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1988年(7)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6-03 09:32:35 字数: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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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常有一直以为他讲客气话开玩笑,听着听着好像不对味,就说:“老马,别误会,这可是有账可查的。”马德山严肃、厉声地说:“查?你那什么鸡巴账,只能躲在裤裆里查,过得硬的。今天难得的机会,村里人都在场,当着大伙的面,摆到桌面上查一查。”李常有想到你当这么多人刮我面子,便跳起来大叫:“你老马闭着眼睛抓麻雀,瞎鸡巴无中生有,拿屎盆子往我头上扣!”马德山瞪着他说:“怎么,你跳了?这叫痒处有虱,怕处有鬼,做贼心虚,放屁脸红呢。”李常有又叫:“哟,你在城里多长了几根肋条骨,跟乡下人耍心眼来了。”光虎、光妹拉着马德山,白玉兰拉着李常有。二人的声音大,打牌的青年都扔下牌子围上去,生怕两人交上手,楼上的人也都挤到阳台上看热闹。
院子里的吵闹声惊动了在外的许多人,都来观看。正巧在门口的李常有那个矮粗粗、胖墩墩的老婆张腊香,听丈夫同马德山一人一句争吵,也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就挤进院子里听了后几句。以为是姓马的要回村当书记,夺丈夫的位子,这怎么得了啊!她冲过去站在丈夫一边,指着马德山大叫着:“姓马的,你已经放了饭碗多年了,怎么讲话不算话了?自个拉屎自己吃了。”马德山没听出她讲的什么话,就说:“哟,河边没青草,哪来多嘴的驴呢?”李常有对老婆说:“他是看大嘴那点房子不服气,也想捞油水。”张腊香这才明白了,一跳三尺高:“哦,我小舅那点房子,村里人都不放屁,你伸个什么乌龟头。你以为你还是大队长,瞎眼的疯狗听到风声就乱咬。”
人们都知道,张腊香闹起来,马德山的面子上就会下不去的。于是一拥而上,白玉兰、肖光妹抱住了张腊香,说今天是吃喜酒,也是给光虎一点面子。光虎同石蛋拉着马德山,并说,这个母老虎,你好男不跟女斗。马德山推开他们,站到院子中间,洪钟般的声音说到:“大队部有我的一份,也有全村每个人的一份,我不能不讲话。我马德山大队长当了十五载,邵光龙干了二十年,我们得了什么呢?”伸出只有手掌的右手厉声地喊道:“我丢了五个手指头,没要大队一分钱补助,临走呢,只是屁股上沾了一点灰,还拍给了大队部;邵光龙丢掉了儿子,没讲二话,一张白纸辞了职。这些眼面上的事,大家看得清楚吧?你李常有好嘛,干了几天,就不痛不痒的得了一排房子。别急,我老马路见不平就得铲,总有一天要算算你的账。”李常有大叫:“老马,你舌头杀人不用刀呢。”张腊香挣脱了胳膊跺着脚大叫着:“你好马不吃回头草,你算,不算是婊子养的。”
这时,石头从楼梯口扑过来,双手抱住马德山的胳膊,面向后面说:“好了好了,听我老队长一句话,每人省一句!”拉着他往楼上走。肖光虎拉着李常有往一楼的里屋去,白玉兰拉着张腊香往厨房里。张腊香还叫着对丈夫:“你怕他把你鸡巴毛拔掉了。去,找他,让他今天就算去。”进了厨房,又向张大嘴发火:“你怎么这么窝囊?你姐夫受人欺,一个响屁都不敢放。”张大嘴鼓着大嘴说:“我讲姐,你也真是的,讲起来我们都是亲眷。小时候,大婶(马德山的大姐)对我真好呢。”肖光妹对张大嘴说:“是呢,我听光龙讲,去年马德山的大姐去世,你哭得最厉害!”张腊香说:“只不过狗屎连稻草的亲眷,就是正经亲眷也是一代亲,二代表(老表),三代了。”她讲是这么讲,可声音已经很低,也变得柔和了。
石头拉着马德山的胳膊上了二楼,回头没看到李常有,就低声说:“这小子开饭店,不顾别人死活,硬把我的小店挤垮了,他也算人?是人字写反了,成了八字,王八蛋!不值得您吵。”马德山歪头瞪着他:“你过去不是哈巴狗样的在他面前摇尾巴嘛。”石头摇头说:“嗨,再不讲起,我那是蚊子叮了泥菩萨的腿,看错了人,拿条毒蛇当裤腰带子。你老马也是,天大本事能算他个什么鸡巴账?他吃的苦瓜甜菜你能摸得清?那账我媳妇说早就摆平了,他能伸脑袋让你揪辫子?”推开门,向他介绍:“这是我亲家,高乡长。”马德山同“高乡长”握手。回头对石头说:“你们是长眼看事的,这点小巴戏难道瞒得了你们?”石头说:“哪儿呀,瞒得了张三,瞒得了李四,瞒得了人,可瞒不了神呢。”马德山坐下说:“明明看到不平,就这么睁一眼、闭一眼吗?”石头摇头说:“怎么讲呢,村里人心里是有数的,背下都讲拿刀子,上了桌面都不放屁。再讲一个村子住着,早不见晚见的,不愿抓破脸皮嘛。加上那个母老虎、坐地炮,只能大哥二哥,麻子哥了。”马德山掏烟,给在坐的每人散一支,石头忙给他点火。马德山吐了一口烟雾:“说不定我哪天真的杀个回马枪!”
肖光虎拉着李常有到楼下的小房间,拿烟点火,二人对吸。光虎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讲讲,也许我能帮你转个弯。”李常有说想到马德山的儿子在县里当差,真要杀个回马枪,他有些不好讲。就拉着光虎,眼水都下来了,说:“光虎兄弟,你在外有什么路子指我一条,我这倒霉蛋的书记哪个儿子讲假,再也不想干了。”光虎说:“我看比过去好干多了,没见哪家揭不开锅嘛。”李常有说:“那是驴子拉屎外面光,里面一堆老粗糠,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当和尚哪晓得头冷?”又连连摇头说:“现在村干部,那可是上到皇粮国税,下到鸡毛蒜皮,眉毛胡子一把抓,打不尽的扯皮官事,做不完的哄鬼道场。”
这时,白玉兰推门进来又反关上门,递给李常有一杯茶说:“嫂子在火头上,不能火上加油呢,你们躲一会。”又向光虎说:“就等爸爸了,不晓得来不来,不然可以开席了。”光虎说:“相信大哥办的事。你叫他们先上瓜子、水果糖,准备上碗筷,等老爸一进门就开席。”白玉兰转身出去了。
李常有继续说:“别看我们一个个像模像样的,可家里穷得叮当响啊!”光虎架着二郎腿,像个上级领导问话样地说:“我可没看出来,你讲点具体的给我听。”李常有也喝了一口茶,像向领导汇报样地说:“远的不讲,就讲今天吃喜酒吧。人家听讲你散席的时候退钱,不然只能拿个三、五块的就不得了。人家吃喜酒,每家一个人,只有八个菜。”光虎耸耸肩说:“不对呀,报上都讲分田到户,农民日子好过了。”李常有说:“报上当然讲好的,把孬的装进荷包里。真要讲,农民自己劳动自己吃,那是江湖海湖,马马虎虎,可不知上面的算盘珠子怎么拨的,下面巴掌大块地,不管是瓦片子还是屎铲子,都来刮一下,刮了一层又一层,把农民身上的油水都刮光了。我们当干部呢,八面吹风,左右逢源,上有所命要执行,下有所差差不了,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鬼抹了额头,讲不出的苦心怀呀。”
李常有又喝了一口茶,望着光虎呆呆的样子又说:“我讲这些你听不懂,给你算算细账吧。怎算呢?拿我为例,我家两个孩子加个老娘,五口人,四亩田,山冲田冷气重,满打满算,每亩一千一百斤稻子,共计四千四百斤,每斤四毛五,这样田里收入是一千八百七,山地每人一亩,五亩地,每亩小麦四百斤,共计二千斤,每斤三毛五,地里收入七百块,这样呢,田地收入一共二千五百七。外加家里养个鸡鹅鸭只的和两头猪,就算个一千五,田拐地角种个南瓜瓠子也算个五百块,到顶了吧?那么,全年收入是四千五百七十块,这可是老鼠洞里都算出来了。你记好了,四千五百七,我现在算支出,口粮种子二千斤不多吧,九百块,吃油买肉来客人,每天就算二块钱,七百二,还有化肥四百块,农药一百块,电费每度一块一毛五,就算三百块,水费二百块,农具耕牛四百块,这样就有三千块了,怎么样?全年只有五百来块钱在手头上转了。孩子要上学,老娘每年抓点药,全家人添个件把衣服,村里的红白喜事,怎么样?三下五除二,大差不差的也差不多了吧?农民种田,总要得个油和盐吧,上面的税收和费收,有的人家把全年的收入交出去还不够呢。”
光虎也惊骇地站起来说:“你算算有哪些税和费?”李常有一脸的苦愁:“农民头上三把刀:费重税多加上交。我讲出来,你都站稳了,别把你吓跌倒了。”扳手指头算着:“什么农业特产税、乡里统筹费、村里提留费、教育附加费、学校集资费、乡村道路建设费、水利兴修费、民兵训练费、计划生育费、村头卫生费、社会救济优抚费、义务工摊派费、村干部工资费、五保老人供养费、村里办公费、来人招待费、你杀个猪也要屠宰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