这……”美莲阿爹拍着桌子说：“小山子，你拿话来说！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忘了你不在家这几年，我们是怎么帮衬你们家了？我的美莲除了书没你读得多，她哪里配不上你啊？你非得要找个有钱人家的城里小姐来，啊？”
　　严小山说不出话来，他早料到事情会闹得很僵，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大叔，不是你想的那样，这和子昀是不是城里人、家里有没有钱没关系的。我知道美莲很好，是我辜负了她。”
　　王子昀看严小山窘迫的样子，站出来说：“叔叔，我和小山是真心相爱的，他对美莲妹妹只有兄妹情谊，没有男女之爱，如果他和美莲结婚，反倒是害了美莲。”
　　美莲阿爹听王子昀这样一说，跳着脚闹起来：“看看看，还没进门，嘴巴就这样厉害，那以后还不知道怎么样！爱爱爱，爱个狗屁！他嫂子，你倒说句话，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当初你让我们美莲……”
　　看着大家闹得不可开交，美莲跺着脚喊道：“阿爹，够了，你刚才不是已经答应我了么？你就不能让小山哥哥高兴些么？”
　　美莲这一说，她阿爹一下子不说话了，坐一边直抽烟，烟味散出来，呛得王子昀直咳嗽。严小山忙拉她到门口呼吸清新空气。严小山阿妈也不说话了，背过脸去。美莲站到严小山和王子昀面前，把两人的手拉到一起，说：“小山哥哥、姐姐，我阿爹的话你们别放在心上。是我配不上小山哥哥，你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况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美莲微微一笑，悄悄抚摩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
　　“真有喜欢的人了？”严小山惊讶地问，“是谁啊？我认识吗？”
　　“你认识。”美莲说，“不过现在不能告诉你。”
　　“算了算了，命该如此，强求不得。”美莲阿爹在鞋帮子上磕磕旱烟，饭也不吃了，拉了美莲往外走去。美莲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拉了王子昀说悄悄话：“姐姐，那个……你们还是不要太早成亲吧，小山哥哥有很大的理想，成家早了，会耽搁他的……”
　　王子昀只当美莲是嫉妒心理作祟，应着，也没放在心上，回来后，严小山问两人聊了什么，王子昀说：“严小山，不是你甩了美莲，是人家心里压根就没你了，得意个什么劲儿啊！”
　　“她能找到喜欢的人，我当然高兴了。”严小山说，心里却有些担心。
　　晚饭后，严小山搬了凉椅到院子里，王子昀洗了澡出来躺在上面乘凉。严小山坐在凉椅旁的小方凳上，一边用竹扇给她扇蚊子，一边说些儿时的趣事给她听。
　　“那时候，我们这山头上的野猫子特别多，我爹自己弄了杆火药枪。我爹是个好猎手，每天晚上，他都带我上山头等，有时候一等就是大半夜，打着一只，皮毛好的可以换个好价钱，打上十来只就够我的学费了，我的中小学学费，大多都是靠野猫子的毛皮交的，剩下的肉还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顿。只是那些野猫子太精，很难抓到一只。”
　　“野猫子长什么样儿啊？”
　　“和猫差不多吧，但是比猫大得多。有时候，它就站在山梁上，呜——呜——地叫唤，眼睛绿幽幽的，一闪一闪的，就像是要这么，哗——！”严小山这样一说着，就向王子昀扑过去，王子昀先是狠狠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拧了一下严小山的胳膊，说：“吓唬谁呢？”
　　“哈哈……逗你的。你看夏天涨水的时候，这个小池塘可就成了宝，那条山谷里的水下来，就会带下来很多的鱼虾，这就成了小孩子们的天地了！有一次我在石板上没站稳，掉到了水里，没差点淹死。”
　　王子昀揪着严小山的头发玩，说：“小山羊，我发现，你越来越可爱，我也越来越爱你了，怎么办啊？哈哈……”
　　严小山把她搂入怀中，看月亮隐入云层，星辉更加灿烂，远山似一黑屏，透出深色的轮廓来。池塘里的青蛙、枝条上的蛐蛐儿越发叫得欢了。于是说：“下露水了，你看，月亮都睡觉去了。今天也累了一天了，我们都去休息了吧，养好精神，我明天带你出去玩……今晚，你和我妈睡一起，行吗？”
　　王子昀认床，翻来覆去睡不着，而且这床下面铺的稻草，上面的垫絮太硬，还散发着一股没法形容的味道。她听严小山阿妈也没睡着，便问：“阿姨，叔叔是怎么样的人啊？”
　　说起严小山阿爸，严小山阿妈的话就多了起来：“娃仔他爹可是个好男人，肯吃苦，瞧瞧这几间房子，这些石板，这些箩筐家什，都是他一手一手打编出来的。还有屋前屋后的树，那时大伙儿就都劝他莫栽，说栽不活。他还是栽了。现在啊，都开始结果子了……”
　　末了，她又说：“在咱们农村里头，男人一死，家里的顶梁柱一倒，寡妇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挑东挑西，你弄不动，电线坏了不懂，下雨了房子漏水，翻瓦盖瓦的不懂，就是别个来偷东西，你也不敢出大气，还得装作不晓得，不然就要被整死……我都是泥巴埋了半截的人了，也不怕这些了，只是年轻寡妇可哪门受得住？都是男人死了不过百天就不得不重新嫁人……”
　　严小山阿妈的话，王子昀听懂了个大概，不明白她怎么对自己说这些，便顺着她的话说：“我也听人说起过这些，如果有了小孩子，日子就会更难过，像我爸爸，一个人养我和我哥哥。”
　　“所以啊，娃啊，先好好读书，以后工作了，挣够钱了，再想结婚的事，啊？”
　　王子昀说：“阿姨，你说的对，等我们毕业了工作了，挣钱了再成家也不迟，到时候就接你出去过好日子，让我们好好孝顺你。”
　　在家休息了两天，这天早饭过后，严小山便拉着王子昀去他以前读书的的小学，在七八公里外的周家山半山腰上。因为这一带大多数人家姓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就直接把那小学叫周家山小学。
　　晨间的山谷幽静异常，一粒石子滑落的声音也丝丝清晰入耳。因为前一天晚上下了大雨，严小山索性脱了鞋子，光脚走在泥巴地里。王子昀也学他的样儿，把凉鞋提在手中，踩在泥地里，又滑又腻又刺肉的感觉让她很是新鲜。
　　“挺远的，要不然，你就别去了。我有点事，去去就回。”
　　“不要，我要跟你一起去。”王子昀佯装害怕，“我怕你不在的时候，美莲她爸把我给杀了。”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能走吗？还是把胶鞋穿上吧。”严小山拿出早准备好的鞋子，王子昀却说不要，于是两人还是慢慢地前行。
　　“从家里到学校，要经过一座小石桥。桥面低，夏天发大水会被淹没，于是，我们一个村子五六个学生，就手挽着手慢慢移动着过河。等下午水退了，回家的时候就在这河里捉鱼虾，有时候运气好，拿回家还可以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山里穷，两三个也不见油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鱼虾就是最好的菜肴了。”
　　“呀，真是好玩！”王子昀说，“那咱们今天下午回来的时候也去捉鱼。”
　　“今天天旱，雨水不足，而且昨晚雨下得不够大，估计上游少有鱼虾冲下来。以后有机会了，再带你去玩。”严小山说，“那也是苦中作乐而已。孩子门上学苦，上学难，夏天下雨都还好，打赤脚就行了；冬天就麻烦了，得穿塑料鞋，带双棉鞋到教室后再换。而且这山路不好走，一不小心就掉到山崖下了，我的一个好朋友就是因此丧了命。”
　　“真的？”王子昀想起自己读书时每天有专车接送，吃饭挑这挑那，鞋子非名牌不穿，学琴时把琴弦弄断，学画就胡乱涂抹，而这里的孩子却为了读书连命都可以不要……
　　严小山却很乐观，说：“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时候，生活不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长相、父母，但是生活本身就是有酸甜苦辣麻、悲伤快乐的，这样才丰富多采。我们可以选择乐观、微笑，创造和享受生活，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
　　爸爸给妈妈讲的故事，妈妈又讲给我听，太匪夷所思了！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想我是一辈子都难以相信，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在国家GDP快速增长的21世纪，在高楼大厦林立的大小城市之外，还有着那么一方土地，说它穷苦，那里的人们却很乐观，说它落后，它却又是那么干净、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