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1988年（5）

　　有个叫菊花的拉着她的手说：“哟，玉兰，看你穿的，像是十七、八呢。”众人叫着：“是呢，还能值八套衣呢（山里姑娘订婚时，男方给女方做八套衣服）。”有位丈夫叫“大狗”的名叫“桂花”的说：“玉兰嫂子，你真是下地一声哇得好，嫁给了鹰子吃肉。我呢，跟着狗子吃屎了。”那个叫菊花的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说：“你吃屎的人中午怎么来吃饭了？”桂花转身打她：“死丫头，这不是比方嘛。”打打闹闹的进了院子。有位叫梅花的摸着地上的瓷砖说：“哇，这地上这么多玉石呢。”那位英花“咯咯咯”的笑了半天说：“你土老冒，这是瓷砖都没见过？”那梅花理直气状地说：“我怎么没见过，李书记家的大桌子中间铺的就是这家伙（其实那是大理石）。”那菊花又拉着白玉兰说：“看你家怎么得了，踩着大队书记（村书记，还转不过来口）家的桌面子过日子。”白玉兰笑笑说：“哪里的，她看走眼了，别说了，楼上请吧。”菊花说：“玉兰姐，你真客气，我家里的来了，我就不来了。”其她妇女一致说：“对，我们不来了，只是来看看。”
　　白玉兰心里明白了，这帮妇女是来打听消息的。本来村里的红白喜事，没有女人的份，今天在光虎家里破了例，还有点不习惯，尽管昨天光虎玉兰夫妻俩每家每户都跑到了，反复讲的是大人小孩一锅端，妇女们还是不放心，不知是真是假，来看看讲讲客气话。白玉兰指着楼上楼下说：“你看我家，三楼四桌，二楼四桌，一楼加院子是八桌，一共十六桌，你们不来，我们只好把菜送到你家去。”她们这才欢欢喜喜的。那菊花说：“那你真这么客气，我们就运气了，等我们回去把小孩子饭烧好。”玉兰说：“干什么你？讲好的大人小孩全来嘛，再讲我可生气了。”她们这才放了心。又说回去喂个鸡、喂个猪、锁了门就来，一窝蜂的跑掉了。不过，你放心，等会还得一窝蜂的来。
　　李常有从楼上走下来，手里拿着账本子，每户交了多少钱，他都亲手记在账本上。他坐在院子里的桌边，翻开账本子查着，好像没见到石头交钱，准备跟光虎讲一声，一抬头，看到门外石头在晃来晃去，知道他没钱就替光虎作主喊道：“哎，老队长，进来吧。我开个后门，给你记个空账算了。”石头在门外说：“等一会，我找光妹讲句话。”李书记又喊：“大嫂啊，石头在门外找你。”光妹在厨房里忙着洗菜，一听到这话，恍然大悟：“哎哟，弄你妈，忙昏了头，把个大事忘掉了。”忙把玉兰拉到卫生间门口，从她屁股荷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卷在手心里。玉兰问：“干什么？”光妹说：“石头转个手。”玉兰有点生气了说：“人坏没饭吃，狗恶没屎吃，转个手的钱都拿不出。”光妹瞪她说：“你今天新鞋就别踩他烂泥了。”说着出了门，背着人递给了石头。
　　没等光妹进门，石头一下子变了一个人，头昂了起来，挺着胸迈步走到门边石狮子旁，用力咳嗽一声，狠狠吐了一口痰，进了院子，大声喊：“光虎呢，我老队长来了。”光虎在楼上没听见，白玉兰只好凑过去，笑了笑，但没吭声。石头对她笑笑，说：“玉兰啊，你是好菜配好饭，好女配好男呢。光虎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如今是衣角扇倒一村人啊。这房子盖得多排场。”白玉兰听他讲到这份上，也就只好喊了一声：“老队长，你客气了。”这可是自学大寨那年以来的第一次答腔啊。
　　石头转过身，明明看到李常有手里捧着账本子，有意高声喊：“哪个小子记账？”把手里票子举得高高的说：“我老队长的，二百！”白玉兰晓得是大嫂刚从她荷包里掏出去的，还是笑笑说：“让老队长破费了。石大妈也来呀，哦，你儿媳妇——妇女主任呢？”李常有接钱、记账，插嘴说：“她到乡里开计划生育会去了（是他去年提议石蛋老婆当村妇女主任的）。”石头接话说：“现在干部经常开会，记得我当干部那会，公社每年只开两次会。”李常有望了他一眼，心想：“你那小队长还叫官？还老挂嘴上。”只听石头又说：“玉兰，你石大妈也不来了，家里有客人，亲家公，高桥乡的副乡长，刚退二线。”光虎正好从楼上下来，便接话说：“老队长，那你把他也喊来吧。”石头摸摸头说：“光虎啊，你高门楼子前拴着高头马，不是亲也是亲，我门口有根讨饭棍，亲戚老鬼难上门，人家难得到我家来，又怎好意思到你家呢？”光虎说：“来吧，加人不加菜，加个碗筷嘛，再讲乡长来了，也给我撑面子呢。”石头乐了，说：“照讲是呢，亲家就像小白菜，不浇水也要败。光虎啊，这次你帮我浇了油水了。”光虎笑笑说：“哪里话，要不要我去接？”石头说：“不了不了。”转身跑了出去。
　　这一切，李常有看得很清楚，说：“石头啊，眉毛都是空的，他三天两头的到亲家那里吃喝，可从来没请人家来吃一顿。明晓得今天你家吃喜酒，他昨天把亲家请来了。亲家早上要走，这家伙，见大粪都沾一指头，何况这次好机会，怎能错过？他死活拉着不让走。”
　　肖光虎并没有去想人多了要多花几个钱，而是想到村里人这么看重这顿饭，过去把我当疯子，见到我就像闻到我身上有臭狗屎，多远就躲得远远的。特别是这个石头，简单不把我当人看，今天看到的却是一个个巴结的嘴脸。想到这些，心里像抹了蜜的快活。一快活，嘴自然就哼哼唱起来：“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
　　每次肖光虎一唱歌，肖光妹的女儿邵小玉就像跟屁虫样的跟在他身边，这孩子八虚岁，下半年就要上二年级了。她长得有点像白玉兰的脸型，苹果形的，一双星星般明亮的大眼睛，后面打着两根小翘辫子。当光虎的歌刚刚唱完，或者没唱落音，小玉就缠着他不放说：“叔叔，还唱还唱嘛。”光虎就蹲下来，用额头顶着她的额头唱起来：“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这歌小玉熟悉，听他唱过好几回了。他讲这是专门为她唱的。她听到这首歌就笑弯了腰，跑向在院子压水井边洗菜的光妹身边说：“妈妈，妈妈，叔叔又唱我了。咯咯……好笑死了。”光妹埋头在大盆里洗菜说：“你叔叔有一肚子的歌，你还叫他唱。”小玉又跑过去一把抱住光虎的腿，叫着：“叔叔，还唱还唱。”光虎弯下腰把她抱起来，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说：“儿子（这是他经常叫的），喊我一声，我给你慢慢唱。”小玉立即张口：“叔叔，叔叔。”光虎摇头：“那不行，不叫叔。”小玉瞪大了眼睛说：“那我叫你什么？”光虎说：“喊我一声爸！”小玉身子一扭，从他身上滑下来，憋着小嘴转身就走：“屁，我才不喊你爸呢。”
　　从卫生间里出来的白玉兰看在眼里，走过去身子碰了一下发呆的光虎低声说：“想儿子了吧？”光虎望着玉兰说：“好窑烧好瓷，好模子脱好砖。我看小玉长得不一般呢。”说着转身要上楼。玉兰心里一惊追上几步，把他堵在楼梯中间：“哎，你不是讲房子盖好了，有话要跟我讲嘛。”光虎望了她一眼，笑笑说：“这顿喜酒还没吃完呢，等晚上吧。”玉兰说：“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一只手遮着嘴，对他耳边：“不过，你的秘密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那一枝花给你生了一个吧。”光虎沉默了一会，低头说：“生……生了。”玉兰说：“真的？那好啦，是男是女？”光虎望着远处的小玉：“是女孩。”玉兰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你应该带回来给我抚养啊。”光虎笑笑，低了头。玉兰又说：“怎么？还怕我想不开，我想开了。”光虎在她脸上掏了一下：“晚上谈，我们相互交心的谈。”就上楼去了。
　　肖光妹又在大盆里淘米，小玉没事做，就跑过来玩水。光妹拉开她说：“去。怎么不叫叔叔唱歌了？”小玉鼓着小嘴说：“他叫我喊他爸。”光妹心里一震，眉头打了个结。见玉兰从楼梯口下来，就微笑着讲小玉：“喊一声就喊一声嘛，舌头打个滚不舍本，说不定叔叔给你花衣服穿呢。”小玉又瞪眼：“我才不干呢，我又不是没有爸。”玉兰伸手在她脸上揉了一下：“这孩子，嘴紧得很，有时连我这个干妈都懒得喊。”“干妈！”小玉喊着就扑向她怀里。玉兰紧紧地抱着她，看来，她们的感情还不错。
　　厨房的油锅里发出“沙”的一声，一股油烟冲进了院子。
　　这时楼上几个小青年吵了起来，接着有人“噔噔噔”下楼梯声。那是石头的儿子石蛋，后面跟着黄毛丫的兄弟二扁头。二扁头本来是个老实头，因为学校放假，李校长带着黄毛丫回老家做月子，正好今天又是满月，黄树根一家都去吃外孙女的满月酒去了。所以，二扁头今天是山上无老虎，兔子成大王。